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终将幸福,生活就是撕裂本身

西西弗斯终将幸福,生活就是撕裂本身

一直以来,西西弗斯这个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与更加悲剧的俄狄浦斯王类似,成为悲剧的代号。这位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逆天”了,这位牛人甚至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最后,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他,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休止地做这件事。在奥林匹斯诸神看来,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古往今来,西西弗斯的悲剧衍生出无数的比喻和象征,而这种没有尽头的无休止的轮回成为人类历史发展中永恒的叹息,比如政治。但是正如哲学的存在并非为了终止,而是为了通往无限一样,对人类政治和人类本质的思考也终将让人类自身显示出别样的美,这也是格伦•廷德的《政治思考》一书三十年来一直风靡的原因。这本书从探讨人类在本质上是隔阂的还是统一的、是平等的还是不平等的这两个永久性的问题入手,深入剖析政治权力关系各个层面的诸多问题,最终展现出“人类的不确定性”这一主题。格伦•廷德这位马萨诸塞大学波士顿分校的政治学教授,终其一生都站在政治哲思的刀锋边缘,他呼吁要以苏格拉底的对话精神和康德的“二律背反”概念破除意识形态的藩篱,构建开放的政治思考领域,以利于公正社会的建立。与其说格伦•廷德是一位政治思想家,我更愿意将其看成一位很有个性的哲人,开篇就对读者声明“这是个警示,不是道歉”的作者,想来写的东西也不会太委屈自己,也正因为如此,也唯有如此,才能“写了苏格拉底应该写的书”。

加缪说:“当荒谬的人深思西西弗斯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西西弗斯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虽然永远不会“道歉”的格伦•廷德开篇坦言:“《政治思考》没有给出任何像大多数政治理论书籍中给出的那些令人满意的最后答案”,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在其中感受到一种快乐和幸福,就像真正的救赎,并不是厮杀后的胜利,而是能在苦难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西西弗斯的石头,是悲惨的源泉,更是重获幸福的踏板,生活就是撕裂本身。

◆ “二律背反”就是存在本身

作为一个康德主义者,说“二律背反”就是存在本身,这确实是一种狂妄和大胆,因为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谈到纯在本身的时候,只是说“二律背反”可以间接地揭露存在本身,没有人可以在理性王国的边界之内达到存在本身。然而就阅读《政治思考》这本书来说,在作者谈及“隔阂与统一”和“不平等和平等”这两个核心问题的时候,不得不让人深深感受到那种“二律背反”的轻纱下,人类作为一种存在,其自身及衍生的问题的那种矛盾和看似无解的终极,也许就是存在本身。

“隔阂”在格伦•廷德看来是政治的基本条件,也是政治思考的基本条件,作者认为如果人类没有隔阂,无论是静止的孤独还是活跃的冲突,政治思考都不会出现。书中从人类本质入手进行分析,这是一种必然,所有社会学或者政治学现象的思考最终都将导向我们自身的本质,这是一种终极的拷问,很遗憾这种拷问不会带来我们想要的答案,只能带来“二律背反”的无奈。

比如就人类本质是否受到隔阂,我们不得不面对人类“最内在”和“最根本”自我的追问,而这种追问不可能只有一个答案,只能导致“二律背反”。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尖锐如霍布斯就认为人们在本质上是受到隔阂的,他把人类归于对“一个一个权力的那种重复不停的、无休止的欲望,这种欲望直至死亡为止”,霍布斯作为唯物主义者将本体论发展到极致,最终将人类认为是物体,得出人类只能通过君主专制统治的权力来统一。而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偏向“圣母心”一派的思想家则认为人类在本质上是统一的,于是提出著名的“人是政治动物”的宣言,认为只有与其他公民一起,才能做到认识自我本质,城邦制度以及后面延伸出的联邦制度成为其最佳的政治选择。

但是,最终在人类本质层面,我们是否得出了有关于“隔阂”的最终答案,这也许永远不会明确,作者最终说选择霍布斯或者亚里士多德最后就只能依赖信仰,这不是一种无奈的圆滑,而是基于“二律背反”的科学论断。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样的基调下,围绕“隔阂”衍生出无数的问题,这些问题在宏观叙事的背景下,展现出思考向微观延伸的独特魅力:如果人类在本质上没有受到隔阂,为什么他们中间有那么多分隔和冲突?理智能够克服隔阂吗?是否需要某种形式的宗教来克服隔阂?所有的人都应该团结在一个单一的、全球性的社会中吗?所有阶级差异都应该被废除吗?

