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僧

我見過十數位名僧大和尚,曾在本煥大和尚102歲時在深圳弘法寺請老和尚回憶其在五臺山碧山寺出家修行的往事;在西藏,向班禪大師請教佛學文化的問題;曾與數位高僧大德探討禪宗對中國佛教文化的影響;卻從來沒有遇見過苦行僧,只是一次和山西五臺山最大的寺院靈通寺的大和尚說起此題,大和尚只道:緣本為空,性起於緣,空乏其身,不苦難空,苦後而空。不知是謁還是悟?只知佛祖釋加牟尼成佛之前曾苦修苦行苦渡苦思,為苦行僧,身穿百家棄之破舊納衣,日食一麻一粟,一瓢一飲,長達6年,渡6年於苦行之中,敷草而座,日夜於菩提樹下,誓言:

“寧可碎是身,終不起此座。”以苦戰勝無數邪惡,驅之無數慾望,避之無數誘惑。

苦行僧/白頭翁

甘地

中國似無苦行僧, 然而,我在尼泊爾卻見到了苦行僧,讓我心靈一顫,我從未見過的僧侶,苦行苦修之中的和尚。

從加德滿到拉麗凱爾,在崎嶇不平的公路上顛簸了整整一個半小時,終於在攪起的黃土和混亂的人行中來到了這座有500多年曆史,能觀賞到夏日中的喜瑪拉雅雪山全景的山城。這座獨具特色的佛塔木雕小城,到處都是小巷,窄窄的小巷子似乎只能側身而入,天氣酷暑,這些有高牆相護的背街僻巷中卻出奇地清涼,細看方見有些危危斜斜的磚木結構的沿街走巷的房屋,甚至寺廟都有一扇扇做工極精美,雕刻極細膩,風格極突出的木雕窗戶,用的是尼泊爾出的一種叫雙提合樹的木料,極堅硬莊重,數百年未見腐朽走型,一刀一刻,一神一佛都能觀看到歲月流失的痕跡,讓人體會到尼泊爾一頁一頁的歷史就在這一刀一刻中被輕輕地翻過去了。


苦行僧/白頭翁

我有些目不暇接,幾乎每街、每巷、每門、每戶都擺滿了各種式樣的佛像,各顯風采的印度教中的各路大神,數不盡的佛珠、佛捻,掛件、手式,一陣陣讓人睱想的藏香,氤氳嫋嫋。當你走進窄小得只能輕輕轉身的商鋪,當你的眼睛剛剛適應了璀燦陽光和屋內昏暗光線的反差之後,你會猛然發現你的四周,從頭頂到腳下,從眼前到身後,竟然全是神,全是佛,全都在深有期待地看著你,面對面,眼看眼,你從來沒讓那麼多神、那麼多佛、在那麼近,全方位看著你、審度著你;有的慈祥、有的莊重、有的肅穆、有的期待、有的兇狠、有的欲言,有的欲笑,有的甚至像在質詢,像在回憶,像在共享……一腳踏出,又是酷熱撲面,摩托車、自行車亂竄,那又是一個現實的世界。

我突然發現在一石臺階上,烈日炎炎,加德滿都的驕陽酷曬,不啻為嚴刑折磨,卻有一形容枯槁的半老者,竟然端坐其上,紋絲不動,一任烈日烘烤。我只在陽光下站了一小會兒,但覺得酷暑難熬,熱汗被蒸烤得順著脖頸直灌下來。我看見那位心甘情願把自己置於無遮無欄的暴曬之下的僧侶,他的臉上似乎在很久之前就繪過一種似紅、似綜、似褐的塗料,額頰上還繪有青白色的圖案;汗是順著臉上深深的皺紋悄悄地流淌,皮膚像曬乾的棕櫚樹皮;兩眼沉闔,雙手平伸,攤於膝上。我們的導遊朋友吉索爾,是位地道的尼泊爾人,信奉印度教。他告訴我,這是位苦行僧,估計至少苦修苦行在十年以上。我說我怕他暴曬之下會因缺水昏倒,會被活活曬死。吉索爾言皆有可能,也可能他已經被曬昏甚至曬死過多次,但苦修煉是他終生不渝的信念,他尋苦而至,以苦修為旨,絕不會迴避,他現在心中正在唸咒經。我想把手中的一瓶礦泉水送給他,在徵得吉索爾同意後,我帶著幾分敬意,走過去,悄悄地把水放在他的腳下,沒想到似乎我的一舉一動盡在他微閉的眼中,他輕輕地掀動眉毛,撩動眼皮,睜開雙眼,這倒讓我吃驚,那是一雙多麼清涼,多麼明亮,多麼睿智,多麼矜持的眼睛。我感到那雙眼睛後面該有一顆多麼敞亮,多麼慈悲,多麼自信,多麼任性的心。

