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史航“孤島”七日:離開手機、網絡,我們怎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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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是觀看評論裡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形容詞。而在實驗發起方看來,這就是實驗的核心——“人與無聊如何共處。”

鸚鵡史航“孤島”七日:離開手機、網絡,我們怎樣生活?

黑鏡實驗結束倒計時,史航坐在書架邊發呆。

文|特約撰稿 楊靜茹

4月5日晚10點30分,史航的手機響了,一條短信從那臺諾基亞舊式手機裡冒出來:祝賀成功!

史航喊門外的工作人員進來。他有點激動,撕開盒子上的封條,上下襬弄幾次才把盒子打開。

左手按著電腦,右手拿著手機,一大一小兩個屏幕亮起來,史航和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那種感覺很複雜,“小別勝新婚,”但是又會想念黑鏡那段“羅馬假日”。

史航口中的“羅馬假日”並不是什麼浪漫之旅,而是一次7天的斷網生存體驗——“黑鏡實驗”。

實驗者要在沒有網絡、沒有智能手機、沒有電子屏幕的環境下生活7天,並把每天24小時的生活在網上向公眾直播。

對於患有“重度網絡依賴症”的史航來說,這無異於生活在一座“孤島”。

“我們希望能夠通過這個實驗找到一個答案,脫離屏幕,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感受?”實驗發起方的負責人李海鵬說。

“黑鏡試驗”是一個“過濾裝置”

知名編劇史航作為首位實驗者登陸屏幕。作為一個擁有151萬微博粉絲的“網紅”,他有一個更為大眾熟知的名字:鸚鵡史航。

3月29日晚,同是10點30分,封箱時間到。幾秒鐘之前還在不停發出聲響的手機和電腦被關機放進一個透明的盒子。

史航正注目禮送別這兩件平日裡隨身的寶貝,他突然想起來“充電寶是不是也應該跟他們一起陪葬?”說完開始掏書架縫隙裡的充電寶,麻利地都交給工作人員,一共八個。

“被窩裡還有麼?”工作人員問。

“沒啦。”他的語氣像終於承認完所有錯誤的小孩。

透明的盒子整個貼上了封條,放在貓窩旁邊。十分鐘後,屋子裡只剩下史航和攝像頭,黑鏡實驗正式啟動。

鸚鵡史航“孤島”七日:離開手機、網絡,我們怎樣生活?

黑鏡實驗第5天,史航夜讀。

史航有重度網絡依賴症,他用手機開劇本策劃會、做採訪、溝通節目,他有幾萬條微博,他的微信佔了手機內存15G,有幾千個微信好友。每天晚上睡覺之前,他給一排充電寶充滿電,就會感覺“很溫暖”。

有一次,他的手機丟了,“感覺就是少了一個腎”。

“如果未來科技發展了,我願意當第一批把手機植入身體的試驗者。”史航曾經這樣描述自己。

就這樣,酷愛分享、社交的史航被送進了一個沒有網絡、沒有手機、沒有電子屏幕的“荒島”,陪伴著他的,只有無邊無際的書,和他養的11只貓。

事實上,早在1999年,中國互聯網實現飛躍的一年,就有一場性質類似但方向相反的試驗。

當時一場名為“72小時網絡生存測試”引起了轟動,遊戲規則是給被測試者一個空房間+一臺PC機+一卷衛生紙+一張光板床,以及1500元人民幣和1500元電子貨幣,讓他們生存三天。

有位測試者,半夜被餓醒,想到上網訂餐卻死活不會發郵件,在失敗了31次之後終於放棄。

在測試開始之後的22小時,這位測試者被節目組哀傷地送進了醫療室。測試失敗。

而短短數年,人類依賴網絡與屏幕的程度之深,已超越了我們的想象。互聯網已經滲透到了人們生活的各個角落。無論是吃飯、購物還是出行,都離不開。

根據CNNIC數據顯示,截至2015年12月底,中國網民達到6.88億,互聯網普及率超過50%。更值得關注的是中國網民平均每天上網3.75小時。離開互聯網生活一段時間甚至都會被當成一種冒險。

而史航甘願參加這次冒險。

他說:“不能上網,這個時候你就會拼命想,誰對你生活中最重要,你以前記得他的電話,為什麼現在你不記得了,你多久沒和他聯繫了……其實,黑鏡實驗是一個‘過濾裝置’,讓你想想什麼是重要的。沒有黑鏡實驗,可能很久,一些事情每一次都繞了過去,最後這個東西也不存在了。”

“突然發現,自己就像沒有影子一樣”

在所有智能設備封箱前一個小時,他利用這短暫的時間,不停地回微信、刷微博、瘋狂地手抄電話號碼。

封箱之後,節目組給了史航一個只能打電話發短信的諾基亞老式手機。史航甚至不會用這個手機,一直在問編導“這個怎麼開機,怎麼打字”?

