安意如:我愛你,比我以為和你以為的都要愛你……

安意如:我爱你,比我以为和你以为的都要爱你……

錦瑟流年

我在寫小說《日月》時曾忍不住引用了黃仲則的《感舊》,而今有機會將四首放在一起評賞,實在是再盡興不過的事情。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只自憐。

——《感舊》(其四)

當初選這一首,因它最契合書中情境和主角彼時的心境。故事中,兩人離散,再見難期。

蓬山萬重,故人已遠,你我之間音訊斷絕,不會再有青鳥來傳遞消息。

此際我在離開你的地方,眼望著春山如黛、綠草如煙,沉重似鐵而又空虛如霧的寂寞會突然降臨。寂靜之中,我會懂得什麼叫默然承受。

吳苑夜雨,郵亭醉眠,我會學著習慣分離的處境,心中有憂傷也不欲驚擾你。錦瑟無端,年華暗轉,我會接納生命中再也沒有你的事實。

我愛你,比我以為和你以為的——都要愛你。終至無聲無息,無言無語。

往事歷歷在目,事事明瞭於心,我知道這是執,這是痴,我知道總有一番考驗來打破我的執痴。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繫馬醉流霞。

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

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外門去來車。

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閒愁在鬢華。

——《感舊》(其一)

喚起窗前尚宿酲,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札,禪榻經時杜牧情。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感舊》(其二)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涴淚痕新。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裡彩雲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感舊》(其三)

詩名曰《感舊》。讀第一首詩的時候,會很自然地生出一種感覺,以為他重新回到一個地方,回憶在那裡曾經發生的事。

“許譜”裡言之鑿鑿,證此詩作於乾隆三十三年(時仲則二十歲),並謂此詩“似述三十一年冬揚州冶遊事”,那麼有可能是他與友人閔季心(抑或是洪亮吉?)聯袂同遊揚州時所作。事實上,仲則與友人同遊揚州,並不是為了追溯舊情去的,感舊,只因觸景生情,噴薄而出。

當我走了很遠的路去看你,知道不能再見你的身影和笑靨。我對你初心不變,而世事終於讓我們各奔東西。

“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閒愁在鬢華。”確然用了杜牧事為典,卻不必急於落實仲則所敘的舊年情事是否發生在揚州。相較於仲則情事的無案可查,不妨先來說說著名的杜公子,他的風流韻事早已口耳相傳,盡人皆知。

杜牧出身世家,其祖父為著《通典》的杜佑。杜牧仕途順暢,曾於一年之中兩度折桂,傳為長安佳話,人又生得姿容俊美,風度翩翩,委實是得天獨厚。

我在前面提過,唐時的世道人心不同後來的蕭瑟拘謹,即便是普通的市井少年也熱衷於恣肆放浪的人生,何況是這樣春風得意的五陵子弟?入的又是紅塵第一等的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當年的國際化大都市——揚州,自然免不了一番放誕。

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年)四月,杜牧應淮南節度使牛僧孺之邀,由宣州(今安徽宣城)赴揚州,在其幕府任推官,監察御史裡行,後轉掌書記。他在公務之餘,出入青樓,縱情冶遊,風致頗張,一時同僚之間亦有議論。

身為上司和世交長輩的牛僧孺,既深知其文人貴公子的秉性,不便深勸,又擔心他的安全,遂命軍士跟從保護。

待到杜牧在他手下任滿,轉供職長安時,牛僧孺將其喚來,交給他一篋平安帖,內中俱是軍士所記杜牧某日至某處的行蹤,不勝枚舉。杜牧一見之下,心生感愧,遂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之語,並終生對牛僧孺感念不忘。

我是感慨於彼時士人之間的廓朗,如清風朗月。杜牧之自愧薄行,貴胄子弟仍不乏士人自省之德,而牛僧孺的寬厚亦值得歎賞。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杜牧之當年自不會知,他與揚州的緣分,將化作這城池溫柔繾綣的底蘊之一,一如二十四橋明月,波心微漾,惹人緬懷暢想。

三生杜牧,十里揚州,時過境遷,情韻不減。

他在揚州時的風流韻事亦不再是惹人指摘的汙點,終成為詩文中一抹明媚亮色,一段頻頻被人引用的前事舊典——這是否印證了那句話:傳奇中的人,都不曾意識到自己會成為傳奇?

