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的和我討厭的

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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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布努艾爾(1900-1983)是西班牙國寶級電影導演,被譽為“超現實主義電影之父”。從1928年創作拍攝第一部超現實主義電影傑作《一條安達魯狗》到1977年拍攝最後一部影片《慾望的隱晦目的》,他導演的影片有多部獲得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等榮譽。

小編摘選出他的回憶錄《我的最後嘆息》中的片段,他談論了幾乎所有的個人喜好,書、電影、音樂,以及生活態度,讓我們更進一步瞭解電影背後的導演其人。

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

在超現實主義活躍的時代,我們之中有個積習,那就是最終要把事物判斷為好與壞、正確與錯誤、美與醜。

有些書是必須讀的,而另一些書則不能過目;有些事情必須去做,而另一些事則不能去幹。這些古老的玩意兒使我受到啟發,我順其自然地寫出這一章,就像所有偶然發生的那樣,其中有我憎惡的,也有我喜歡的。 我奉勸諸位不妨在某一天也試一試。

我曾經酷愛法布爾寫的《昆蟲記》。 由於偏愛觀察及對生物的無限眷戀使我覺得這本書是無與倫比的,遠遠超過了《聖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對自己說,我只攜帶這本書到一個荒島上去。 但今天我改變了主意:我什麼書也不帶。

我喜歡薩德。 當我第一次在巴黎看到他的著作時,只有 25 歲。他的書給我留下的印象比達爾文的著作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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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德(Sade,1740—1814):法國作家,主要作品有《朱斯蒂娜》等

《索多瑪的 120 天》首次在柏林出版時印數很少。 一天,我在羅蘭·杜瓦爾的家裡看到了其中的一本,當時我和羅伯特·特斯諾斯在一起。這本書已殘破不堪。 馬塞爾·普魯斯特和其他人早已拜讀過這本難以尋覓的書,杜瓦爾把書借給了我。

在這之前,我對薩德一無所知。 看完該書後,我驚愕之極。

在馬德里,在大學中,基本上沒有人向我隱瞞世界文學的大師鉅作,從卡蒙斯到但丁,從荷馬到塞萬提斯。 可是,我怎能忽略這本傑出著作的存在,它竟以權威方式,不顧文化、各自方的觀點來分析社會。它對我的震動很大。 大學騙了我。 我認為,其他的“大師之作”在一瞬之間便失去了他們的全部價值及重要性。 我想,若是重新閱讀《神曲》,我會覺得這是一本世界上最缺乏詩意,甚至比《聖經》更缺乏詩意的書。那又該怎麼評價《盧西塔尼亞之歌》和《解放了的耶路撒冷》呢?

我對自己說:在做其他所有的事情之前,他們應該讓我看薩德的書!然而他們卻讓我讀了那麼多無用的書!

當時我想竭盡全力找到薩德的其他著作,但他的書是被嚴禁的。 只在 18 世紀出版過極為少量的版本。波拿巴特大街一家書店的店員 — 布勒東和艾呂雅曾帶我去過該店 — 在登記要買《朱斯蒂娜貞節之厄運》一書的名單上寫上了我的名字。 但他未能給我找到這本書。 相反的是,我手中倒有《索多瑪的 120 天》的手抄本,我差點把這個手抄本買下來,最後是諾埃里斯子爵得到了它,那是厚厚的一大捆。

幾個朋友借給了我喜歡的《閨房的哲學》,及《神甫和臨終人的對話》《朱斯蒂娜貞節之厄運》《朱麗葉惡行之鴻運》。 我特別欣賞後一本書中所寫的朱麗葉和教皇在一起,教皇承認他的無神論的那段故事。此外,我有個孫女也叫朱麗葉,這個名字是由我的兒子讓·路易斯挑選的。

