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讀詩|詩人的心靈就是一條白金絲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過去的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年輕歡暢的時候,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的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悽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當你老了》(袁可嘉譯)

提到愛爾蘭詩人葉芝的這首《當你老了》,喜歡詩的人沒有不喜歡的。

“我從來沒想到會在一個活著的女人身上看到這樣超凡的美。這樣的美屬於名畫,屬於詩,屬於某個過去的傳說時代。蘋果花一樣的膚色,臉龐和身體有看布萊克稱為最高貴的輪廓之美,因為她從青春至老年很少改變,而體態如此絕妙,使她看上去非同凡俗。她的舉動同她的體形恰好相合,我終於懂得為什麼古代詩歌,在我們愛上某位女士談到面容與體形的地方,吟誦她的步態有如女神。”這是葉芝回憶初見茅德·岡時的感受。和但丁與彼特拉克相比,葉芝也許是幸運的,也許比他們更痛苦。因為但丁與彼特拉克愛戀的女子過早地辭世了,而葉芝愛戀的女人一直活著,卻嫁給了別人。正如他在《冰冷的天堂》中所表達的:“我驟然看到那冰冷的、白嘴鴉歡欣的天堂/那裡彷彿冰在燃燒,而冰又不僅僅是冰/於是幻想和情感,都給驅趕得發了狂/這個或那個念頭,每一個都無足輕重/都已消逝,餘下的唯有那隨著青春的熱血。”

一般人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正是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成就了葉芝的這首詩。

事實上最終成就此詩的,卻是由於作者對時間的假設。二十多歲的葉芝,1889年得遇愛爾蘭爭取民族自治運動的領導人之一、美麗的女演員茅德·岡。此次相遇在葉芝的靈魂中種下了愛的苦種。但茅德·岡對葉芝的拒絕成全了作為詩人的葉芝,葉芝所有的感傷和痛苦都與茅德·岡有關。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一位光輝的女性,並且把這位女性牢牢地挽留在自己的世界裡。

詩人儘量賦予一個生活中的人以崇高的內涵,將詩歌指向星空。因此葉芝在詩的結尾處寫到了星辰,愛的面龐隱藏其間。同時,他更像是接受了古希臘的婦女觀,熱愛女性的成熟之美和靈魂的光芒。詩人把愛和時間、愛和靈魂、詩人之愛與眾人之愛糅合在一起,並把它們引向神秘,使得這首詩獲得了一種特殊的魅力。

《當你老了》一詩雖然是葉芝二十多歲時的作品,但在藝術上可說是臻於完美之作。在我國,即使像穆旦那樣優秀的詩人兼翻譯家,也忍不住要對它來一番改頭換面。穆旦作於1944年的《贈別》一詩的最後一節是這樣寫的:

等你老了,獨自對著爐火,

就會知道有一個靈魂也靜靜的,

他曾經愛過你的變化無盡,

旅夢碎了,他愛你的愁緒紛紛。

與穆旦借用葉芝相似,葉芝的“當你老了”的時間假設也並非葉芝的獨創。早在16世紀,法國詩人龍沙在組詩《致埃萊娜的十四行詩》中就採用了這種時間假設。《致埃菜娜的十四行詩》寫於1574年,是獻給他愛戀的亨利二世王后的侍女埃萊娜的。組詩之一也是以假設的衰老開始:

當你十分衰老時,傍晚燭光下

獨坐爐邊,手裡紡著紗線,

讚賞地吟著我的詩,你自語自言:

“龍沙愛慕我,當我正美貌華年。”

你的女僕再不會那樣冷漠,

雖然在操勞之後她睡意方酣,

聽見你說起龍沙,她也會醒轉

用永生不朽為你的名字祈福。

我將長眠地下,化作無形的幽靈;

我將安息在香桃木的樹蔭;

而你會成為老婦人蜷縮爐邊,

痛惜我的愛情,悔恨自己的驕矜。

你若信我言,活著吧,不必等明天,

請從今天起採摘生命的朵朵玫瑰。

(陳敬容譯)

龍沙的詩雖然也有名,但存在不足。法國當代學者讓·絮拜維爾在其《法國詩歌歷史及理論》(中譯本改名為《法國詩學概論》)一書中指出,在這首詩中,龍沙用現在分詞加上一串不定式,因而有損其精美。我們姑且撇開此詩在法語原文中的缺陷,單單比較一下此詩與葉芝詩在大體上的不同效果。龍沙的詩似乎沒有完全展開,詩中有太多詩人的自以為是,而且語言缺乏穿透力。不過儘管如此,我們卻在這裡看到了葉芝《當你老了》一詩的淵源。按照美國理論家哈羅德·布魯姆在其《影響的焦慮》一書中所表述的觀點,每一個強力詩人都會生出自己精神的父親。就總體而言,葉芝生出了布萊克和雪萊,但在《當你老了》這首詩中,葉芝顯然生出了龍沙。葉芝儘管襲用了龍沙的時間角度,但他卻用自己的作品超越了龍沙。

一直是這樣,說得直白些,未成熟的詩人模仿,成熟的詩人剽竊;壞詩人損害他們拿取的,好詩人則把它變成更好的東西,或起碼不同的東西。好詩人把他的剽竊品組合成獨一無二的完整感覺,完全不同於它原先的破碎;壞詩人則把它弄成沒有內聚力的東西。

詩人艾略特曾經拿化學上的催化劑打比喻。他說,當把氧氣和二氧化硫兩種氣體混合在一起,加上一條白金絲,它們就化合成硫酸。這個化合作用只有在加上白金的時候才會發生;然而新化合物中卻並不含有一點白金。白金呢,顯然未受影響,還是不動,依舊保持中性,毫無變化。

詩人的心靈就是一條白金絲。

(劉向東,詩人、作家,現居石家莊 刊於燕趙都市報2019年1月30日第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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