仲則有“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閒愁在鬢華”之語,巧合的是,他的先祖黃庭堅亦有“春風十里珠簾卷,彷彿三生杜牧之”(《廣陵春草》)之句,但我依然覺得仲則的句更好,好在有代入感。他所感慨的,不是別人的事,是自己不能捨棄的過往。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繫馬醉流霞。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這城池的大街小巷,依舊高樓入雲,車馬喧闐管絃沸,無人知曉一段往事沉沒在此。

眼望著滿城繁華,繁華如海,它使人深感孤獨和渺小。

往昔在這城中度過的時光如潮水般奔襲而至。分別之後,我被命運驅策,奔走塵世,與你無緣再聚。此時故地重遊,借酒消愁,想起你溫柔解語的模樣,想起曾經的誓約,不由心碎成塵。

就算再刻骨銘心又如何?你我是平凡到不能在這人世留下名姓的人。我們的事,不精彩,不跌宕,沒有浩瀚盛大的記錄,不會留於青史,更無人傳頌。它的質地和輕重只有彼此心知。

此時,我不無悲哀地確認,它會消隱在茫茫人世中,或許,也會漸漸消失在你的生命中……

同是遣懷,回憶年輕時的舊事,出身世宦之家,風流瀟灑的杜牧之,反而自謙“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其實他何曾落魄過,連尋歡作樂逛青樓都有軍士暗中護送。而出身寒門,生性敏感,從不曾全情放縱的仲則,卻寫出“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繫馬醉流霞”這樣華麗放蕩的句子,細思來,未嘗不是一種諷刺。

青樓本指華麗精緻的雅舍,有時亦指豪門顯貴府第。史載:“(南朝)齊武帝興光樓上施青漆,世人謂之青樓。”曹植的《美女篇》中這樣寫道:“借問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意在讚美女子出身高貴。

齊梁後,青樓亦指娼家。但“娼家”並不直接等同於妓女,有時亦指表演歌舞雜技的歌姬。所以,還不能據此斷言,黃仲則所戀的女子就是娼妓。

“年時繫馬醉流霞”一句所流露的風情意態,更讓我想起韋莊的《菩薩蠻》:“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這首詞是韋莊晚年追憶早年在江南生活時所作。我相信,詞中所描述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這樣的情境,鮮衣怒馬、縱情冶遊的經歷,令古今無數翩翩或不翩翩的男人心嚮往之。

不必掩飾否認吧!每個男人都藏著一顆放蕩不安、遊遍花叢的心,正如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受人愛寵,萬眾矚目一般,這是無可厚非的事。區別只在於,有人流連於這種狀態不可自拔,終墮於輕浮,有些人則成功地抑制了自己的慾望和衝動,成為端正靜直的人。

春衫少年,縱馬陌上,他的馬蹄驚起芳心,他翩翩的身影,引人注目。他留神看去,那半掩的窗扃後,藏著一張張明媚動人的臉、一雙雙欲說還休的眼睛……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難怪招引得無數女子垂青。韋莊到老來依舊念念不忘,津津樂道於年輕時的風流,並誓言:“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意即如果讓現在的我選擇,我寧願當初留戀芳叢,白首不回,可見他是自得的。雖然此言亦有人到老來,洞悉人生苦短、功名無用的深層體驗,但他對這段經歷的留戀和回味,是無需質疑的。

我們先要明白一個道理,青樓也罷,妓女也罷,都是古代社會合理的組成部分。青樓的存在,甚至穩固了士大夫這個階層忠孝節義的意識形態,使得他們可以合理放逸生命中的激情,使得他們可以更全面地呈現人性的豐富和浪漫。