布勒東有一本《朱斯蒂娜貞節之厄運》,雷內·克勒維爾也有一本。 當克勒維爾自殺後,第一個趕到他家的是達利,隨後是布勒東。團體的其他人員也接踵而至。 克勒維爾的一位女朋友在幾小時後乘飛機從倫敦趕來。 是她在人死之後的混亂中發現《朱斯蒂娜貞節之厄運》一書不翼而飛。 定是有人把書偷走了。是達利乾的嗎?這不可能。 懷疑布勒東嗎?也未免太荒謬。 再說,他已有這本書了。 定是熟悉他的圖書室的克勒維爾家中的一員偷了這本書。 但行竊者卻依然逍遙法外。

我還被薩德的遺囑深深觸動。 在遺囑中,他要求把他的骨灰隨便撒在任何地方,他要求人類忘卻他的作品甚至他的名字。我也願意提出和他同樣的請求。 我認為,所有的紀念儀式,所有為偉大人物矗立的塑像都是虛偽的,也是有害的。 這些有什麼用?我只看到了虛無縹緲的尊嚴,還是都忘了吧。

儘管今天我對薩德的興趣已時過境遷 — 可是對一切事物的熱情卻依然浮現 — 但我不能忘卻這場文化上的革命。無疑,他對我的影響是深的。我確實在《黃金時代》中引用過薩德的話,莫里斯·海涅寫了一篇反對我的文章,強調“神聖的侯爵” 會對此深感不快。實際上,薩德全面徹底地向所有的教派發起了進攻,而我只是抨擊了基督教。對此,我的答覆是,我的目的不是尊重一位已故作家的思想,而是拍一部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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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作家,代表作品為《追憶似水年華》

我十分敬重瓦格納,從我的第一部影片(《一條安達魯狗》)到最後一部(《慾望的隱晦目的》),在數部影片中我都採用了他的樂曲。我相當熟悉他的音樂。

我喜歡早睡早起,也喜歡比正常吃飯時間提早吃飯。 我這一點是完全有悖於西班牙人的習慣。

我喜愛北方、寒冷和雨。 這方面我是個地道的西班牙人。 我出生在一個乾旱的地區,無法想象霧氣縈繞、溼潤的、廣闊的森林特有的美。我已講到,童年之時我到西班牙最北部的聖塞巴斯蒂安度假。 當看到蕨類植物及樹幹上的苔蘚時,我感到無比的激動。我喜歡自己不甚瞭解的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和俄國。7 歲時,寫了一個只有幾頁紙長的故事,那是關於經過茫茫雪原橫穿西伯利亞的故事。

我喜歡落雨的聲音。 我認為它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之一。現在我非得帶上助聽器才能聽到它,但它的響聲與以往大不相同了。

雨可以滋潤大地使國家富強。

我確實酷愛嚴寒。 整個青年時代,我在最寒冷的冬季,也不穿大衣,只穿一件襯衫和一件外衣到外面散步。 我感到寒冷襲人,可我硬挺著,因為這種寒冷使我樂不可支。我的朋友們稱我為“那個不穿大衣的”。 有一天,他們給我拍了一張我一絲不掛地站在雪地裡的照片。

巴黎的一個冬季,塞納河已開始結冰,我在奧爾塞火車站等候從馬德里乘車前來的胡安·維森斯。 寒風刺骨,我只得從站臺的一端跑到另一端來防寒。就是這樣我還是未能逃脫肺炎的厄運。只為了儘快康復,我買了禦寒的服裝,這是我一生中最初穿的禦寒服。

1930 年代,我和貝賓·貝略以及另一個朋友、炮兵上尉路易斯·薩里納斯經常在冬季去瓜達拉馬山。 說真的,我們不是去進行雪上運動,而只是隱居在我們的棲身之所。 我們圍著熊熊的篝火,當然手邊有幾瓶酒。我們用圍巾捂住鼻子,而且捂得嚴嚴實實,並不時地到外面站幾分鐘去呼吸新鮮空氣,就像費爾南多·雷依在《特麗斯塔娜》裡穿戴的那樣。

當然,登山運動員對我們的行為會嗤之以鼻的。

我不喜歡熱帶國家,這是有了上述愛好之後產生的必然結果。我生活在墨西哥純屬偶然。 我不喜歡荒漠、沙土和阿拉伯的文化,也不喜歡印度,更不喜歡日本。在這一點上看,我不像是這個時代的人。 實際上,我只鍾情於希臘羅馬文化,因為我在它的懷中長大。

