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實力|陳濤:山上來客

新实力|陈涛:山上来客

文學博士,現供職於中國作家協會創聯部,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評論工作與散文寫作。作品見於《人民文學》《當代作家評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報刊。先後執筆《80後文學創作群體創作與生存狀況調研》《1—4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文本分析》《中國當代作家培養制度研究》等課題。主編有《中國青春文學典藏書系》。

早上醒來已近九點。

雖是9月初,但小鎮已秋意濃,晚上需蓋厚被子了。昨夜寫論文至深夜,其間數次撓頭揉腮,也不過寫下三五百字。加之突來的落雨,以及被風吹卷的枝條“噼裡啪啦”打在窗玻璃上,更讓我心緒難寧。如果你愛一個人,就讓他去讀博士學位,如果你恨一個人,就讓他去寫博士論文。不知怎麼想起這樣一句話,苦笑中索性抓起書桌上的一瓶酒倒了一杯,幾口喝下,枯坐一會兒便上床睡覺,但一點多時又被驚醒,是鎮上的幹部剛散會,他們下樓時紛沓的腳步以及談話在靜謐的夜裡格外響亮。等到再次睡下,醒來就比平日晚了些。

燒水洗漱後下樓,站在院內那兩棵綴滿青果的核桃樹下,在為是否去吃早飯而糾結。小鎮做早點的飯館不多,我常去的一家是包子鋪,其次是拉麵鋪,偶爾去“金龍手抓”店吃一次清湯羊肉,每到早餐時間,這些店便擠滿了人。看了看時間,包子鋪裡的胡蘿蔔餡包子與稀粥肯定沒了,因身體原因,羊肉湯於我早已變成了奢侈品,雖然在我看來, 小鎮的羊肉是全國其他地方難以相比的,而牛肉拉麵,這個日常被當地人“拉牛、拉牛”掛在嘴邊的食物,在長時間的品嚐之後,也讓我心生倦意了。

院內人來人往,不時有鎮上幹部拎著早點急匆匆進來。在三三兩兩的行人中,有一個老奶奶,拄著柺棍,佝著身子,後背上一個大竹筐,遠遠地從大門處慢慢走過來。到我身邊時,她停了下來,雙手扶著柺棍,張嘴跟我說話。這樣的情景一次次上演,當我站在核桃樹下時,總會有一些路過的村民跟我講話,有人是問事,有人是閒聊,也有人是控訴。我想他們定是把我誤認作鎮政府的幹部了,每次我都會認真對待他們,如果要向他們解釋我只是個掛職幹部,這中間又會用掉些時間。面前的這個老奶奶,我無法斷定她的年齡,西北山區的惡劣環境讓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格外蒼老。我還記得最初見到這些鄉鎮幹部時,總以為他們有著大於我的年齡,實際不然,比我年齡大的人沒有幾個,許多人竟然比我小得多。老奶奶有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 滿臉如同幹核桃的皺紋,灰色老式對襟上衣,黑色褲子,沾滿塵土的黑鞋子。面對這個老奶奶,我努力了半天依舊沒有聽懂她的意思,我說出的話她也聽不懂,即使我講得很慢,她依舊茫然,令我對自己的普通話第一次產生了不信任感。我們倆比畫過幾個回合後,她放下竹筐,一屁股坐在樹下的臺階上,雙手依然扶著柺棍,卻不再理我。我走到自己的摩托車旁,清理車座上的落葉。就在此時,黎書記從樓裡出來,我急忙招他過來,一問才知,原來老奶奶是來找幹部解決家事的,她的低保卡被尚未結婚的大齡兒子偷拿去再也不還,她沒錢生活,越想越氣,於是一大早出門,走了二十多里的路過來。黎書記不忍心她再走回去,找了一輛車親自送她回家,併為她解決家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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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來自高山村, 從鎮政府驅車需要半個小時。我第一次去那裡,是與助學小組的成員們一起為那裡的孩子們送圖書。高山村的學校多是學前班兒童,還有不到十個一、二年級的孩子,我選購了些適合他們閱讀的圖畫書,以及一些文具、玩具。我們到的那天,孩子們在院子裡奔跑打鬧,有些在滑梯上嬉戲。滑梯有些小,是我們從另一所幼兒園調過來的,因為那所幼兒園學生多,我們為他們配置了一個大滑梯,於是這個小滑梯就搬到了高山村小學。山裡的孩子有些野,可在老師面前都會變得規規矩矩,格外聽話。他們在老師的指導下乖乖站成兩排,我們把玩具與文具放到他們手裡時,可以感受到他們難以掩飾的喜悅,但看到的卻是他們一張張垂眉羞澀的臉。

