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史行吟》——韃子樑和石板房

韃子梁,在地圖上叫達子嶺,位於洛南縣石坡鎮李河村西邊一公里,是秦嶺東脈上的一條小山樑。

知道這個地方是因為洛南朋友的極力推薦,據說此處是元末明初時一支蒙古潰兵躲避明軍的落腳點,還有著國內獨一無二的石板房。

我曾無數次在秦嶺內往返穿行,各式各樣的石頭房子見多了,這洛南山裡名不見經傳的達子嶺上的石頭房難道會有什麼不同,又能有怎樣的不同?

上行達子嶺的路是一條窄窄的羊腸小道,土路上散落著大小不一的頁岩,隨手撿起一塊薄片,輕輕一掰,斷成兩截,在地上敲擊兩下,又解成數片。就這麼個酥軟如蛋糕的石頭片子,竟然能夠壘屋建房,實在是匪夷所思。

《溯史行吟》——韃子梁和石板房

頁岩在洛南分佈極廣,並不屬於達子嶺的特產,唐詩裡就曾有關於洛南頁岩的描述。

《出石門》

唐·駱賓王

層巖遠接天,絕嶺上棲煙。

松低輕蓋偃,藤細弱絲懸。

石明如掛鏡,苔分似列錢。

暫策為龍杖,何處得神仙。

駱賓王的成名來自於婦孺皆知的《詠鵝》: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詩使駱賓王以神童之名出現在世人面前,而真正讓他的聲名遠播的,則是因為那篇著名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此文激昂慷慨,氣吞河山。據說女皇武則天曾埋怨朝官:“宰相安得失此人?”

以詩成名,駱賓王仕途順風順水,在28歲以長安主簿身份調入中央為侍御史,卻因諷刺則天大帝而鋃鐺入獄,人生的跌宕起伏,讓他心懷悲怨。後駱賓王被赦免並調任臨海縣丞。此詩就是駱賓王從長安出發至潼關,經洛南的石門鎮時所寫。詩中既有逃脫牢獄之災後的輕鬆,又有退隱山林不問世事的傾向,還有著一絲隱隱的不屈。

按照傳統譯註,詩句裡的“層巖”應是“層巒疊嶂”的意思,但結合石門本身的環境和洛南地質情況來看,譯作“層層頁岩”似乎更貼近作者眼中的真實景色。

達子嶺相對海拔並不高,約在一千米左右。這一千米,倘若平地走,大約也就十分鐘,可是橫向一公里,豎向一公里,加上盤曲陡狹,我足足走了四十多分鐘。

《溯史行吟》——韃子梁和石板房

上到山樑,最先看到的是楊家院子。石板壘砌的屋牆,石片鋪設的屋頂,一覽無餘,盡收眼底。

達子嶺的石板房的確特色十足,房子的牆壁沒有用水泥、白灰來膠結,只是把石板一塊塊堆砌起來,可卻又不是簡單的堆疊,而是根據每塊石板的薄厚不一,大小不一,硬度不一,極有耐心的一片片挑出來,再利用石頭本身凹凸起伏的自然紋理,契合著幹壘起來,牆壁穩當堅固,沒有垮塌的風險。

石板房沒有用混凝土和白灰粘合,石板間就留有縫隙,利於散煙、通風。牆體和屋頂的石板不同於磚瓦,夏季太陽曬不透,冬季寒氣沁不入,做到了冬暖夏涼。如有身子骨弱一些的老人,只需在牆上糊一層泥漿,火炕一燒,便可安然越冬。

看完楊家院子,又走過張家院子、劉家院子和喬家院子,發覺這裡分明就是一座石頭城,所有人家的門樓、主屋、巷道、茅廁、雞圈、牛圈、羊圈等都是用石板層層堆砌出來的。而同樣用石板壘起的還有放置著石磨盤、石碾子的磨房。

《溯史行吟》——韃子梁和石板房

達子嶺的石頭不成材,雖可築屋壘院,但質地軟脆,應該做不得石磨盤、石碾子、石蒜臼等農耕時代農家的必用品。不知這裡的居民是尋寶般的就地找尋青石後琢刻打磨,還是下山購買石製品,再一點一點的挪回達子嶺。無論怎樣,他們為石磨盤、石碾子也壘起石板房,和圈養的雞、羊、牛等有生命的禽畜一樣,鄭重其事的給了石製品們一處安身之所。

達子嶺的房子,雖說是建築材料是十分獨特的石板、石片,但造型卻是中規中矩的漢族建築,絲毫沒有少數民族建築特點,這使我判斷所謂的石板房是蒙古“韃子”居所的說法應該只是一種吸引遊客的噱頭。