青樓之中,不乏個性鮮明、才識過人、才貌雙全的女子,正經談論,容色倒在其次了。

當我們有幸擁讀這麼多傳世的詩篇,就不得不由衷感慨,如果省略掉“青樓”這個命題,中國的古典文學舉目望去全是政論、策議,該是多麼乏味、無聊,不近人情。

流霞,是仙酒名。關於流霞有個美妙不過的傳說。王充《論衡•道虛》記載:“河東項曼都好道學仙,委家亡去,三年而返。家問其狀,曼都曰:‘有仙數人,將我上天,離月數里而止,居月之旁,其寒悽愴。口飢欲食,仙人輒飲我以流霞一杯,每飲一杯,數月不飢。’”所謂餐風飲露,不過如此。仙人風姿令凡俗追慕,後人遂以流霞為美酒名。

李商隱有“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花下醉》)的名句,只不過李義山是真的去賞花,而仲則意在指自己當年的一段舊事風流令人沉醉。

所有的別離都是如出一轍的傷感。你是否會有同樣的感受?來到一個地方,回到一個地方,別人眼中司空見慣的風景、平淡無奇的人事,卻帶給你不能自拔的感傷、不能抑制的震動。

記得那首歌嗎?“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想象著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的孤獨。我多麼想和你見一面,看看你最近改變,不再去說從前,只是寒暄,對你說一句,只是說一句,好久不見。”——這種現代式情緒表述,此時精確地在黃仲則的詩中得到印證,古今有別,情緒實則是一脈相承的。

“下杜城”“上闌門”皆為長安地名,因杜牧是長安人,黃仲則在此化身杜牧之,全用杜牧事,連用典亦用長安地名,將自己成功掩藏,直到最後婉轉流露心聲:“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閒愁在鬢華。”往事令我平添愁思,心意蒼老。

這最後的結語,格外惹人唏噓。同樣的揚州夢,一段風月事,杜牧之的筆意結在“薄倖名”,說穿了,仍是自賞;而仲則的感慨,非關風月,不是豔情,檢點愁思,始終是沉痛的自悔。

是你太美好,好到我不捨遺忘,不只是美好的事不捨忘記,對於你,我連痛苦都不忍丟棄。是往事太珍重,所以我要固執地留下回憶當憑據,哪怕只是徒勞。

當我從酒醉的昏沉中醒來,聽見窗前杜鵑的啼鳴,想起與你的舊事,忍不住恍惚,分不清是不是做了一場大夢。夢中有你,夢醒又與誰共?曾經那樣鮮明的誓約啊,以為就像丹青一樣永不褪色,如今竟然斑駁殘損。

離別之後,經年之後,再想起與你之間的經歷,有些隨風,有些入夢。我不勇敢,不是司馬相如,帶著卓文君私奔,我也不似杜牧之瀟灑,可以將深重的感情描述得雲淡風輕,風月無痕。

“丹青舊誓相如札,禪榻經時杜牧情。”兩句分別用了司馬相如和杜牧的事作典。司馬相如《報卓文君書》這樣寫道:“五味雖甘,寧先稻黍。五色有爛,而不掩韋布。惟此綠衣,將執子之釜。錦水有鴛,漢宮有木。誦子嘉吟,而回予故步。當不令負丹青,感白頭也。”

這封家書有一段前事。司馬相如功成名就之後,欲納茂陵女為妾,卓文君聞之,作《白頭吟》,先陳述舊情,寫得情致動人,後有“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之語。司馬見她態度堅決,絕無妥協的餘地,遂打消了納妾的心思,回覆卓文君一封家書,即上面所引的《報卓文君書》。

這封家書,翻譯成白話即是:“我不會因為嚐到美味而忘記了稻黍,也不會讓炫目的華服掩蓋了粗衣布服。這個女子,不過是讓她為你操廚。”(也可譯作:這把綠綺琴,是你我感情的媒證,是你我靈犀相通的明證,你的眉山目水,仍是征服我感情的利器。)讀到“錦水有鴛,漢宮有木”的佳句,喚起多年的舊情。放心吧,我已迴轉心意,不會辜負你的深情,讓你徒生“白頭”之嘆。