我酷愛18世紀、19世紀那些由英國、法國旅行者們撰寫的在西班牙旅行的故事。由於我們生活在西班牙,我喜愛流浪漢小說,特別是《瞎子領路人》、克維多的《扒手》及《吉爾·布拉斯》。 後一部小說是由法國人勒薩熱寫的,但在 18 世紀就由伊斯拉神父準確地翻譯過來,使其成為西班牙作品。 我個人認為,該書如實地表現了西班牙。 我先後閱讀了這本書達十二遍。

在世界上眾多的盲人之中有一個人我不太喜歡,他就是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毋庸置疑,他是位優秀的作家,但是世界上到處都有作家。此外,儘管他是位優秀的作家,我也沒必要非要尊重他。 更何況他還缺少其他的品德。

六十年前,我曾與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有過兩三次接觸,我感到他相當的傲慢並且自以為是。在他所有的聲明中,我都發現了他那一本正經和好自我表現的痕跡 。我不喜歡他講話中的拿腔拿調,也不喜歡他對西班牙的蔑視。像許多瞎子一樣,他能說會道。他在答記者問時,總是重複對獲得諾貝爾獎的願望,這十分清楚地表明,他夢想得到它。

與他這種態度截然相反的是讓·保羅·薩特,當瑞典科學院授予他獎的時候,他拒絕接受這一榮譽和獎金。我從報紙上得知他的這種舉動之後,立即給薩特發了一封電報,表示我的祝賀。我深受感動。

當然,如果我重新與博爾赫斯見面時,也許我會徹底拋棄我原來對他的看法。

我討厭賣弄學識和晦澀語句。 有時,當我看到《電影手冊》上的一些文章時會笑得流出眼淚。 在墨西哥,我被任命為“電影培訓中心”的名譽主席。這是一所高等的電影學校。一天,我應邀去參觀那裡的設備,他們向我介紹了四五位教師,其中有一位是穿戴很得體的年輕人,他因害羞而臉紅。 我問他教授什麼,他回答我:“克隆影像症狀符號。”我真想宰了他。

令人不知所云地賣弄學識是典型的巴黎現象,它給不發達的國家造成了可悲的毒害。 這顯然是徹頭徹尾的文化殖民的現象。

我討厭該死的斯坦貝克,特別是因為他在巴黎發表了一篇文章。 在該文中他嚴肅地說,他看見一個法國男孩兒手裡拿著長棒麵包走過凡爾賽宮時,用長棒麵包向衛兵行持槍禮。斯坦貝克說,他看到此景“深受感動”。 這篇文章讓我火冒三丈,他怎麼能如此地少廉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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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1902—1968):美國小說家,著有《憤怒的葡萄》等,1962 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若沒有美國的大炮,斯坦貝克就什麼都不是。 我把多斯·帕索斯和海明威放在同一個位置上。 如果他們出生在巴拉圭或是土耳其,又有誰會去讀他們的作品呢?是一個國家的實力造就了這些偉大的作家。人們經常把小說家加爾多斯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但是,在西班牙之外,又有誰知道他呢?

我喜歡羅馬和哥特式的藝術,特別喜歡塞哥維亞的大教堂、托萊多的大教堂以及禮拜堂,它們是具有活力的天地。

法國的大教堂只具有建築形式上的美,是冷氣調。 我認為西班牙表現的組畫是無與倫比的,幾乎是由無數的曲線繪成的畫面,想象會迷失在巴洛克風格纖細、曲折的線條之中。

我喜歡修道院,我對埃爾·保拉爾修道院有一種獨特的親切感。 在我所有熟知並深深眷戀的地方中,它是我來得最多的地方。

我討厭報紙的攝影師。 一天,我在離埃爾·保拉爾不遠的公路上散步時,確實有兩個攝影師“襲擊”了我。 他們轉到我身邊,儘管我想一個人待著,但他們還是不停地給我拍照。我太老了,無法教訓他們。 我後悔沒帶武器。