不過,這時的史航,還是興奮大於焦慮。“想從這個實驗找到情同初戀的感覺,”史航覺得,“暫別手機,就像暫時離開一個女人一樣——有時候離開你,是想在重新見到你的時候可能更愛你。”

攝像頭注視下的客廳安靜得像一張靜止的照片,偶爾有隻貓闖進來打破寧靜。

第一天史航選擇宅在家裡,他對著鏡頭拆快遞、講照片、讀日記、給網友推薦書,一邊解說一邊自嘲,從早忙活到晚。

按照黑鏡實驗規則,每天晚上十點半是“樹洞時間”,史航一個人對著攝像頭,對照早上列的行動計劃總結一天的生活,回答由工作人員整理的網友提問。

在第一天的“樹洞時間”裡,史航說“我是個停不下來的遊樂場,不可能是個安安靜靜的公園。不好意思,讓你們看我這麼low的本性,我就是怕冷場。”

他承認鏡頭前的表演,“表演是必須的。我們有時候會像信天游一樣的,你在黃土高原上走,拼命唱,拼命喊,讓人知道你的存在。你可以說刷存在感,可以說耐不住寂寞,但就是我們人的本性,這是人有意思的地方。孔雀要開屏,人要表演,要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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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航家的貓。

第二天,史航忙碌起來,他走出家門,買舊書、談工作、看話劇,像一個外景主持人,在攝像機前直播看到的一切。

當晚,主辦方與史航重新溝通實驗規則,要求他關閉DJ狀態,停止鏡頭前的交流,呈現日常生活。史航那款諾基亞也被嚴格限制了,只能用來溝通工作,不能用來聊天。“我們希望更迴歸本質,把門再關緊一點。”活動發起方之一的《時尚先生Esquire》負責人對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

這是七天中對史航最大的一次打擊,他感到沮喪和煎熬。史航享受刷屏,熱衷分享,離開網絡,直播鏡頭代替微博成了新的出口。“但是主辦方是對的,我們把這個半島斬斷,讓它變成孤島,”史航說,他想尊重“孤島感”。

“有一種慢慢悠悠的失重感,每一步腳踩的不是實處,凡事兒沒有反應。你對著這個(攝像頭)說半天,打它一下,沒有動靜。”史航說,“我發一條微博,或者反擊別人的評論,就隨時會有反應,現在沒有;就像一個人走到一個地方,突然發現就自己沒有影子一樣,而別人都有,這是什麼感覺?”

紅色警告

在經歷了最初實驗的興奮之後,史航似乎變得越來越焦躁。

因為門沒關好,喵咪好像走失了一隻,他急得團團轉,把所有工作人員都喊出來找貓。

出門打車,因為沒有叫車軟件,只能招手攔車;看電影,前後左右都是手機,只能找個角落默默坐著;為了不接觸電子屏幕,他還隨身背了幾個眼罩,隨時準備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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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航。

不過,實驗第三天,史航破戒了。

他早上出門與人談工作,對方把手機放在桌上,他下意識地跟著看,遭遇紅色警告。按照規則,參與者在實驗期間一旦接觸到電子屏幕,實驗即刻終止,宣佈失敗。

規則收緊,紅色警告,黑鏡實驗進入新的階段。“跟外界傾訴的時間越少,腦子裡轉的念頭會越來越多。”沒有手機備忘錄,史航開始在本子上一筆一畫地記錄這些想法。他說“我像一朵花老想怒放,但有時候可以把自己當做花骨朵藏起來。”

史航似乎漸漸習慣了這種狀態。在第四天的一場講座裡,史航說,“我發現一切都是可以關閉的,那些以為必須的變得不那麼必須了。”

晚上“樹洞時間”有個網友提問“四天過去了,你認真思索過人類和電子產品的關係以及邊界嗎?”

