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子走了多久了。兩年，或是更久？林淼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的小城，下了整晚的雨。
“雨太大了，明天再走吧”
他站在門口，拽著她的胳膊。雨水順著屋簷流下來，沾溼了兩人的頭髮。
“早走晚走，有什麼區別呢”
她執拗得很，用力地甩開了他的手。拿著傘，走了。水霧模糊了林淼的視線，只能隱隱約約的看著那單薄的身影，走遠，消失。昏黃的燈光下，老街空空蕩蕩的。偶爾會有極輕微的高跟鞋碰觸地面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她走了，林淼知道。那還會不回來了呢，他嘆了口氣，搖著頭回屋去了。
“媽媽是不是走了？”
回到屋裡，妞妞正趴在沙發上，看著窗外。聽到門關上的聲音，轉過頭來，問他。
“媽媽出差去了，得過一陣子才回來呢”
他從椅子的靠背上拽過一條毛巾來，擦著溼漉漉的頭髮。說話的語氣，倒還是和平常一樣，很隨意。
“那今晚妞妞只能一個人睡覺了呢”
女兒嘟著嘴，很不情願地說道。
“妞妞已經是大孩子了，從今天開始要自己睡覺了”
他耐著性子，勸說著。
“不嘛，妞妞想媽媽了”
“聽話，一個人去睡！”
他從來不是一個嚴父，只是想著桔子的離開，心裡煩躁得很，語氣便也沒有了平日裡的溫柔。妞妞卻還沒有心理準備，聽著這嚴厲的命令，“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林淼看著女兒嚎啕大哭的樣子，後悔得很。只得上前柔聲安慰著，寬厚的手掌輕撫著女兒柔順的頭髮，眼神裡帶著幾分愛憐與無奈。
不知過了多久，女兒在他的懷裡，睡熟了。他輕輕地抱著這瘦小的身子，放在臥室的床上。小心翼翼地捏過了被角，為女兒蓋上。這一晚，他沒有睡。守著妞妞，也想著離開的桔子。窗外，雨下得更大了。不知道此刻的她是否上了火車，也不知道那座陌生的城市裡，是否也有這樣難捱的夜晚。
第一次見到桔子，是某個初秋。在這個時節，附近村子裡的人都會拿著從地裡採摘來的瓜果到小城裡來賣。應該是個週末吧，林淼早早地起來，去市場上買些水果，準備招待朋友。早市的水果，都很新鮮。那果皮上，時常還沾著晶瑩的露珠。
初秋的清晨，已是有些涼意。他穿了件針織衫，在有些空蕩的市場裡走著，手中的袋子漸漸多了起來。只是挑了幾種水果，卻唯獨沒有看到自己最喜歡吃的桔子，這無疑讓林淼有些沮喪。漫不經心地往回走著，沒成想在一個雜貨鋪前，遇到了一個賣桔子的攤位。
“老伯，還有桔子嗎”
林淼急忙湊上前去，心裡瞬間涼了半截。攤位上，只有一小堆桔子了，賣相也並不好。
“沒了，沒了”
老伯擺著手，說道。
“那筐子裡不是還有一些嗎？”
林淼眼神不錯，看見老伯身後的小筐裡還存放著一些桔子，當即問道。
“那是給老顧客留的”，老伯不以為然地說著。
“賣給我吧，價格可以算高一點”，林淼揣摩著老人可能是想趁機提價，所以便耐著性子和他商量著。
“這丫頭來了，你和她商量吧”，老伯抬眼看著那走過來的身影，才把小筐裡的桔子拿了出來。
林淼轉過頭，視線裡是一個很清秀的姑娘。扎著馬尾辮，穿著一身運動裝。想來是剛剛晨跑完回來，鼻尖上還有未擦乾的汗珠。
“陳伯，這是我的桔子？”，她走過去，笑著和老伯打著招呼。那聲音很甜美，讓林淼對這個女孩多了幾分好感。
後來的事情，就變得俗套了很多。因著這次的邂逅，林淼和女孩有了更多的聯繫。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喜歡叫她桔子，只為了紀念這樣一段緣分。如同那些被談論過很多次的愛情故事一樣，日子在電影院裡，在小河邊，在郊區的田野上溜走了，只留下一串笑聲，屬於他們的笑聲。
那年他25歲，她24歲。在小城裡，已是該談婚論嫁的年紀。婚紗，紅酒，禮炮，結婚那天的喧鬧，林淼都記不大清了。只記得站在臺上，兩個人說的話。
“像做夢一樣呢”
“是啊，不過你要是後悔還來得及”
“不後悔，來了就不準備走了”
“那以後你要是走了呢”
“走了，也會回來的”
……
桔子說過的，不會走的，可還是走了。剛結婚的時候，兩個人也沒什麼矛盾。林淼和桔子都有正式工作，日子雖不算富裕，小康的門檻還是夠得著的。只可惜，這樣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結婚的第三年，妞妞出生了。家裡突然多了一個人，讓本來平靜的生活，頓時顯得雜亂了起來。林淼的父母都在老家照顧哥哥的孩子，抽不出時間；桔子的父母更是對這個女兒不管不顧。小兩口商量再三，只得讓桔子辭了工作，安心在家帶孩子。
漸漸地，林淼一個人的工資維持著三個人的生活，開始顯得拮据了起來。桔子不止一次地勸過他，辭了公職，做點兒小買賣，可是都被林淼拒絕了。他總覺得日子也還過得去，便不願打破這樣規律的生活。兩個人的爭吵越來越多，最終，在那個雨夜，桔子選擇了離開。
