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時候，我會在想一個問題。
究竟什麼，可以代表如今高速發展的中國？
是北上廣深那鱗次櫛比的高樓？還是馬雲王健林這樣的億萬富翁？是風馳電掣的動車高鐵？抑或是星光熠熠的影視明星？
這些都是，但又不完全是。
其實，在這金光燦燦的硬幣背面，還有一個同樣真實的中國。
它存在於親情疏離的衰落鄉村中，存在於富士康流水線工人那麻木的表情中，也存在於城鄉結合部貼滿小廣告的破敗出租屋裡。
這裡的中國，同樣真實，甚至是我們多數普通國人的真實生活景象。
電影，作為反映社會現實的藝術作品，它的目光，能否充滿溫情地落在這些社會底層的角落裡，是我判斷一個導演是否值得尊敬的重要標準。
電影海報
很高興，我最近看到的一部影片就做到了。
令人意外的是，它不但是部動畫片，而且是一部幾乎靠一個人的力量創作完成的國產動畫片。
它就是《大世界》，豆瓣評分7.1分。
02
如果你沒有看過昆丁•塔倫蒂諾的《低俗小說》，以及蓋•裡奇的《偷拐搶騙》，那麼你至少看過甯浩的《瘋狂的石頭》吧？《大世界》就是《瘋狂的石頭》低配動畫版。
《大世界》和這些經典電影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故事採用多線敘事方法，形成環狀結構，在影片結尾處又回到開端，形成閉環。
影片故事情節很簡單。
在工地開車的小張，搶劫了老闆劉叔的100萬元現金，只是為了帶女朋友去韓國整容。
為了追回或得到這筆鉅款，地產老闆、專業賣肉業餘殺人的殺手、擺檯球攤的殺馬特小混混、開小飯店的女老闆、充滿野心的民間發明家，各路人馬紛紛上場。
經過各種陰差陽錯，眾人死的死、傷的傷，鉅款幾度易手，最終又回到了小張手中。然後警察出現，一個光明正確的結尾。
在光明的結尾中，現實荒誕又殘酷。
03
說起《大世界》，就不能不提它的導演劉健。
這部影片獨特之處在於，它是劉健導演幾乎憑藉一人之力，耗時四年時間完成的。
從編劇導演製片人到動畫人物場景設計，從配音繪畫特效到後期美術剪輯數字合成，幾乎所有的主要製作工序都由他一人獨撐。
導演劉健
這四年苦行僧般的日子，支撐他堅持過來的，就是他對中國社會現實的深切關注，以及一名導演的責任感。
影片中的場景，無論是寫著"東山別墅送你一段英倫傳奇"的大幅房產廣告牌，還是貼滿"老軍醫專治性病""一對一上門家教"小廣告的破舊圍牆，抑或是燈光昏暗店主昏昏欲睡的街邊小便利店，以及路邊玉米地裡站立著的假人交警。
這一幅幅圖景，與我們現實生活簡直是360度無縫貼合。
這些場景，讓我想起了美國作家何偉的紀實文學《尋路中國》中關於中國鄉村小鎮的描寫。
這哪裡是動畫片中的藝術場景，這分明是你我他生活工作的市井生活的真實寫照。
在長達四年的製作過程中，劉健每天工作8到10小時，如同跑馬拉松一般，緩慢卻堅韌地前行。
由於不是主流商業片，宣傳發行費用有限，甚至連影片的海報都是劉健自己親手畫。
儘管影片由於幀數限制，人物動作的流暢度不高，許多場景基本屬於靜止狀態。人物表情也比較單一僵硬，配音也比較業餘，看起來更像是高級PPT。
但這些缺點，卻無法掩蓋它是一部當今少有的、充滿黑色幽默的現實批判主義影片。
04
影片中的人物，身處社會底層，市儈、冷血。
他（她）們職業低下，有街邊飯店老闆、擺檯球攤的殺馬特，也有工地開車的司機、路邊冒充工地工人賣假野生甲魚的騙子。統統都是男的禿頂女的肥胖，見錢眼開甚至不擇手段。
這些小人物，如同碌碌無為的螞蟻，社會變革的巨手輕輕一揮，瞬間便可以改變他們一生的命運。
他們面對高速發展的社會，無路可走、無處可去。精神世界雜草叢生、一片荒蕪，又有著混亂卻實用的價值觀。
工地工人探討佛祖管用還是耶穌應該信誰，最後得出結論誰管用就信誰。
學生家長要把孩子的准考證在寺院開光，以保佑孩子考試順利。
擺檯球攤的小混混，夢想有錢後帶著女朋友去純潔的香格里拉。
殺手要把錢用來送女兒去美國留學。
民間發明家要拿錢創業搞發明。
兩個待業青年探討開飯店算不算創業，順帶還要聊一聊英國脫歐的問題。
荒誕卻又無比真實的世界，一個個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如此活生生地站在我們面前。
每一個卑微的小人物，都有自己內心的迷惘，以及對於不確定未來的恐慌。
信仰缺失金錢至上。這些觀念侵蝕著人們原本單純的精神世界。
05
一度以來，中國生產的動畫片，都是以低幼年齡段兒童為對象的，畫面色彩絢麗，配音奶聲奶氣、故事幼稚卡哇伊。
而《大世界》這部動畫片，顯然是拍攝給成人看的。
底色陰冷，忽明忽暗的路邊霓虹招牌，給人一種疏離、荒謬、黑色、破敗的感覺。它的畫風，與許多到處高樓大廈、俊男美女的都市題材肥皂泡泡劇，形成了鮮明對比。
導演劉健這種對於社會的深切關心，對社會底層弱小個體的現實關懷，才是《大世界》能成為首部入圍三大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戛納、威尼斯、柏林）的華語動畫長片，並最終奪得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平遙影展"費穆獎"最佳導演獎的主要原因吧。
我在讀美國漢學家裴士鋒的歷史名著《天國之秋》時，看到這樣一段話：
"故事中的主要中國人物，無緣像外國人那樣可以一走了之。這是他們的世界，供他們打造或摧毀的世界。危機時代可走的路越來越少，終至除了挺身而出衝進天翻地覆的鉅變，冀望鉅變過後能找到平和安穩的人生之外，別無他路可走。"
影片的片頭，劉健也引用了托爾斯泰在小說《復活》中的一段話：
儘管出土的小草都被清除，
儘管煤炭和石油燃燒的濃煙四處瀰漫，
儘管樹木被濫伐，鳥獸被驅逐，
即使在這樣的城市裡，春天仍然是春天。
這種情懷，無疑是導演劉健對於現實社會，滿懷悲憫又不失溫情的態度。
他雖失望卻並不絕望，因為他知道，這裡喧鬧骯髒卻又無比精彩，這裡野草叢生卻又生機勃勃。
這就是我們身居其中的地方，我們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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