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风尚|萧春雷:闽中海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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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西施舌:怜她长舌足倾城

许多年前,我在福清第一次吃到西施舌,堪称惊艳。一片细腻洁白的蚌肉,用椭圆形贝壳盛着,每位客人分得一个,放进嘴里,柔嫩甘滑, 还真有含着绝代佳人舌头的感觉。西施舌又称海蚌、沙蛤。“鸡汤汆海蚌”是闽菜里的一道名菜。后来又与西施舌多次重逢,滋味鲜美,每次都印象深刻。

西施舌分布于太平洋西部的中、日、韩沿海和中南半岛,我国山东、福建和广东产量较大。最早提到西施舌的,是宋人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书中引《诗说隽永》云:“福州岭口有蛤属, 号西施舌,极甘脆。”不久梁克家修撰的《三山志》亦称:“沙蛤,出长乐,壳黑而薄,中有沙,故名。俗呼西施舌。”福州市长乐区漳港,一直是最著名的西施舌产地。当代美食作家沈宏非在《舌吻西施》中说,“可以用鸡汤来氽的海蚌,只存在于福建长乐和威尼斯的咸淡水交界处”,恐怕有误。欧洲不产西施舌。

西施舌属于软体动物门瓣鳃纲蛤蜊科,栖息于潮间带细沙滩上,风平浪静时,常常张壳伸出一条柔软白嫩的长舌,楚楚动人,因此得名。按明人冯时可的意见,西施舌的前生后世都是海燕,他在《雨航杂录》中指出:“是物海燕所化,久复为燕。”当然,谁也没有弄明白西施舌与海燕到底如何轮回。明陈懋仁《泉南杂志》描述说:“(西施舌)肉白似乳,形酷肖舌,阔约大指,长及两寸, 味极鲜美,无可与方。舌本有数肉条如须然,是其饮处。”不过,按现代生物学观点,西施舌探出的“舌”,其实是移动躯壳的脚,因为侧扁成斧状,又称斧足。瓣鳃纲的贝类都有斧足,所以又称斧足纲。值得欣慰的是,在《清稗类钞》里,古人总算弄明白了舌与足的区别:“(西施舌)壳白, 足突出长二寸许,如人舌。足端有丝状物,以之附着沙际。”我想,如果食客知道自己正在品尝西施脚,还会那么兴致勃勃吗?

山东的西施舌也很不错。清人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记述胶东海珍:“第海物莫美于西施舌。蛤蜊之类十数,以此为冠。”郝懿行《记海错》说西施舌“有肉突出,宛如人舌,啖之柔脆,以是为珍”。《诸城县志》介绍了采捕西施舌的方法, 相当奇特:“西施舌、笔管蛏皆藏沙中,以碌碡压沙滩,视放沫处取之,非若他鱼可举网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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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西施舌分布于粤东沿海,根据晚明王临亨的试吃报告,浪得虚名。王临亨是昆山人, 1601年宦游岭南,在游记《粤剑编》中吐槽:“沙螺,即西施舌。沿海俱有之,味亦平平。闻肥者亦美,吾所食,殊瘠薄无味。”台湾也产西施舌, 但是清乾隆《重修台湾府志》告诫说:“其肉有舌, 最美;海错之珍,次于江瑶柱。但台所出,不宜多食。”浙江温州,晚清美食家梁章钜在《浪迹续谈》中评论说,当地“西施舌不如登、莱、青各府, 聊充常馔,不足为口福之夸也”。很有意思,他只说温州西施舌不如山东各府,没有拿来与自己老家福州长乐的相比。