苦行僧風雨無阻,即使大雨滂薄,苦行僧也我行我素,如同上課修行,直淋天雨,不避不遮。據說讓人神奇的是無論天氣多熱、多曬、多悶,苦行僧起行,其打座的地方絕無一汗一塵一水痕;也無論雨下得多大、多猛、下多久,苦行僧起座後,既使身前身後落雨積水,其打座之處無一滴、一水、一雨。這也是印度教中辨斷真假苦行僧的試金石。

我曾在拉利特普爾杜廣場的寺廟前看見一位苦行僧,在赤日炎炎之下,一言不發,直面炎日,但見其汗如雨下,半身袈裟已溼,雙手高擎一黃銅缽,渴望地看著人來人往的眾生。我急忙拿出也是汗水溼溼的一張人民幣,走過去投在他高舉的缽中,他微微舉缽向我示意,我真的挺受感動。感覺好像做了一件慈悲事,積善積德事,心頭悠然間有種欣慰感、自豪感。但緊跟著又如醍醐灌頂,吉索爾帶有幾分輕蔑地告訴我,他不是真正的苦行僧。我茫然失語,為什麼?吉索爾說,真正的苦行僧絕不會手捧缽求緣,凡是看重財物的僧人絕非苦行僧,也不配作苦行僧。

苦行僧/白頭翁

苦行僧從他踏入苦行的那天起,要剃髮為誓,刺血為咒;就開始經受在凡人俗子眼中所有的苦難,和世上一切人都不再有任何聯繫,告別家庭、家人、家鄉,凡是認識的人都是另一個世界上的;苦行僧淨身入苦,只帶一塊遮身布,只帶一隻吃飯碗,拒絕人間一切誘惑,一切享受,當然也要洗清和告別過去的一切罪孽,屏棄一切親情,斷絕一切世故,戒除一切慾望,抵禦一切誘惑,無論是物質的,甚至是精神的,“不食人間煙火”,苦行僧才可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但要戒練苦行到不再奢望任何美味盛餐,而且見到嘔吐,如見骯髒腌臢之物。戒除淫慾性慾,苦修到見色如不見,色誘無所動,無論妖姬美女如何,其身體的性器官都毫無反映。苦行僧苦修苦煉瑜伽,以求煥發出身體的潛能,修煉成可以臥釘板,走炭火,睡荊棘,以鐵釘穿舌過腮,把燒紅的鐵環置放於腳踝。苦行僧的信念,認為人的肉體是人慾望的載體,也是罪孽的化身,是行惡的臭皮囊,因此要苦苦折磨它,在地焰和神魔的驅使下,在各路聖神的教導和指引下,苦苦地折磨這個臭皮囊,其目的絕非一死了之,死而後之;而是淨化他,洗刷他,超度他,讓他去掉一切原體的罪孽,去迎接聖達光明的明天,昇華到神所在的天堂。天堂的臺階有48000階,不是一腳就邁進的。隻身而入,潔身而出,靈魂淨化,昇華到神的世界,這應該是苦行僧的追求。

最可怕,也最讓人遠離苦行僧的是,很多苦行僧棕褐色乾枯的臉上塗抹著一層灰白色的細粉,沁出的汗水把那些灰白色的粉狀塗物悄然融入到臉上的每條皺紋中,甚至每處細胞上,讓人感到那張灰白色的臉是那麼的刺激人,那張古怪的臉,彷彿貼著一張瘮人的臉膜。請教吉索爾讓我不由得渾身一顫,吉索爾告訴我,許多苦行僧為了驅逐肉體上的魔障和罪孽,就把死人灰,中國人稱之為骨灰,塗抹在臉上、身上、一次次地塗抹,一次次地滲透,逐漸在皮膚上形成了這樣一種獨特的膚色。吉索爾看我吃驚的樣子,就告訴我,苦行僧中還有比塗抹死人灰更讓一般人受不了的。有人見之會嘔吐,直至徹底昏倒。