生命充滿了咬噬性的小煩惱,就算是傳世佳話,內中也有不為人知的磋磨。好在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都是懂得退讓、見好就收的人。若不然,這段佳話就得落一個一拍兩散的尷尬下場。

仲則在此引用司馬相如的典故,是說,當年的他,亦曾誓言,不讓心愛的人有白頭之嘆,結果卻事與願違。後一句轉用杜牧事,杜牧的《題禪院》詩云:“觥船一棹百分空,十歲青春不負公。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

於不動聲色中,回望半生,當年一飲千鍾,豪情縱逸,觀火樹銀花,戀笙歌夜夜,而今鬢染霜華,在禪院參禪飲茶,“禪茶一味”所蘊含的出世智慧,並未能消解心頭的孤悶。千頭萬緒化作唇邊一絲苦笑,一聲未逸出的輕嘆。

看似心沉如水,悠閒適意,只可惜,表面閒適終不能抵過內心深處的失意——惜此生,留心時務、論政談兵,經邦濟世的抱負到底無從施展,回首青春,只剩滿眼浮華。

杜牧的心思暫且放下不談,仲則用此典,意在表明自己亦有虛度年華、功名無成之嘆。他並不知曉,日後的他會面臨的失意和憾恨,遠比今日所意會的要深。

隱身在別人的故事裡,傾訴著自己的心事。我最愛他這詩的後四句:“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仲則的七律對仗工整,用典精熟,尤為評家歎賞。能做到信手拈來,恰到好處,尚且屬於技巧層面的功力,最好的是他表述情感的分寸,深情而不滯重,華美而不空洞,留給觀者體味的餘地。

這四句悄然放棄對往事細節的描述,轉入對意境和情緒的營造,大氣而空靈。別後思憶如水不絕,分別只有短短數年,故地重遊卻叫人陡生三生過盡之感。

我徘徊在當年與你幽會的地方,光陰如劫匪,洗劫了相愛過的證據,我雙手捕風,胸口成空,只有,你的芬芳還留在回憶深處。

容若的《飲水詞》裡有一闋《虞美人》,詞曰:“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採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當年讀這闋《虞美人》,曾深深為容若傷懷,而今因這詩句的情境想起,倒覺得容若尚比仲則幸運幾分,同是徘徊故地、追憶舊情的男子,容若的生活裡,還保有許多她生活過的痕跡,而仲則愛過的女子,如煙雲般消散,他的生命裡,除了回憶,再也尋不見任何憑據了。

舊歡如夢,煙消雲散。這一腔幽恨何以言說?

想起一句話:“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沈從文《湘行散記》)

《感舊》(四首)寫得哀婉纏綿,雖無情節上的必然聯繫,內在卻有情緒上的深切延續。如果以起承轉合來論,第一首是起;第二首是承,是意旨和情緒的延伸;第三首就是轉,尤其是詩的前半段,轉入女子的角度來描述其事。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涴淚痕新。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女子說,你不要再念著我了,我為你流的眼淚,不會比娥皇、女英為舜所流的少,其實一刻也沒有忘記你,我也為我們的離別而傷心,是你來晚了,又豈是因為我貪新忘舊視你為路人呢?我們之間的事,如果不是你我心意不堅,那便只能怪造化弄人。曾經的白首之約,只當是我辜負了吧!

當年杜牧遊湖州,見一容色姣好的少女,見即心動,與少女父母約定聘娶。十餘年後,杜牧再至湖州,少女已嫁人生子,杜牧惆悵作詩云:“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多緣刺史無堅約”即指其事。

“豈視蕭郎作路人”說的卻是唐元和年間崔郊事。《唐朝紀事》卷五六載:“郊寓居漢上,有婢端麗,善音律,既貧,鬻婢於連帥,給錢四十一萬。寵眄弭深,郊思慕不已,其婢因寒食來從事家,值郊立於柳陰,馬上漣泣,誓若山河。郊贈之以詩曰:‘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相信喜歡古典詩詞的朋友,對這兩個典故早已耳熟能詳。仲則將這兩個典故用在此處,以女子的口吻道破離殤,更見出人生的無可奈何。

古代女子的婚聘由不得自己做主,為奴為婢為姬的,更是身不由己。縱然曾經兩情相悅,以身相許,一旦變故到來……辜負的只能說一句無緣,錯過的只能深藏心底,難不成個個都要做梁祝、韓憑夫婦?