宋元明清,食界谈论西施舌,首推闽产,认为个大肉白,肥嫩甘美,为海鲜极品。明王世懋《闽部疏》云:“海错出东四郡者,以西施舌为第一, 蛎房次之。”清初周亮工《闽小记》别出心裁,把海鲜当绘画来点评:“闽中海错,西施舌当列神品, 蛎房能品,江瑶柱逸品。”他认为西施舌色香俱胜, 可与昌国海棠并论。许旭《闽中纪略》云:“福州海味佳者,莫如西施舌,鲜嫩可喜。”在清初美食家李渔看来,“海错之至美,人所艳羡而不得食者, 为闽之西施舌、江瑶柱二种”。但他的《闲情偶寄》又批评说,西施舌俨然美妇之舌,可惜少了朱唇皓齿,“若论鲜味,则海错中尽有过之者,未甚奇特”。不知他吃了哪里的西施舌? 1936年,李渔的浙江老乡郁达夫来福州任职,对长乐西施舌赞不绝口:“色白而腴, 味脆且鲜,以鸡汤煮得适宜, 长圆的蚌肉,实在是色香味俱佳的神品。”他夸耀自己吃尽了几百个西施舌,是此生的豪举。

西施舌的魅力一半来自名字。一种海滩上的平凡沙蛤,因为西施附体,承受了倾国倾城的美貌和风韵,熠熠生辉。只有中国人才能够领略这种美食的风味。南宋诗人王十朋写道:“吴王无处可招魂,惟有西施舌尚存。曾共君王醉长夜,至今犹得奉芳尊。”清人宋荦诗云:“仿佛脂香亲领略,怜她长舌足倾城。”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说:“惟蛤蜊名西施舌者,白肉如舌,纤细可爱, 吞之入口,令人骨软。予曰:虽美不可言美,恐范蠡见嫉。”这些心猿意马的食客,哪里是在吃沙蛤?分明把筵席当成了风月场,媟狎佳人取乐。

02

栉江珧:半生梦想江瑶柱

清人李渔论海鲜,很推崇闽产,说:“海错之至美,人所艳羡而不得食者,为闽之西施舌、江瑶柱二种。西施舌予既食之,独江瑶柱未获一尝, 为入闽恨事。”我很长时间弄不明白什么是江瑶柱, 以为那是十分稀罕的宝贝。读梁实秋《干贝》:“干贝应作乾贝,正式名称是江珧柱,亦作江瑶柱。” 才知道旧时王谢盘中的珍品,早已沦落寻常百姓家。超市里这东西多着呢。

梁实秋的说法不很准确。事实上,多种贝类闭壳肌的干制品都可以称为干贝,江瑶柱只是其中最有名的一种。江瑶柱一般指江珧科贝类栉江珧的后闭壳肌。栉江珧仿佛牛角,黄绿色,蚌肉粗劣,美味集中于那根闭壳用的肉丁,因为比较大,故称柱。古人吃的多半是新鲜肉柱。清人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推崇道:“江瑶柱……鲜脆胜之,为海味冠。”有意思的是,海味什么都讲究新鲜,唯有这闭壳肌例外,干制品的滋味更加鲜香浓烈。民国《厦门市志》就说:“生食味甚腥甜。须剥去皮,以刀割之,制粒晒干为馔最美。”为江瑶柱垂涎三尺的诗人比比皆是。查慎行《食江瑶柱》自谓“半生梦想江瑶柱”;彭逊遹《食江瑶柱偶题》则说:“平生耳热江瑶传,十载空寻江海游。” 苦恋多年,一旦亲近,结局还十分圆满。查慎行称赞它“格高味厚”,彭逊遹“入口俄惊玉柱柔”。