我終究還是決定出去吃點東西,或許用出去走走一說更加準確,因為毫無餓意,更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剛出院門,只見一個五十多歲頭戴土黃色圍巾的婦女從我身邊風風火火地走過,腳下帶起陣陣塵土,直直地朝鎮政府大樓走去。直覺告訴我,樓裡的幹部可能又有事要處理了。但我只側身看了一眼,又轉身朝前,或許走一走就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了。果然,走了一會兒,我快速向河邊的裝裱店走去。店主是一個姓李的老先生,見我到後,忙放下手中的畫框,倒茶給我。我曾請全國各地的藝術家們為全鎮的多所村小學寫字作畫,再統一交由他裝裱,一來二去也就熟識了。店不大,正中間是一張又長又大的工作桌,牆上掛滿了別人送來的以及他自己寫的書畫作品,地上放置了些裝裱好的作品, 店外則堆放了許多木料,都是來做相框用的。我們坐在店門口的小凳子上閒聊,聊小鎮上一些寫字作畫的人、書畫的技法以及裝裱的細節等。我極喜愛這樣的時光,這是一份寧靜的快樂。我們需要有一個地方,有一種方式,或者是一個人,讓我們的心慢下來,軟下來,充盈起來,優雅起來,去體驗久違的真切時光。在這份時光裡,我們可以忽視任何不稱意,甚至時間都不存在了,還可以將時光雕刻成隨心所欲的模樣,在這份通透中寂靜,歡喜。這樣的時間過得快,我“啊”了一聲,起身就要走, 他問我何事,我邊出門邊回頭解釋忘記了件要緊事。其實,我是怕回去晚了食堂的飯菜都被吃光了, 在這方面,我是有經驗的,也是有教訓的。

午飯後照例在樹下站了會兒,明亮的陽光透過層層樹葉落在我的臉上、身上,幾個小孩子在不遠處的陽光下,一起擠坐在滑板車上,從一個水泥路斜坡上大叫大笑著呼嘯滑下,再歡叫著陸續跑上來,循環往復,樂此不疲。我與幾個鄉鎮幹部聊了點趣事便回房間,準備接著與論文進行戰鬥。前腳剛進門,桌上的手機響了,是燕子的電話,接起來, 沒有聲音,餵了幾聲,才聽出她極力控制的情緒。

“書記,您現在有時間嗎?”燕子問我。

“有,怎麼了?”

“我心裡憋得難受,又不知道跟誰講,就給您打個電話,您現在忙嗎?可能講的時間要有點長。”

於是,我便聽她講了這個因錢而起的事情,而其中的主角就是那個從我身邊風風火火走過的女人。

前些天鎮政府院內人流如織,許多村民前來繳納醫療與養老保險,這個女人也來了。女人上午來時,正是人最多的時候,房間裡站滿了繳費的村民。等忙過之後,燕子與同事紅霞抓緊開始吃那些已發涼的早點。吃了幾口,紅霞便站起來尋找東西。

“你不吃東西做啥呢?”燕子問她。

“錢,你見我的錢沒?”紅霞緊張地說。

“什麼錢?”

“就是剛才尕楊還我的六百塊錢,剛才我忙, 我讓他給我放在桌子上了啊!”

紅霞找了半天,一直到下班,都沒有找到。紅霞哭喪著臉,癱坐在座位上。

“你看見尕楊給你了嗎?”

“給了。我清清楚楚記得給我放在桌上了。”

“你再慢慢想想,彆著急。”燕子寬慰她。

“我好像把錢給一個村民了。”紅霞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神色愈發緊張。

“我那會兒忙得沒顧上,以為是她繳費的錢, 於是就留下了她應繳的,剩下的又給了她。”

“你確定嗎?你再想想。”燕子也急了。

“確定。就是給她了。我怎麼幹這樣的事?真是!”