難以割捨也必須割捨,原諒我們都不是那麼勇敢的人,生死相許又如何?退一步天高海闊。

這詩中的憾恨觸痛了我,我顫抖的指尖彷彿能觸碰到他的心。那裡有一根刺,看得到,拔不出。那少年說:“望裡彩雲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他憂傷的樣子,如在眼前。此際我看雲想你,看水思你。縱我有石崇王愷之富,也無濟於事,換不回你的未嫁之身。何況,我還僅僅是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十九歲的仲則,戀人已嫁,自己奉母命娶妻。舊事滄桑,前事難期。沉浮中方知道情深緣淺,年少時的激越終化作眼波底處的深意萬千。這世上的貧賤之哀,卑賤之憤,又豈是沒有親身體驗的人可以理解和相信的?

終於說到了《感舊》(其四),可以將這一首看作整個組詩的結筆之作,起承轉合中的“合”。

讀到這裡,心中的難過並沒有消減半分,反而愈加濃烈。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只自憐。”這首詩,不只是情詩而已,更可看作仲則一生狀態的自證。後來的很多年,他抑鬱徘徊在別的事件裡,透露出的,也是差不多的情緒。

自憐、無奈、感傷,是纏繞、綿延他一生的情緒命脈。

安意如:我爱你,比我以为和你以为的都要爱你……

安意如系列作品

《人生若只如初見》《思無邪》《曉來誰染霜林醉》《當時只道是尋常》

執著有執著之痛,執著有執著之美。這四首《感舊》,真是一氣呵成,哀婉欲絕。每每深情見底,偏偏還能深不見底,再進一層,叫人每讀一次都有新的感觸和共鳴,真是不能不歎服他筆底的功力。

即使不明內情的人,只是隨意讀過,亦會發現每一首都有感人心懷的好句,不著痕跡地留在心底。

我以為,絕望之後,我會釋然;我以為,告別之後,我會放下;我以為,不愛你了,我就會從此自由。孰知,縱然是音塵隔絕,不復相見,我依然不能將你忘卻。

磨滅了前事,沉澱了舊痛。你在我的生命中,從來不是輕描淡寫的一筆。人都說,浮生易過,誰知當我睜開眼,還停留在原地。

來不及挽回,來不及告別,遺恨扎入靈魂深處。

古人云:“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吾輩。”要如何才能做到不冥頑?我遍閱經史子集,卻不曾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有一種真相如霧隱千山。我知,我終將在舊事中證得些什麼。

縱然,現在的我還不得而知。

*本文選自安意如《聊將錦瑟記流年:黃仲則詩傳》,人民文學出版社。

活動預告

安意如:別後相思空一水

黃仲則詩中的盛唐意象

時間:3月24日(週日)10:00

地點:北京市朝陽區首都圖書館B座一層第一展廳

安意如:我爱你,比我以为和你以为的都要爱你……

《聊將錦瑟記流年:黃仲則詩傳》

人民文學出版社

黃仲則——他是詩歌奇才,可惜無緣生於唐宋;滿腹才華,但與時代格格不入。他英年早逝,卻為後人留下兩千餘首傳世詩篇。 有評家贊仲則詩俊逸豪放神接李白,綺麗迷離猶似李商隱,且將其與納蘭容若詞並稱清代文壇雙璧。

本書安意如以人物傳記為線,憑藉細膩優美的文筆,串聯黃仲則詩作,論詩評人,通過對於黃仲則詩歌和人生經歷的精闢評析,並將其與秦漢以來優秀的詩人、經典的詩詞對比,真實重現了詩歌聖子不世出的才華、悲惋曲折的一生。較之以往,安文更注重採集原始資料,行文也更愈發深沉動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