说江瑶柱格高味厚,源于苏东坡。其《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诗自注:“予尝谓,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瑶柱河豚鱼近之耳。”荔枝、江瑶柱、河豚鱼,三者都是苏东坡至爱,孤高绝伦,只好互相间比来比去。《苏轼集》中还有篇奇文《江瑶柱传》,其叙述江瑶柱家族谱系:“生姓江,名瑶柱,字子美,其先南海人。十四代祖媚川,避合浦之乱,徙家闽越。……媚川生二子, 长曰添丁,次曰马颊。始来鄞江,今为明州奉化人, 瑶柱世孙也。”我国产江瑶柱的地方很多,但以东南沿海粤、闽、浙所产为佳,其中精品来自福建和浙江明州(今宁波),所以苏轼说江瑶柱祖籍南海,徙家闽越,今为明州奉化人。面面俱到,谁也不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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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海江瑶柱产地,以莆田涵江最著名。宋人刘弇《莆田杂诗》曾有“瑶柱春刳玉,蚝山夜凿霜”之句;明谢肇淛《五杂俎》谈到了“江瑶柱惟福清、莆中有之”,又坦承自己没吃过也没见过这东西。可见明以前,闽人对江瑶柱的重视仍然不够。明弘治年间,两位莆田人周瑛和黄仲昭编的《重刊兴化府志》谈到了家乡这种名产,没把握,语气颇为疑惑:古书说玉珧可饰配刀鞘,又说江瑶厥甲美如玉,“今按莆人所谓江瑶柱者,其壳极粗,仅与蚌壳相类,不可以饰器物,疑是《本草》所谓马刀者。或曰江瑶柱是壳中纽,其形甚大, 洁白如雪,故名瑶柱。其曰厥甲美如玉,乃得之传闻而言也”。他担心莆田人说的江瑶柱,并非古人说的江珧玉珧,因为它的壳并不美。

第一个大力标举闽中江瑶柱的人,是清初宦游福建的高官周亮工。这是很有意思的事,一地风物之美,往往需要外地人的眼睛去发现。周瑛和黄仲昭觉得家乡的蚌壳粗陋,河南人周亮工却以为美不胜收。他在《闽小记》中说:“江瑶柱出兴化之涵江,形如三四寸牛角,双甲薄而脆,界画如瓦楞,向日映之,丝丝绿玉,晃人眸子,而嫩朗又过之,文彩灿熳,不忝瑶名。予骤见之, 语人曰:‘即此肤理,便足鞭挞海族,不必问其中之所有矣。’”他又批评说,江瑶肉不堪食,其美只在双柱,莆田人多以酱粉一锅煮,所以味道平常,人不珍惜。他用江水和竹笋煮江瑶柱,乃大受欢迎。

福州原来没有江瑶柱,经周亮工提倡,市面上也出现了江瑶柱。晚清学者郭柏苍说,福州的江瑶柱来自长乐,因为须走陆路,而江瑶壳薄畏日,性猛易坏,往往来不及上市就已经变质。但江瑶柱已入侯门,身价便扶摇直上,什么行程太远,容易变质,倒成了它的优点。最昂贵的东西必须像瓷器一样脆弱。20世纪30年代,浙江作家郁达夫入闽大啖海味,抱怨说:“在目下的福州, 江瑶柱却并没有人提起了。”他觉得很遗憾。

福建与浙江的江瑶柱,各有一帮名人捧场, 有瑜亮情结。宁波的江瑶柱北宋就已成名,《江邻几杂志》记载:“张枢言太博云:四明(今宁波) 海物,江瑶柱第一,青虾次之。”明代宁波人屠本畯来福建任盐运司同知,比较闽浙两地的江瑶柱, 结论是:“四明奉化县者佳。”这样也好,古代的三大海贝极品——山东鲍鱼、浙江江瑶柱、福建西施舌,产地的分配就比较公平了。

03

鳓鱼:六月鳓,肥过贼

冰箱里有两条冻鳓鱼,包装袋上写“东海鳓鱼”,浙江台州三门县出产,准备中午煮一条。鳓鱼是寻常海产,通体雪白,唯独背脊一抹青灰, 广东人称曹白鱼,福建人称白力鱼,江浙人称白鳓鱼,山东人称白鳞鱼,都带一个“白”字。化冻后,我用剪刀破鱼,透明而柔软的鳞片随手滑落,这才想起鳓鱼鳞是可以吃的。舟山人说:“四月鳓鱼勿刨鳞。”但我没听说冻鳓鱼的鳞片也是宝贝。

鳓鱼腹部窄扁,宛如刀口,还布满坚硬的锯齿状棱鳞。我摸了一下,齿尖锐利,差点刺破指头。解冻之前,如果手握尾柄,真的可以把鳓鱼腹部当成一把锋利的弧形手锯。李时珍说“(鳓鱼)鱼腹有硬刺勒人,故名”。清《续通志》云:“勒鱼(鳓鱼),出东南海中,腹下之骨如锯,可勒,故名。” 腹部棱鳞如锯,就是鳓鱼得名的原因。