正當我自信滿滿於自己的判斷,信步走過一處小松林,不經意的一瞥,卻幾乎立即推翻了剛才的判斷。

我曾去過韓城的司馬遷祠,元代為太史公重修的墓有兩大特點:墓體圓形,上栽松樹。這裡的低矮建築像是一處墓葬,同樣是圓形,上邊密植著十幾株松樹,不同的是這裡的圓形是用石片堆砌的。又據同行的司機師傅夜敏鵬介紹,上世紀七十年代,有人在達子嶺東邊不遠的金鞍溝發現了被埋藏的元朝“大都督”印。這些線索,讓我開始相信達子嶺的先民可能還真是“韃子”。

《溯史行吟》——韃子梁和石板房

“韃子”在封建社會是漢人對蒙古人的一種歧稱,就如同蒙古人稱呼漢人為“蠻子”一樣。拋開歷史,我這裡使用“韃子”一詞,只是為了強調這裡先民的少數民族身份,絕對沒有歧視的意思。

我不是考古學家、也不是文物學者,只是通過類比胡亂猜測。但我認定,這裡應是少數民族的聚集地,至於究竟是潰退的元軍,還是明初大移民而來的少數民族,還是交給那些通覽古籍的專家們慢慢研究吧。

信步走到一處飄滿綠苔的池塘邊,三頭黃牛在悠閒地吃草、喝水,高坐一旁的放牛老漢沉默的抽著旱菸,散漫的目光遊走在三頭黃牛和藍天、枯樹之間,嫋嫋的淡藍色煙霧飄搖須臾便消散不見。

《溯史行吟》——韃子梁和石板房

我們沒有驚動這斑白頭髮老者,像是生怕不小心毀了一副世界上最著名的風景畫一樣,只是默默地舉起鏡頭。老者散漫的目光掠過我們,沒有說話,悠悠的吸了一大口煙,噴湧出更大的藍色煙團。

老者是最後堅守的唯一原住民,生於斯,長於斯。他說自己曾看著爺爺一塊一塊的墊壘著石片、石板,自己曾晃晃悠悠的走過去舉起一塊石片遞給爺爺,換來爺爺慈祥的摸摸自己的小腦瓜。斗轉星移,不知怎麼的,他自己就成了壘著石片的爺爺,而他的小孫子也曾扭歪著身子費力舉起一塊石片向他走來,他竟然也抬起手慈愛的摸過孫子的小腦袋。說到這裡,老者的眼圈泛紅,語氣哽咽,似在感慨人生易老,又似在品咂著生命的輪迴相似。

許是覺得在我們這幾個年輕人的面前出了醜,老者在腳下石板上“篤篤”的磕掉煙鍋裡的灰,站起身子,腳步疲沓、沉重地走向一間石板房。這間石板房的牆體已經開裂,在幾簇蒼翠竹子的掩映下,有了一種悲愴而沒落的美,似乎昭示著達子嶺最後的留守者和這些建築的宿命。

《溯史行吟》——韃子梁和石板房

白雲蒼狗,達子嶺上的原住民的日子在種地、敲石頭、墊壘建築、娶妻生子中不斷前行,時間從一年變成十年,繼而百年、數百年,達子嶺上的房子也從一兩間變成三四間,繼而十數間、上百間,連村成寨,成為中國境內極具獨特風格的石板房建築群。

達子嶺的頁岩可以替代磚瓦,讓“韃子”們得以壘屋遮雨,可我認為他們選擇此處還有更重要的因素:地理位置和山勢。

《溯史行吟》——韃子梁和石板房

達子嶺依山環水,背靠綿延千里的秦嶺腹地,不用擔來自背後的偷襲。山勢陡立,上山的路窄且盤曲,酸棗、荊棘遍佈山體,在冷兵器時代,更增加了仰攻的困難程度。山頂視野開闊,天氣晴好時,可以清晰的看到山下的一草一木,便於監視敵情。

地理上易守難攻,山樑上黃土肥厚,這分明是一處攻守兩宜、安居樂業的風水寶地,也只有熟讀兵書、善於排兵佈陣的大將才能有如此眼光。這也從側面驗證了這裡的先民身份是元軍的說法。

《溯史行吟》——韃子梁和石板房

天生一處達子嶺。上天在洛南山區給了流離困頓的異族人一處棲身保命之所,而這些“韃子”給後世的中國回報了一片獨特的不能再獨特的石板房建築群。

完稿於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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