我喜歡準確遵守時間。 說實話,這也成為我的癖好。 在我的一生中,我不記得自己曾遲到過,甚至連一次也沒有。 若是我到早了,我就在門前散步,然後按約定的時間準時敲門。

我對蜘蛛是愛憎相兼的。 這種怪癖是我和弟弟、妹妹們共有的。 蜘蛛吸引我們,同時又令我們厭惡。 當家人相聚時,我們竟能用全部的時間去談論蜘蛛。蜘蛛被描繪成謹小慎微和令人恐怖的。

我酷愛酒吧,嗜好烈性酒和煙。 我已用了整整一個章節談論了我生活中這個最基本的方面。

我懼怕人多。 超過六個人的聚會,我就稱之為人多。 至於大規模的人群聚集 — 使我想起威吉拍攝的表現星期日康尼島海灘的著名照片— 會令我感到一種具有神秘色彩的恐懼。

我對各類小工具愛不釋手,如:鉗子、剪子、放大鏡、螺絲刀等。 它們像我的牙刷一樣,形影不離地跟隨著我到各處去。我仔細地把它們裝在一個抽屜裡,它們對我很有用。

我喜愛工人,尊敬他們,羨慕他們的技能。

我喜歡庫布里克執導的影片《光榮之路》,費里尼的《羅馬》,愛森斯坦的《戰艦波將金號》,馬爾科·費雷利的《狼吞虎嚥》,該片為享樂主義樹碑立傳,反映了偏愛食肉的悲劇。我還喜歡雅克·貝蓋爾的《紅手古比》、雷內·克萊爾的《禁止的遊戲》。 我特別喜歡(我已談過)弗立茨·朗格、勃斯特·基登和馬爾斯兄弟早期拍攝的影片。 我還鍾情於哈斯根據波託斯基的小說拍攝的《在薩拉戈薩找到的手稿》,這部影片我看了三遍,這對我來說是破天荒的。 我委託阿拉特里斯特用《沙漠中的西蒙》的拷貝為墨西哥交換了該影片。

我非常喜歡雷諾阿從影初期直到戰爭期間拍攝的影片,當然還有伯格曼的《假面》。 在費里尼執導的影片中,我喜歡《大路》《卡比利亞之夜》《甜蜜的生活》。遺憾的是,我沒看過他拍攝的《浪蕩兒》。 但另一方面,我在看他的《卡薩諾瓦》時,只看了一半就離開了。

我厭惡羅西里尼的《羅馬,不設防的城市》。 影片中一個房間裡面是被嚴刑拷打的牧師,在隔壁房間裡德國軍官喝著香檳,膝上坐著一個女人,我覺得這種幼稚的對比是一種令人生厭的方式。

我愛好含蓄的表現手段,愛寧靜的圖書館,喜歡那些消失在遠處的臺階,愛隱蔽巧妙的保險櫃(我家裡就有一個,但我不能說出它放在哪裡)。

我喜歡蛇,對老鼠更有偏愛。 除了這幾年外,我一生都和老鼠相伴。 我全力馴養它們,通常要剪掉它們的一段尾巴(老鼠的尾巴難看)。老鼠是一種使人著迷的、乖巧的動物。在墨西哥我養了四十多隻老鼠,後來我拿到山上把它們都放了。

我害怕進行活體解剖。 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天我必須讓青蛙受難,要用刮臉刀進行活體解剖,以觀察它心臟的功能。這是一次(說真的,這麼做毫無價值)令我這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經歷,至今我都難以原諒自己。我熱心地贊成我的一個外甥停止了對活體解剖學的研究,他是一位正在邁向獲得諾貝爾獎之路的美國神經科醫生。

在某些情況下,應該讓科學見鬼去吧。

內容選自

《我的最後嘆息:電影大師布努埃爾回憶錄》

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

譯者: 傅鬱辰,孫海清

出版社: 商務印書館

出版年: 20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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