鱼鳞可食,腹鳞如锯,都让我们想起长江鲥鱼。的确,鲥鱼与鳓鱼是同科(鲱形目鲱科)兄弟, 模样相似,都以味美多刺著称。明万历《福州府志》:“鳓鱼,似鲥而多鲠。”《重修福建台湾府志》曰:“类鲥鱼,身扁薄,味清,而芳鲜次于鲥鱼, 以多刺人不见重。”屠本畯在《闽中海错疏》中比较说:“鲥、鳓,其美在腴。鲥,侈口圆脊,多鲠, 大者长三四尺,重七八斤。鳓,狭口剑脊,多鲠, 大者长二三尺,重三四斤。”可见鳓鱼比鲥鱼嘴小, 身扁,体型也更袖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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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小黄鱼一样,鳓鱼也是我国传统经济鱼类,繁殖力较弱,产量稍低。《福建省水产志》说, 鳓鱼是中上层鱼类,春季由外海游向近岸产卵, 秋季再从近海游向东引、乌丘等深水海区越冬。鳓鱼与大黄鱼差不多同时产卵,二者常混栖旺发, 金黄的黄鱼群在内,雪白的鳓鱼群在外,渔民谓之“银包金”。进行生殖洄游的鳓鱼发出叫声,据说有点像胡琴的吱扭声,渔民能够听出鱼汛。《本草纲目》描述鳓鱼汛:“渔人设网候之,听水中有声,则鱼至矣。有一次、二次、三次,乃止。”福建省水产研究所的陈必哲先生(1994年)报告说, 厦门近海的鳓鱼产卵场在青屿附近水域,每年3月底或4月初,来自外海的鳓鱼聚集这里形成鱼汛,厦门渔民使用传统的鳓鱼延绳钓作业,1960年前后年汛产量达200吨。

产卵期间的鳓鱼最肥美。张存绅《雅俗稽言》说:“鳓鱼似鲥鱼而小,身薄骨细,冬天出者曰雪映鱼,味佳。夏至味减。”朱家麟先生在《厦门吃海记》中评论说,这显然是北方的味觉记忆,闽南恰恰相反,鳓鱼的味道春夏最好。厦门民谚称: “苦瓜上市鳓鱼肥。”又说:“六月鳓,肥过贼。” 我查了一下,《清稗类钞》也出现了类似错误:“江浙春盘中所荐也……闽中则隆冬有之,春深转无矣。”事实上,无论南北,鳓鱼都是暮春初夏的时令海鲜。浙江舟山渔谚:“五月十三力鱼(鳓鱼) 会。”江苏如东县《十二月鱼歌》:“四月鳓鱼大眼曰。”在山东烟台威海地区,郝懿行《记海错》记载:“今登莱海上三月,何罗鱼(鳓鱼)始至,味甚美。”

江苏人相信,最好的鳓鱼出自南通。明万历《通州志》记载说,通州(今南通)人葛原六以布衣赴南京求见明太祖,献鳓鱼百尾。朱元璋问他: “鱼美如何?”他回答得很妙:“鱼美,但臣未进, 不敢尝耳。”龙颜大悦。朱元璋挑了一尾鳓鱼还给他,指示通州以后岁供鳓,99尾。鳓鱼的品质似乎与气候有关。聂璜在《海错图》题记中说,闽地太暖,鳓鱼味腥;江北的鳓鱼则香而不腥;总之闽鳓不如越鳓,越鳓不如吴鳓。根据《明武宗实录》载南京兵部尚书王轼的奏疏,明廷迁都北京之后, 曾下诏“北产优于南者,自今宜于北取之”,请求罢停的南方岁贡有核桃、栗子、银杏、芥菜、樱桃、石榴、柿子、鳓鱼等。在明人眼里,渤海的鳓鱼优于黄海和东海。