这样的“二律背反”,在讨论“不平等和平等”这个话题时,更显示了其特别的味道。个人认为“人类在本质上是不平等的吗”这一节是这部分最精彩最令人回味的桥段,很多愤青喜欢将“平等”挂在嘴边,然而格伦•廷德的这部分“平等论”让我们开了眼,真的见识到思想家的风范。

作者上来从基础的生理、智力等方面入手,直接指向一个核心的问题:如果在生理、智力等方面明显低于别人的情况下,能否在本质上与其他每一个人平等。在我们的话语环境下,在这里问题就结束了,因为我们必须给出肯定的答案,才能保证“观点正确”。但是作者作为一名学养极深的独立思想家,从亚里士多德按照理性确定人性,到柏拉图和尼采,到洛克和霍布斯,我们终于发现原来说出“上帝死了”的尼采在把信奉平等与信奉上帝联系在一起这方面是正确的,人类平等貌似涉及内在的尊严,其实是因为每个人都能懂得包含在宇宙神圣和谐的道德律的要求,平等只不过是一种假象,而不平等也绝非真理本身。

我猜想格伦•廷德应该也是一位康德主义者,津津有味地读着作者关于平等的谈古论今,我不由又有些担心,这样的想法持续下去,作者要以何种论调作结?然后就看到作者终于让康德缓缓登台,直面平等指向的最终极的问题,上帝是否存在,于是我见到了“三大批判”里熟悉的那句话“这可能是真的”。按照理性的逻辑推论,必然导致上帝的存在,但“二律背反”为理性王国划出了最远的边界,让人们不能直接做成那个很想做出的肯定的判断,就像我们说平等的观念最终必定要以超验事物为先决条件一样,我们只能站在理性王国的边界向外张望,因为这样才是科学和客观的。

但是,我想说,也许边界就是答案本身,在“隔阂”和“平等”这两个话题的讨论中,我们感受到了那种近在咫尺的叫做“结论”的东西,我们虽然最终没有触碰到它,但是也许这个“它”其实就是我们的“触碰”本身,“二律背反”也许就是存在本身。

◆ “潘多拉的盒子”为谁而开

潘多拉是希腊神话中火神赫淮斯托斯用粘土做成的第一个女人,也有说是宙斯做成的,反正是作为对普罗米修斯造人和盗火的惩罚,这位神送给人类的第一个女人明显带有歧视女性的色彩,因为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是红颜祸水的节奏。潘多拉打开魔盒,释放出人世间的所有邪恶——贪婪、虚无、诽谤、嫉妒、痛苦等等,但潘多拉却照众神之王宙斯的旨意趁希望没有来得及释放时,又盖上了盒盖,把它永远锁在盒内。

有一种观点认为自从人类有了组织,认识了权力,就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衍生了无数的战争和灾难,为了权力,人类的历史上演了无数的血雨腥风。在《政治思考》对人类本质进行了全面的分析之后,个人认为对接下来政治学的本源问题——权力问题的讨论反而显得水到渠成。

权力和掌权人、权力的限制、权力的目的三章构成了对权力问题的全面解读:从社会秩序是否能够在没有权力的情况下得到维持发轫,讨论谁来掌握权力,权力的具体组织形式,进而挺进到政治学的基础——政府和规则之间的关系,讨论政府是否应该在所有情况下服从宪法的限制,讨论政府是否通常应该让私人掌握工业的所有权和控制权,最后落脚到不亚于“人类本质是否平等”那样的终极问题,即权力和道德之间的关系,三章内容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让人不得不感慨,格伦•廷德确实是一位思想家,但首先他是一位政治学家。

全书在这中间开始越来越有西西弗斯传说的味道,寻找权力存在合理性的追问,仿佛西西弗斯推动的那颗巨石,每每即将被推上山顶,一定再次落下,这个轮回在围绕“权力”的思考中展露无遗。前面说过权力与道德的关系将直接触及权力存在合理性的终极答案,可是我们会发现每当我们兴冲冲地认为马上就可以将权力和道德完美结合的时候,现实却仍然功亏一篑。比如作者举的那个例子,统治者为了建立和保卫国家,有时必须做出不道德的事,为了同一个目的,庶民却必须永远保持道德品性。如果个人认为,他们在他们利益需要时有破坏道德的自由,那么,社会秩序就会崩溃。因此,政治领域在道德上是独立的。二者联系起来可知,虽然政治秩序取决于对道德标准的尊重,但是它也取决于统治者偶尔违法这种标准的能力。换言之,我们不能够要求统治者和个人有着同样的坦率和忠诚。这样明显让人难以下咽的结论,就是真正的政治学应该有的品格——与实际相符,反映冰冷的现实。

但是,最后封在潘多拉的魔盒里的到底是不是“希望”呢?按照希腊语,封在魔盒里的东西叫“Elpis”,可以翻译为希望,但希腊语的Elpis又并不是英语Hope所能够完全表达的,它的含义要大得多,包含着“不切实际的愿望”。通往艾亚哥斯管辖的地狱的道路就是Elpis铺设的,这也是著名的法国谚语“地狱的道路是由美好的愿望铺成的”的由来,Elpis之所以被放进盒子,恰恰是因为对人类而言,Elpis的这部份含义是远比任何实质的灾难更可怕的惩罚。我们都想把最完美的权力从潘多拉的魔盒里释放出来,我们都认为也许那样政治上的一切黑暗都将结束,按照《政治思考》全书的思辨逻辑,也许潘多拉是一位生性善良的美丽女人,也许我们该庆幸我们的“无知”和“短视”,才没有最后将理念中的“权力”完全释放,这也许就是西西弗斯式的无奈。

