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變革時代官範、官德與官箴

大變革時代官範、官德與官箴

馬勇

就歷史背景而言,我們今天依然處在一個大變革時代。我們今天的成就是這個大變革時代的恩賜,我們今天還存在的問題,也是因為這個大變革時代還沒有走完。在這樣一個被稱為“歷史三峽”的大變革時代,中國社會中堅—士大夫—幹部—階層應該擁有怎樣的官範,信奉怎樣的官德,崇尚什麼樣的官箴,確實值得我們重新思索。

治人與治於人

中國具有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積累了無以倫比的文明遺產,中國文明的奧秘我們至今或許都沒有完全解讀,但中國文明確實保障了這個國家從黃河流域向四面擴散,構建了一個龐大的文明共同體。

在中國與西方正面接觸之前,中國文明遇到過來自周邊文明的挑戰,甚至包括來自印度佛教文明的挑戰,但中國文明都成功化險為夷、化危為機,開創新局。佛教文明的引入,導致中國文明華麗轉型,成功構建中國文明新形態,所謂宋明理學,其實已不是中國文明原初形態,不是孔子那時老模樣。但宋明理學確實讓中國文明達到一個全新境界,是中國文明的邏輯結果。

印度佛教文明能被中國文明比較沒有障礙的接受,當然與佛家文明的農業社會基礎密切相關。中印兩大文明說到底都是農業文明的產物,所以印度佛教的進入沒有改變中國社會結構,沒有導致中國社會轉型。

但隨後而來的西方文明就不一樣了。明清之際傳入中國的西方文明是工業革命的產物,是工業化、商業化色彩的文明形態。工業文明與中國的農業文明原本並不存在衝突,中國接納西方文明,不過就是在農業文明基礎上增加一個工業的、商業的文明因子而已。然而中國並沒有很快用加法完成這個轉變,中國的憂慮是工業文明會用減法替換掉農業文明。幾百年過去了,現在可以看到這個憂慮太過了,所以中國在過去幾十年大度吸收了西方的工業文明、商業文明,給中國帶來了一個全新的面貌。

工業文明、商業文明的進入,並不會替換掉中國的農業文明,但一定會改變中國的社會結構,一定會對中國的官僚階層提出不一樣的要求。

在農業文明狀態下,中國的官僚隊伍就是替皇上辦事,就是牧羊。所謂州牧,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用通俗的話說,放羊就要讓羊吃飽、吃好。牧民,就是讓老百姓過得好,安心、滿意,不造反。所以,傳統中國職業官僚階層,就是孔子說的,學而優則仕。用孟子的話說,就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孔子、孟子的說法都不錯,傳統社會的官僚階層皓首窮經期待的就是鯉魚跳龍門,就是金榜題名,這就是仕途的開始。那個時代的官範沒有別的,就是替皇上辦事,就是放羊。所以那時最重要的思想家董仲舒解釋什麼是民的時候,就明白地說,民就是眠,就是睡著不醒。老百姓不需要參政權、建言權,老百姓只需要吃飽吃好,需要風調雨順。

工業文明、商業文明就不一樣了。工業文明、商業文明,基本上依靠納稅人支撐國家機器的運轉,老百姓不再滿足於吃飽吃好,老百姓成為納稅人,官僚階層的地位相應地也發生了改變,他們不僅還要治人——履行管理的職能,而且還要治於人,受到納稅人的監督和監控。今天中國官僚隊伍依然熱衷於治人,而不適應、不樂意治於人,就是因為沒有弄明白時代轉型,沒有弄清現代社會究竟需要什麼樣的官範。

君子之德風

所謂大變革時代,就是說這個時代還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社會,也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傳統社會,是從傳統向現代的轉換時期,因而在這個時代新舊雜陳,舊中有新,新中有舊。

在傳統社會,官僚士大夫階層是社會中心,是社會中堅,是社會進步發展的引領者。那個時代的政治,按照孔子的設想非常簡單,就是憑藉這些社會中堅道德垂範。

通讀《論語·為政》二十四章,孔子以為中國政治的核心就是率先垂範,為政以德。所謂“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所謂“思無邪”;所謂“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所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等,其實都在說中國古典背景下從政要訣,這個要訣非常簡單,就是“先行其言而後從之”。這是孔子的真誠告誡,也是傳統社會歷代統治者和士大夫官僚階層時刻謹記的聖賢教誨。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這就是說,官僚士大夫階層作為社會中堅,既是牧羊人,也是道德示範、道德楷模,老百姓以官僚士大夫階層言行為標的,為訴求。這是傳統社會牧羊人的基本要求。