彷彿思緒還留在那個雨天，時間卻已是劃到了年尾的時候。桔子離開後的第一個春節，林淼過得索然無味。妞妞還小，早早便睡下了。客廳裡只剩下了自己，看著春晚，眼神卻是空洞而無神的。十二點的時候，窗外響起了鞭炮的聲音。驚醒了妞妞，也把林淼從失神中拉了回來。
“爸爸，你怎麼還不睡啊”，妞妞光著小腳丫，從臥室裡走了出來。
“等會兒就去睡了”，看著妞妞睡眼惺忪的模樣，林淼竟覺得眼眶有些溼潤。他走過去，抱起了女兒。兩個人，站在窗前，看著天空中絢麗的煙花。誰都沒有說話，屋子裡只有電視機裡傳來的倒計時的聲音。
第二年的春節，林淼已經有點兒習慣兩個人的生活了。早早地陪著女兒貼了窗簾，還在院子裡放了一掛鞭炮。妞妞這一年又長高了些，穿著林淼早就準備好的新衣服，也有點兒姑娘的樣子了。
“爸爸，給妞妞扎辮子吧”，站在院子裡，父女倆兒正巧碰見鄰居帶著女兒從門前經過。看著人家姑娘那兩個晃動的辮子，妞妞心裡有些癢了。
“可是爸爸不會啊”，女兒的要求，著實讓林淼有些頭痛。
“騙人，媽媽說過你會的”
聽著妞妞嘴裡喊著的“媽媽”，林淼的心裡突然有些落寞。桔子離開兩年了，他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兒，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樣。
“爸爸，妞妞不扎辮子了”，看著爸爸的眼神暗淡下去，妞妞也有些難過。她晃著林淼的衣角，輕聲說道。
“沒事，來，爸爸給你扎”，林淼低下頭，看著女兒，臉上又有了笑意。那一天，他紮了人生中第一個辮子。而妞妞，頂著那條歪歪扭扭的辮子，樂了一天。
今年的春節，比往年晚了一些。已是二月中旬，天氣暖和了很多。這一年，林淼升了職，妞妞也上小學了。一切似乎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只是家中只有兩個人，還是略顯冷清了些。
“妞妞，爸爸帶你回老家過年好不好”，年前，林淼就和妞妞說過這件事，父母親也都打來電話讓他回去。林淼知道，老家人多，過年也熱鬧些。
“不好，我就想在城裡過”，沒想到，妞妞立刻便拒絕了。
“為什麼？”
“城裡有很多小朋友啊，可以陪妞妞玩”
這個理由似乎也無法反駁。畢竟，很少回老家去，妞妞自然不會認識村子裡的孩子。本來，林淼對於過年也沒有那麼大的興趣，現在妞妞又不願意回去，也就不再勉強。
除夕夜，妞妞又是很早便困了。看著坐在沙發上，眼皮已經漸漸合上的女兒，林淼心裡一陣好笑。他走過去，想把女兒抱回到臥室裡。
“爸爸，媽媽回來了麼”，縮在林淼的懷裡，妞妞不停地打著呵欠。
“還沒有呢”
“爸爸，其實妞妞騙了你呢”，女兒囁嚅著，神色有些緊張。
“騙我什麼了？”，林淼有些奇怪，搞不懂女兒想說什麼。
“其實我不想和你回老家，不是因為沒有小夥伴陪我玩呢”，妞妞攪弄著手指，“我害怕咱們走了，媽媽回來，就沒人陪她一起過年了”
那一瞬間，林淼再也忍不住了。眼眶湧出的淚水，流過臉龐，滴落在妞妞的手臂上。
“爸爸，你別哭，我以後再也不提了”，看著流淚的父親，妞妞有些不知所措。
“爸爸沒事，爸爸沒事”，林淼緊緊地摟著懷中的女兒，哽咽著。
第二天，父女倆兒起了大早。這是林淼答應女兒的，中午要吃頓餃子。早市上，人很少，只有零散的幾個攤位還賣著東西。
韭菜，白菜，茴香，林淼唸叨著要買的東西，視線在不同的攤位上停放著。突然，他看到了一個攤位上擺了一堆桔子。
“妞妞，要吃桔子麼”，他轉過頭，問著女兒。
“不吃，妞妞不愛吃桔子”，女兒噘著嘴，搖了搖頭。
“一點兒也不像我的女兒”，林淼有些無奈，只能沮喪地把拿起的桔子放了回去。
“爸爸，媽媽也喜歡吃桔子嗎”，妞妞咬著手指想了想，抬起頭問林淼。
“喜歡啊”
“那妞妞也要吃桔子”，女兒嚷著，把林淼剛放回去的那個桔子，又拿了起來，捧在了手心裡。
回去的時候，妞妞趴在林淼的肩膀上，看著鄰居正準備出門去串親戚。
“爸爸，你說過年是不是一家人在一起才有意思啊”
“是啊，一家人在一起才是過年啊”
“那媽媽如果知道妞妞也愛吃桔子，會不會早一點回來啊”
“應該會的吧”
“爸爸”
“怎麼了？”
“我想媽媽了”
妞妞湊了過來，很認真地在林淼耳邊嚼著耳朵。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像是一首離歌，讓林淼不禁停下了腳步。有家的地方，才是年啊。他念叨著，看向了遠方。那鬧市的盡頭，似乎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緩緩走來……
閱讀更多 筆尖的燭光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