錢的去向知道了,但是如何要回來呢?燕子性子直爽,一向快人快語,她的世界裡非黑即白,如今碰到這事,極力主張去要回來。尤其她也知道紅霞家境本不寬裕,剛工作工資少,還要供弟弟上學, 六百塊不是個小數目。紅霞卻有些猶豫,畢竟自己犯錯在先,現在上門要錢,反倒替對方有些難為情了。再說如果對方死活不承認,自己豈不是毫無辦法?兩個人糾結了半天,一時竟沒了主意。等到第二天時,兩個人相對而坐,雖無人提起,但六張嶄新的紅票子無時無刻不在她們眼前閃爍,最後紅霞還是勉強聽從了燕子的話,下班後跟著她去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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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去的地方是高山村。高山村,顧名思義, 立於山之高處的村子。從曲折環繞的山路向上望時,村子如在雲霧中,頗有一些世外桃源的模樣。可到了近前,則會大失所望。高山村是一個貧困村, 一百多戶村民中絕大多數享受國家低保救濟,村內道路狹窄,下山的路都不敢硬化,生怕趕上下雪, 連人帶車滑到溝裡。

燕子與紅霞很容易便打聽到了女人的住處。女人的家在一處高地上,獨門獨戶,她們沿著斜坡上去,敲門無人應,於是推門進院。正面是四間平房, 裸露著灰色的外牆,左側的房間只安裝了房門,窗戶是沒有的,再細看,裡面空空蕩蕩,只是牆角立著兩袋糧食。右側的房間相對完備一些,亮著燈, 有人在裡面說笑。院內的地面只硬化了一半,另一半散落著一堆磚塊,一輛小推車,還有幾件農具。直到她們倆推開右側房門的時候,屋裡的人才發現有人來了。女人有著一張瘦削的臉,顴骨很高,薄嘴唇,見有人來,忙放下手中的香蕉,衝來人堆著笑,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原來女人與丈夫正給兩歲多的孫子剝香蕉吃,他們的面前還有四五個紅色的塑料袋,裡面裝滿水果與點心,還有一袋則是三四塊巴掌大小的羊肉。

聽說是鎮上的幹部,女人明顯愣了一下,接著坐在炕頭,抱起孫子,背對著燕子與紅霞,不再說話。這時,女人的丈夫,披件老式中山裝,訕訕地說自己有點事,側身出門,出門時覷了女人一眼。一時間屋內除了小男孩的咿呀之外再無聲響。燕子與紅霞在進門處進退不得,尚未開口,兩人便紅了臉。終於還是燕子開了口:

“阿姨,我們今天來是想問個事。”

女人頭也沒抬,似沒聽到。

“阿姨,是這麼一回事。那天你不是去交醫療和養老保險嗎……”燕子一股腦把來意講完了,但她講得很婉轉,怕傷到女人的自尊心。

女人依舊不動聲色,很長一會兒後小聲地說: “我沒拿你們的錢。”

“阿姨,要不您把兜裡的錢拿出來我們數一下,看看有沒有多出來的錢?如果沒有,那就是我們記錯了,我們就回去了。”燕子重複了兩遍這樣的話。

女人見推不過,把孩子放下,手插進褲兜裡, 但始終不把錢掏出來。

燕子有些急了,看了一眼紅霞,紅霞更是手足無措,似要轉身出門離去。

“阿姨,我們的辦公室都有攝像頭,我們是查過監控器後才來的。”燕子說出這樣的話後,屋內的人都愣住了。女人在褲兜裡的手有些抖,而紅霞, 則是一臉茫然地望著燕子。

此時,女人的丈夫側身進來,低聲對女人講: “快把錢給人家吧。”

女人不情願地從褲兜裡掏出一個灰色的手絹, 然後慢慢地一層層地打開。男人一把抓過來,數出六百塊就要遞給燕子,手絹裡只留下一百塊以及幾張零錢票。

女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樣的話我就少了一百多塊。”

應是受到了驚嚇,孩子也跟著哭了起來。燕子與紅霞看了眼孩子,又看了眼孩子面前的那堆塑料袋,頓時明白了。對這個貧困的小山村而言,兒女一年能給幾百塊的生活費已經是不錯,他們每一分錢都用得節省。女人平白得了六百塊,既交了醫療與養老保險,還剩下三百塊,自然是滿心歡喜,等了一天見沒人來,以為這筆錢就是自己的了,一高興便買了很多東西。現在要退錢回去,這些東西就變成自己所買,內心怎樣都無法接受。

“我也有錯,要不我少要一百,給我五百吧。” 紅霞小聲地說。

女人抱著孩子仍在抽泣,女人的丈夫聽後迅速從中抽出一張,將剩餘的五百給了紅霞。

“別哭了,人家這不給你補了一百嗎?”男人轉身喜滋滋地安慰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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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這樣順利解決了。燕子與紅霞也是這樣認為的。但如果是這樣,就不會有後面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而燕子也不會給我打這個電話了。