史航抬臉衝頭頂的攝像頭咧嘴一笑,“我憑什麼要認真思考啊?我進來就是玩,我的初衷是體驗。唉,朋友,你多大了?還把自己凌駕於人類之上在思考?人類一思考,上帝在發笑,你讓我思考,我會被別人笑的。”

獨處的時候,史航越來越安靜。他進入相對自閉的狀態,“黑鏡本質重要的不是多說話,少說話,或者不去什麼地方。我覺得是要沉到自己心裡去,所以我覺得接近了黑鏡的本質。”

“不知道明天會不會一個人對著牆角說話”

清明那天,史航沒有出去掃墓,他在家裡整理舊照片,唸了念學生寫的作業。他說,回憶也是一種掃墓,而那一刻是他這些日子最舒服的時候,“一邊看,一邊想,非常感動”。

最後一天中午,在外面吃過午飯,史航走路回家。他常穿一件中式長衫,一條闊腿窄腳褲,戴一頂黑色卷邊瓜皮帽,不緊不慢地走在水泥路面上,有點像道士下山。

黑鏡實驗進入結束倒計時。晚上八點鐘他倚著書架坐下,發一會兒呆,在本上寫幾筆,再發呆,再寫。

九點半左右,史航戴上眼罩,想把過去的45年捋一遍,嘗試了幾次發現做不到,好多都忘記了。“我們拿自己的生命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充滿了想嘗試的精神,總擔心錯過更好的東西,總擔心自己現在選擇的方式歸根結底還是辜負,還是浪費。”

史航喜歡上了眼罩,“能夠沉浸自我地跟人交流,像一個盲劍客,還挺有趣的。”

距離最後的“樹洞”還有十分鐘時間,他想幹點有意思的事,拿出一本《中國古代簽佔》,讀每個屬相的姻緣。史航屬豬,屬豬的人卦上最後一句是“壺中日月長”。

“不管是茶壺、酒壺,都還是要自斟自飲,一樣孤單。”史航說,“不知道明天,我會不會一個人對著牆角說話。”

出關之後,史航和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其實說生肖的時候,我心裡想的是自己認識的不同屬相的朋友,好像在跟他們隔空喊話一樣。外人可能看的莫名奇妙,但是我心裡想著固定的人,生活中有些人都不聯繫了,但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看我的直播,最後時間忍不住跟他們打招呼,有的是好朋友、以前的合作伙伴,還有前女友。”

“這世界沒我真的可以”

7天的網絡直播一共吸引了超過200萬人次的圍觀。

主辦方起初只是想用視頻記錄,“後來考慮到直播是一種更有效的分享形式,能夠伴隨記錄試驗者的狀態。”騰訊新聞黑鏡實驗負責人和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直播的過程能夠表達很多細膩的、微妙的感受。”

通過網絡直播一個網絡戒斷的實驗,聽起來有些諷刺。拍攝導演說,“這就是一個寓言故事,直播本身也是寓言的一部分。我們做的就是往水裡丟了一顆石子,看看能濺起什麼樣的水花。”

“無聊”,是觀看評論裡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形容詞,中國傳媒大學電視學院研究生張小虎說:“網友一邊看直播、一邊吐槽無聊,他為什麼願意花時間在一件無聊的事情上?”

在活動發起方看來,這就是實驗的核心——“人與無聊如何共處。”

“我找回了一部分自己的過去,喜歡談心,而不是簡單的鬥嘴。”史航和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網絡給我們帶來的不是網絡本身,而是網絡背後隱藏的更深刻的那些情感和精神上的訴求。

鸚鵡史航“孤島”七日:離開手機、網絡,我們怎樣生活?

黑鏡實驗結束,史航打開手機和電腦。

網友讓史航預測7天來,微信會有多少條未讀消息?他估計了一下自己的號召力,“要是未讀微信低於100條,證明我被這個世界遺棄了。”

4月5日晚當他收到“祝賀成功”這條短信時,他打開封存的手機。7天,微信共有未讀信息101條,微博未關注人私信194條,微博新增粉絲9876人。

這便是7天以來,他在網絡上錯過的全部。

他引用了黑澤明電影裡的一句臺詞:“為什麼每天我在打卡上班?我怕別人都知道沒我也可以。”

史航說,這是他一直想回避,但必須面對的事實,就像薩特在《死無葬身之地》中寫道:“我被槍決之後,地鐵裡還是那麼多人,飯館裡依舊滿座,沒有人會停頓半晌,沒有人會停頓一點時間,我離開這個世界,可世界還是好好地的,真讓人絕望。”

“這世界沒我真的可以。”史航笑著說。

END

鸚鵡史航“孤島”七日:離開手機、網絡,我們怎樣生活?

剝洋蔥people

(微信號:boyangcong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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