傳統社會要求君子政治,要求官僚士大夫階層謹言慎行,率先垂範,這不僅因為那時傳播手段落後,沒有獨立的、專業的狗仔隊,而且還因為那時只是一個又一個家天下,官僚士大夫都在給皇上打工,吃皇糧,他們公共生活之外的私生活當然也就沒有多少必要曝光。回望兩千年中國傳統社會,除了聖君,就是賢相,好像兩千年曆史就被聖君賢相包辦似的。兩千年被揭露出來的不堪人物,無論如何沒有辦法與我們現在這個時代比。這顯然是不真實的。

現代社會,官僚階層貌似不再為皇上打工了,改為替納稅人盡責了,貌似這些被稱為幹部的新階層可以“混同於一般老百姓”了。這顯然是對現代社會的錯解。現代社會確實釋放了民眾對政治干預的權力,公權力也確實已經或正在被關進籠子裡。但是,不論東方,還是西方,不論古典,還是現代,政治家,即便不是政治家的公眾人物,都有一個如何示範社會、引領社會的問題。現代社會不會繼續要求幹部、公眾人物無私奉獻,但任何干部、公眾人物,都不能近水樓臺先得月,藉助於權勢捷足先登。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來,但不論是幹部,還是實業家,都必須走正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財富一定要經得起媒體檢驗,經得起歷史。

大變革時代的官德還是傳統社會的那些原則,率先垂範,成為引領社會的楷模,道德的楷模。

人生意義

我們這些年官場秩序失範,許多被揭露出來的官僚,用醜態百出、醜態畢露,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們的醜陋,他們一再測試人類的底線,觸及人類一些最基本的道德規範。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為什麼在一個經濟騰飛的中國會遇到這樣的尷尬呢?為什麼一個號稱世界上最先進的政黨會如此藏汙納垢呢?

這當然與抽象意義上的政黨無關,因為任何個人只要違背了政黨的宗旨,他就沒有資格代表這個政黨。黨內出現如此汙濁的事情,是歷史的不幸,是沒有向這些黨政領導者說清楚我們所處的大變革時代,沒有講明白,或者這些黨政領導者沒有弄明白人生的意義。

古典中國人生智慧講究知足常樂,講究適可而止。古典中國的士大夫官僚階層講究立德、立言、立功,講究三不朽。

在傳統的中國,物質是匱乏的,享受大致是適度的,那時候人們普遍相信歷史,以歷史為宗教,對歷史具有一種敬畏心。相信現實世界的生命只是一個短暫的居留過程,一個人的自然生命並不是他的全部生命,一個人的全部生命就是不朽,就是進入歷史。而進入歷史,能夠不朽,肯定不是在現實世界為子孫後代積累了多少財富,而是為子孫後代積累了多少陰德,留下多少善念。

由於我們這些年近乎完全忽略了這方面的宣講,我們幾乎將人生完全還原為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存在過程,官僚們不知道歷史,不知道榮辱,更沒有想過為子孫後代留下大量不義之財,不是為子孫後代積累了有用的財富,而是留下了無數永久洗刷不盡的罪惡、罪孽、恥辱。多少年後,這些貪腐官員的子孫後代不會感謝他們這些祖先犧牲“小我”,保全貪腐,保全財富,而是以有這樣的先人為恥,為不屑。

這種情形在中國歷史上太多了,聖君賢相的子孫後代固然有值得炫耀的題目,即便那些從來沒有得到過物質好處,僅僅給子孫後代留下一點立德、立言、立功空名的士大夫,也永遠被他們的後人感念、追懷,而那些以貪腐,以為子孫後代留財富為訴求的人們今安在?他們的後人為什麼不敢、不願追懷他們呢,為什麼不敢以有這樣的先人為榮呢?這都很值得當今中國的幹部們思考。

有時候,我會為當今中國因貪腐而潛逃海外的那些人悲哀,為他們的子孫後代悲傷,我覺得我們這個時代一定要重建道德規範,一定要弄清人生的意義。否則,再過若干年,中國有一個特殊的階級,這個階級的先人都是被自己的國家通緝而未能歸案的貪官。這個特殊的階級會有什麼樣特殊的心理呢,他們會怎樣看待自己的國家,看待自己的先人呢?

任何人的自然生命都只有一次,人的永生只在歷史中。歷史中的永生,才是真永生,現世的繁華、奢侈,不過是一片浮雲。

大變革時代需要新的官箴,新官箴並不必完全棄舊圖新,“三不朽”才是真不朽,告訴我們的黨政領導者向此努力,用自己的細微努力建造一個理想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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