也不知女人從哪裡聽說辦公室沒有攝像頭,感覺受了欺騙,第二天一早,一怒之下跑來,進門便質問燕子攝像頭在哪裡。她要燕子與紅霞把監控器拿出來,否則就要她們把五百塊還給她,因為那是她的錢。

爭論是避免不了的。面對女人的取鬧,紅霞與燕子沒有退讓,也沒有辦法退讓,只能是不再理她。女人在鬧過之後,雙方僵在那裡。恰巧劉副鎮長進

來安排工作,女人見有領導來,便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燕子與紅霞也解釋了幾句。還未聽完,副鎮長已然明白箇中緣由。

“走,我帶你去司法所講一下。”

“你是領導,你得解決。”女人跟副鎮長堅持。

“我們有專人解決這個問題,你跟我來。”副鎮長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但沒想到,女人毫無徵兆地暈倒在了司法所。司法所所長急忙派幹部把她送到政府對面的醫院, 一番檢查後,毫無問題。幹部帶她回來的路上碰到一個熟人,聊完幾句後轉身,發現女人不見了蹤影。

下午時,女人又出現了。這次她不再去燕子與紅霞的辦公室,而是直奔劉副鎮長而來,具體談了什麼不得而知,不過,副鎮長答應給她二百塊的困難補助。

第三天上午,女人再次跑了過來。也就是我見到的這一次。女人向副鎮長哭要自己的五百塊,當然,困難補助她也沒打算放棄。副鎮長被糾纏得惱火,就把燕子和紅霞劈頭蓋臉訓了一頓,並責令她們倆登門解釋,妥善處理好此事。

燕子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也正是被副鎮長訓斥後。燕子覺得委屈,跟副鎮長頂了幾句嘴,結果招致了更嚴厲的批評。

“我登門去,不管說什麼,不都變成道歉認錯了嗎?我們丟不起那個人!我們就是這樣跟劉鎮長講的,但他非要我們去。你說我們怎麼辦?”燕子憤憤地說。

“那我和劉鎮長商量一下,我看看他有沒有更好的辦法。”我雖這樣說,但內心卻是一點主意都沒有。晚飯後,我見到劉副鎮長,交流之後我問他準備怎麼辦。

“唉,能怎麼辦?煩得很。現在扶貧任務這麼重,哪有多餘精力管這個破事!”

“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打不得、罵不得, 我本想給她點錢讓她別鬧了,她還不依不饒上了, 氣得我都想警告她,再鬧就把她的低保取消了。” 劉副鎮長一臉的煩躁。

“等等看吧。”他嘆了一口氣。

這一等,結果等來更大的麻煩。這也是我隨後聽幹部們講的。女人的兒子從蘭州打工回來後,聽說娘被人欺負了,當天就氣勢洶洶地開著家裡的三輪車跑來找劉副鎮長,並提出三個要求:還錢、道歉、給四百二十元的特困補助。劉副鎮長哪能答應?有火不能發,只能耐著性子跟他講道理、做工作。見沒有效果,女人的兒子悻悻地回去了,可回頭女人的兒媳又來了,這次並沒有提出三個要求, 只是提出要特困補助。至於劉副鎮長如何應對,我就不知道了,也沒人跟我提過。

等到再後來,我問燕子這個女人和她的家人有沒有再來,燕子說沒有了。我便問她事情結果是怎樣的。

“就那樣,她還想怎樣?”

“她這樣鬧,內心就沒什麼愧疚嗎?”我這樣問過燕子。

“一是太窮了,為了錢;二是怕鄰居說她,所以跑過來鬧一鬧,證明清白。”

窮固然是一個原因,但對女人而言,面子才是更重要的東西吧,鄰里的風言風語可沒幾個人能消受得了。

這個事情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如同小鎮上發生過的許多事情一樣,不管多麼轟轟烈烈, 一下子就沒了聲息,隨著穿鎮而過的冶木河流遠了,也迅速被大家淡忘了。

當我再次看到那個女人時已是冬月了,那個正午的陽光很暖,她領著孫子在河邊集市買當地產的啤特果,依然是戴著那條土黃色的頭巾。她選了四個,付錢的時候跟對方討價還價了一番。孫子趁她不注意,伸手抓了一個,結果沒拿住掉在地上,原本就軟的啤特果變成一攤果泥。女人狠狠打了他的手一下,拉著就走,孫子“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哭聲洪亮,撕心裂肺,但終究還是淹沒在集市嘈雜的聲浪裡。

刊於《福建文學》2019年第1期

圖:Nikolai Astr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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