最新鲜的鳓鱼应该生吃。《广东新语》说,粤人往往以曹白鱼(鳓鱼)为鱼生,“细刽之为片, 红肌白理,轻可吹起,薄如蝉翼,两两相比,沃以老醪,和以椒芷,入口冰融,至甘旨矣”。其次是清蒸,或红烧。如果一时吃不完,江浙地区往往把鳓鱼盐渍晒干,制成鱼鲞久藏。任何鱼都可以制鲞,但鳓鱼鲞味道最好、最普及,结果通称成了专指,人们往往以鲞鱼特指鳓鱼鲞,其他鱼鲞前面都要加个品类名,如黄鱼鲞、带鱼鲞或鲳鱼鲞。

我不懂烹调,把冻鳓鱼简单地红烧煮熟,就端上桌。味道好极了!我表扬自己,接着专心致志挑剔鱼肉中细细的杂毛刺,一点点咀嚼回味。只有最细致的食客才能领略鳓鱼之美。厦门民国学者李禧《紫燕金鱼室》讲过一个故事:漳州某巨室,祭祖必备鳓鱼,子孙人手一竹,击鱼而后进,最后把鳓鱼打成鱼糜,“据云乃祖夙嗜鳓鱼, 以鱼骨鲠喉而死,子孙痛之,特击鱼以泄祖忿云。” 有意思的是,我发现晚清福州学者郭柏苍《海错百一录》也记载了类似故事:“莆田林氏,以其祖先鲠死,岁取白鱱(鳓鱼)数尾陈于神前,木棍捣醢之。”福建两大家族与鳓鱼翻脸成仇,不免让食客戒慎恐惧。

04

砗磲:巨蛤的玉石心灵

车渠(砗磲)是什么?中国人困惑了上千年。上古典籍《尚书大传》最早提到这个词,说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里,“散宜生等之江淮之浦, 取大贝如车渠,陈于纣庭”,周文王获释。东汉经学大师郑玄的解释是:“渠,车罔也。”罔通辋, 指车轮的外圈。意思是,散宜生等人去长江、淮河边,找到像车轮那么大的贝壳,行贿商纣王。

这种解释显然有误。魏晋南北朝,中国人就明白车渠是一种宝石——《广雅》称:“车渠,石次玉也。”这两个字于是改为“砗磲”。砗磲的产地在新疆以西——《魏略》曰:“大秦国(古罗马帝国)多车渠。”《玄中记》又曰:“车渠出天竺国(古印度)。”魏武帝曹操曾经以砗磲为酒杯,他的儿子曹丕写过《车渠椀赋》,赋前小序中云:“车渠, 玉属也。多纤理缛文,生于西国,其俗宝之。”

随着佛教大举传入中国,《般若经》《无量寿经》等提到的西方七宝——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逐渐为国人熟悉。唐末,祖籍波斯的药物学家李珣编撰《海药本草》时,毫不犹豫把砗磲归入“玉石部”,认为它“生西国, 是玉石之类,形似蚌蛤,有文理”。唐以前中国人了解的砗磲,是一种形似蚌蛤的宝石,来自西方。

从宋代开始,一种产于南海的砗磲登上历史舞台。浙江人郑刚中被秦桧贬到岭南,当地朋友送他一个海螺制成的酒杯,说是砗磲杯。他感到奇怪,在《北山集》中记述此事:“然考《说文》, 砗磲盖石之似玉者;今杯乃蚌属,非石也。”他的老乡,稍迟来到岭南的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写道:“南海有蚌属曰砗磲,形如大蚶,盈三尺许,亦有盈一尺以下者。……佛书所谓砗磲者, 玉也。南海所产,得非窃取其名耶?”他怀疑这种名叫砗磲的贝类盗用了佛教珍宝之名。南宋泉州市舶司提举赵汝适,也被南海砗磲搞糊涂了, 《诸蕃志》云:“砗磲,出交趾国。状似大蚌,沿海人磨治其壳,因其形为荷叶杯。按佛书以此为至宝,今乃海错耳,未审是古砗磲否?”