出加德滿都城,有條沿城而去的“髒河”,其名叫巴克馬提河,吉索爾發音有尼泊爾土語的音律,聽起來比較吃力。這條雖然一眼看上去似乎髒得變色變質的河流,在當地人眼中也是條聖河、清河、美麗的河,尼泊爾人會悄悄地告訴你,當它流入印度恆河時,它才會髒,在我們尼泊爾它永遠是神聖的和潔淨的。

苦行僧/白頭翁

在巴克馬提河邊會經常有燃煙升起,還會拌有一種極難聞的怪味。原來虔信印度教的信徒去逝後,要被送到河邊,然後祈禱,架上木柴火化。河邊每有葬禮舉行,火葬的濃煙往往直升天空,據說讓人奇怪的是那煙不是四處飄散,而是成圓柱形煙狀直升藍天,既使是兩處相隔不遠的葬禮,其煙不亂,其煙不竄。沒人能解釋這是因為什麼?我親眼看見那直直的煙柱直升上去。果然有火葬,吉索爾告訴我,如果修行得好,罪孽皆清,則要燒三四個小時;否則就要費功夫加大火燒,要燒五六個小時;檢驗其罪孽修贖的最後一關,看其能否儘快清暢昇天。然後把所有的燃灰,包括沒有燃盡的木柴,做祈禱用過的一切儀仗,都要統統放進河中,讓河水沖走一切。它代表真正的聖水,清沏之源,是可以滌清靈魂的上天之水。

讓我驚慄的是在火葬現場,常常有苦行僧打坐,在祈禱,在做法事。但他們真正的目的是找機會去抓一把燒成灰的死人灰,趁熱,塗抹在自己的臉上、胸前、背後、肚上,再等待時機把燃燒中的屍體上的肉搶出來,現場分開吃掉。這就是印度教中的苦行僧。很多人莫說到現場見,就是聽一聽也感到心靈的撞擊。那是宗教的力量。

吉索爾告訴我,他信仰印度教,但他不是苦行僧,苦行僧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真沒有想到在佛祖誕生地的尼泊爾,三千多萬人口中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人信仰佛教,有百分之八十多的人信仰印度教。

在印度的恆河“大壺節”時,將是全世界印度教徒中苦行僧的大集會,他們要朝拜印度教的溼婆神,要讓聖水洗刷他們罪惡載體上的汙垢,去滌盪“臭皮囊”的醜惡,據說最多時會有將近一億印度教徒從四面八方彙集於恆河,“大壺節”恆河沐浴的人超過穆斯林信徒去麥加朝拜人數的一百多倍,幾乎使恆河斷流。從黎明時節,啟明星高照,信徒們就開始在祈禱聲中走向恆河,走進恆河,他們先喝後洗,再沐再搓,而那些苦行僧們常常結伴相隨,他們有他們獨特的儀式,據說是傳授一種極高難的瑜伽動作,以喚起身體潛能對付疾病和環境。曾經有西方記者想潛入其中,但被拒絕,那是苦行僧的秘密。更可怕的是在“大壺節”的104天期間,如果有信徒死亡,那麼一切絕不會因為河內人多有沐浴者而改變,仍然是祈禱,法事,最後架柴燒屍,而屍灰及所有一切都要一點不留地奉獻給恆河,給水神,給偉大的溼婆神。

苦行僧/白頭翁

大壺節

我問吉索爾,你在中國學習過,又在中國做過事,也見識過許多中國人,包括佛教徒,你認為中國有苦行僧嗎?他思索良久,反覆捋著他那很漂亮也很有風度的八撇胡說沒有!問他為什麼?他說,中國人的慾望太強烈了。

啊,苦行僧……

苦行僧/白頭翁

白頭翁新作《醉裡挑燈談酒》,是一本散文集,共收錄崔濟哲先生二十餘篇以“酒”為主題的散文隨筆。作者借一個“酒”字,實則聊的是歷史和社會。全書是一部文人墨客、帝王百姓的飲酒話史,作者在書中大談酒的源頭、發展、趣聞、傳說,實際上是在回味歷史,剖析社會,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感懷,也是對當下世象的感概,既展現出我國文化的深遠流長,也道出了世界人民對美的追求的共性。

苦行僧/白頭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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