◆ 如果我们永远达不到“上帝之城”

这里的“上帝之城”不是里约,奥古斯丁认为,自从人类祖先亚当、夏娃因犯罪而被贬人间之后,现实世界就被划分为两座城:“一座城由按照肉体生活的人组成,另一座城由按照灵性生活的人组成”,后者就是“上帝之城”,如果非得用这本《政治思考》的文本架构逻辑来定义,这个“上帝之城”应该就是突破“二律背反”后的“人类确定性”组成的那个终极,换言之就是极限。

这也是为什么格伦•廷德要以“历史变革”作为全书的结尾章节的原因,当我们从人类的本质延伸到世俗的权力,当我们从对现象的哲思进军到对本质的拷问,人类的历史变革本身就是一部“人类不确定性”的卷宗。这更是为何作者作为一个政治学方面审慎的自由主义者,要选择借康德的“二律背反”以及克尔凯郭尔的悖论概念作为自己的哲学公式的道理。于是我们看到作者意犹未尽的结语——人类的不确定性之观念,仿佛写满密密麻麻公式的厚厚的算草纸的最后赫然的那个结论——“∞”。

但是,我们并未从“人类不确定性”的结语推导出悲观主义应有的颓废,相反,正是这样的不确定性让我们看到了真正有价值的思考,让我们看到今天我们很少能看到的胆色和远见卓识,甚至让我读到了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的味道。比如作者警告世人,古老的智慧告诫我们,不要把政治和精神混在一起,政治领袖一般不是非常精神化的人,他们的位置在道德上的不稳定性只能用精神目标以及精神的虚荣性带来的诱惑加以改善。作者明确指出,救赎政治专注于人类灵魂状态,具有极权主义倾向,很可能成为集中的、无限制权力的政治,而便利政治主要关心外界事物安排和对它们有效的、有秩序的控制,满足现状,狭隘功利,无视平等、苦难和正义,缺乏道德想象力,欲望无限扩张。

“上帝之城”是我对历史终极意义的比喻,作者在书中已经说明这座城“会使人大吃一惊,这会把我们带入一个真空,只有希望和信仰可以充实那里”,是的,那是一个无法到达的真空,是人类思维和道德律的极限,是理性王国的边界之外。我们对人类本质和政治本源的执着其实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对极限的潜意识恐慌,我们更喜欢去证明“存在”或者“不存在”,但就像人类的“隔阂”和“平等”必然迫使我们追问上帝的存在,超验事物的存在一样,当对信仰的依赖成为一种最终的理由时,我们遇到了作为宇宙中极普通的物种之一的上限,这种上限是我们的科学、思维和逻辑等方面的总和高度,我们必将面对最不愿意面对的那句话——“非人力可为”。

格伦•廷德在《政治思考》的一开始就坦言:“思考是一个特别艰难、特别令人沮丧的事情。思考往往会使自己与现实疏离,与自己疏离。在思考的路上不可避免地会感到劳累和不安全,但并不一定会得到确定的答案或内心的平静。”这本《政治思考》完全履行了他的诺言和警示,仿佛那位一直试图将巨石推到山顶的西西弗斯,我们貌似在这种思考中收获的只能是无奈和徒劳。

宏观的无奈往往是微观叹息的集合,也许在《政治思考》中我们已然不知身在何处,但掩卷而思的空当,勾心斗角的同事,人品欠佳的老板,每天拥挤的地铁公交,每日加班后的疲惫和委屈,生存的压力,朋友的疏离,家人的争执……《政治思考》没有确定的答案,生活里的我们也不得不忍受理想和现实的撕裂之苦,岂止《政治思考》像西西弗斯,现代社会的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斯……

很多年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西西弗斯在那种孤独、荒诞、无奈、绝望中发现了新的东西——他看到巨石在他的推动下散发出一种拷问和反诘的美,他意识到自己推动巨石这一行为本身的意义,这是一种生命本真的状态,这是一种苦难之后的一片清明,哪怕这种苦难还将继续,但内心却变得从未有过的温和从容。西西弗斯在这一奇妙的发现中超越了自己的命运,在那微妙的时刻,他的意志变得比他推动的巨石还要坚硬,他终于懂了,重新推动坠落的巨石本身,足以充实自己的心灵。

极限永远在理性王国边界之外,但这正是极限之美所在。

思考永远无法得到最终答案,但这正是思考的意义所在。

生活永远无法令人圆满如意,但这正是你我的人生风景。

西西弗斯终将幸福,生活就是撕裂本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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