沈括也注意到了这种新砗磲,《梦溪笔谈》说:“海物有车渠,蛤属也。大者如箕,背有渠垄, 如蚶壳。故以为器,致如白玉。生南海。”但他相信,它与古籍中的车渠是一回事,并批评东汉经学家郑玄胡乱解释:“盖康成不识车渠,谬解之耳。”我觉得沈括有些鲁莽。事实上,很难排除这种可能性:晚出的南海巨蛤,被当地文人借用了上古形容大贝的名称,同时接收了佛教宝物的耀眼光芒。

事情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随着海上丝绸之路兴起,南海砗磲取代了西域砗磲,渐成主流。宋末《黄氏日抄》写道:“砗磲,大蚌之属,壳可为荷叶杯。”砗磲是海洋中最大的双壳类生物, 外壳像蚶一样布满放射状的渠垄,壳缘呈荷叶 形——有人想当然地以为砗磲壳的渠垄仿佛车辙, 说“车渠”因此得名。最大的砗磲壳长一米多, 可制作浴盆;小者常被雕琢为酒器,称荷叶杯。明代学者杨慎在《丹铅录》中说,砗磲杯的奇妙在于,即使注酒高出杯口一分,也不会外溢,“试之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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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时珍的巨著《本草纲目》中,砗磲从“玉石部”移到了“介部”。他认为砗磲首先是一种大蛤,并不太贵,但“番人以饰器物,谬言为玉石之类”。这是一个标志性事件,中国古代的砗磲知识学完成了重大转折,从宝石学变成海洋生物学。

我们今天讨论砗磲,依然处于近古砗磲知识学传统之下。按生物学家的意见,砗磲属于软体动物门、瓣鳃纲、帘蛤目、砗磲科,主要分布于印度洋和太平洋的热带珊瑚礁中,在我国主要分布于台湾南部、海南岛和南海诸岛。砗磲的闭壳肌味道鲜美,但砗磲壳价值更高,是雕刻工艺品的优质材料。我国已将濒危的库氏砗磲和鳞砗磲列为保护物种。

有意思的是,在收藏家眼里,新鲜采捕的活体砗磲壳,价值远低于深埋海底或地下的砗磲化石。后者经过成千上万年的掩埋,往往“玉化”, 变得洁白晶莹,闪耀光泽,宛如温润的玉石。从这个角度看,历史并未中断,砗磲的审美标准, 依然以上古砗磲知识学为归宿——玉石是砗磲的真正心灵。

我细细品读了曹魏时期的几篇《车渠椀赋》。想象过去,魏文帝曹丕组织了一次雅集,炫耀西域进贡来的砗磲碗,命文友同题作文。我喜欢的句子是:“理交错以连属,似将离而复并。”(曹丕) “光如激电,景若浮星。何神怪之巨伟,信一览而九惊。”(曹植)“杂玄黄以为质,似乾坤之未分。” (王粲)“盛彼清醴,承以琱盘,因欢接口,媚于君颜。”(徐干)读来齿颊留芳。近2000年前,中国最优秀的一群文学家,初见砗磲,生发出如此绚美的人生感喟和宇宙意识。

05

弹涂鱼:有信仰的鱼

印象最深的几次品尝弹涂鱼,都在闽东,当地称之为跳跳鱼,颇为珍视。弹涂鱼模样很丑,黑不溜秋的,初看像拇指大小的泥鳅,但是有鳍,前肢仿佛小爪,还有一双大而突出的眼睛。我不忍多看,就像对付泥鳅一样,断其头,啮其身, 弃其骨,饮其汤。弹涂鱼肉质细嫩,但我怕麻烦,更愿意喝鲜汤。

我吃海鲜,大多是稀里糊涂,吃过就忘。记得跳跳鱼完全是因为它的怪模样,以及这个有意思的俗名。弹涂鱼产于海岸滩涂,潮退,泥滩上到处都是,跳来跳去,此起彼伏,一有动静就迅速钻进洞穴。据说它们还善于攀岩,能爬上红树林的枝条——缘木求鱼被人嘲笑了千百年,原来并非无稽,至少是通往弹涂鱼的道路之一。

八闽文献里常见到弹涂鱼的身影。《海错百一录》说,跳鱼产咸淡水,大如指,肉细味清,腹有黄子尤胜,泉州漳州称花跳,福州呼江犬,仙游谓之超鱼。民国《霞浦县志》描述道:“跳鱼, 一名弹涂,又名泥猴。藏海泥中……味亦清,颇可口。”《澎湖纪略》说:“生海屿边泥涂中,大如指,善跳,故名,俗曰花鱼,以其身有花文也。作羹食,味颇佳。”

说到弹涂鱼味美,可能缺乏共识。在福建, 闽东弹涂鱼地位最高,是招待贵客的海鲜名菜。霞浦海边有不少池子,围了一人多高的网,用竹竿固定,据说就是人工养殖弹涂鱼,围网内不时响起扑通声,腾空跃起一个黑色的影子。闽南海鲜市场罕见弹涂鱼,厦门的酒家或海鲜排档,几乎没有这道菜。一位厦港渔民告诉我,从前筼筜港和厦港避风坞的海滩上弹涂鱼很多,人们不看重,厦门人更喜欢吃外海鱼。有位从小在集美社讨小海长大的朋友说,弹涂鱼最贱,从前是穷人家配地瓜稀饭吃的,不能上桌待客。江浙各地对于弹涂鱼的态度,也是爱憎分明,反差很大。明代太仓才子陆容在《菽园笔记》中说:“余姚人每言其乡水族有弹涂,味甚美。详问其状,乃吾乡所谓望潮郎耳。此物吾乡极贫者亦不食,彼以为珍味。”

弹涂鱼机敏、善跳,给海边的孩子带来无穷乐趣。鲁迅的散文《故乡》里,少年闰土提到乡下的稀奇事之一,就是“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是青蛙似的两个脚”,让少年鲁迅神往不已。滩涂泥软,一脚下去没到腿肚子,行走不便,浙江舟山六横岛的渔民发明了一种名叫“泥鳗”的木滑板,人坐其中,一脚在外推动,一推可滑行数丈,是纵横滩涂对付阑胡——当地称弹涂鱼为阑胡——的独特交通工具。俞樾《右台仙馆笔记》描述说:“其捕阑胡之法,先以竹筒千百遍插泥中,乃乘泥鳗东西驰逐。阑胡遇孔必跃入,则尽入竹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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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竹筒捕捉弹涂鱼,广泛流行于东南沿海各地。大概情形是,在滩涂上埋上许多小竹管,用泥巴覆盖,手指戳个小洞,伪造出一个假穴。弹涂鱼一受惊,急急忙忙往最近的洞口钻,正好落入竹筒。《重刊兴化府志》介绍莆田人抓弹涂鱼的方法,略有差异,但也是造个假洞:“海边人欲取之,抟土为筐,以罩其穴,别为浅穴其旁。鱼出游,人逐之,则入赝穴,因就执焉。”行动快于思想, 就不免认错家门,落入陷阱。这道理对人对鱼都适用。

弹涂鱼终生在泥滩中打滚,地位卑贱,并不影响它们志存高远。何乔远《闽书》指出,弹涂鱼“生泥穴中,夜则骈首朝北”。这一点,松江华亭(今上海)人冯时可《雨航杂录》也观察到了,说阑胡如小鳅而短,头有斑点如星,数千百跳踯涂泥中,“以盂覆活者数百于地,旦发视之,皆骈首拱北,盖亦朝斗之意。玄修者忌食”。遇到这种心中有神灵的鱼,吃货们要小心了。博学的冯时可提醒说,唐朝对卖鲤者、卖蠡者都要杖六十,因为鲤朝日、蠡朝星,都有坚定的信念,食之者皆有祸:“阑胡虽小,头亦有星,故土人皆戒勿食。”

我这才知道,古人不食弹涂鱼的原因里,其中之一是它们有信仰。它们的头上,烙下了星座的标记。这个卑微的物种,有一天会离开滩涂, 奔向星辰大海吗?

刊于《福建文学》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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