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男人》(18)——长篇小说连载

《问题男人》(18)——长篇小说连载

第九章 那耳光是自己抽自己

朦胧中好像是在下雨,这雨下得怪,时而淅淅沥沥时而哗哗啦啦。雨是从树冠上滑落的,仿佛打在伞面上,然后才往下淌。那是春天的雨,蕴着勃发的春意。翻翻涌涌的,那是春虫在蠕动;啾啾啁啁的,那是春鸟在鸣唱。

吕如蓝醒了。动静是从卫生间传出来的,老妈在洗澡,一边洗一边唱。

吕如蓝把脑袋钻到枕头下面,困慵地翻个身想要再睡,那边却又传来“啪啪啪”的拍门声。

“开门开门,我尿尿——”羽升尖着嗓门嚷。

“等一会儿,姥姥在洗澡。”梅薇在卫生间里回答。

“不行,憋不住了!”羽升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吕如蓝只好起身去救急。她敲敲卫生间的门说:“妈,你就让羽升进去嘛。”

“不不不……”仿佛听到强盗要闯入,老妈的声音居然有些紧张。

“那就开开门,让我进去拿个盆吧。”吕如蓝无奈地说。

门开了道缝,不等吕如蓝去推,老妈的一只手先已探出,将塑料盆丢在地上。就像舞台上的花旦甩了水袖,浴液和洗发香波的气息被甩出来,芬芳而馥郁

伺候完了儿子这泡尿,吕如蓝回到床上还想打打瞌睡,卫生间那边又传来吹风机的聒噪声。于是,吕如蓝的眼帘上就浮现出晃来晃去的吹风机筒和荡来荡去的湿发。吕如蓝叹口气,揉揉眼,搓搓脸,起身穿衣。

吕如蓝在门厅里见到了老妈,老妈的头发被发胶整固得有模有型,眉和眼都是勾勒过的,两颊还隐约着淡淡的腮红。见女儿出来,老妈就慌着走,吕如蓝偏偏横了横步。

女儿的目光在老妈的脸上黏着,老妈掩饰般地低了头。

这一低,引得吕如蓝扬了声儿说:“妈,你的口红太浓。”

像孩子被揭穿了小把戏,老妈连忙说:“没,没涂呀。”一边说,一边还胡乱地用手在唇上抹了抹。

见老妈如此惶惶,吕如蓝有些不忍了。她柔着声儿道:“妈,涂一点儿就成,来,我来给你涂。”

吕如蓝在自己的化妆袋里挑了支深色的唇膏,要给老妈涂。老妈此时已恢复了常态,她摆摆手说:“别别别,待会儿我要在外面吃早饭,还不把它吃到肚里去了。”

吕如蓝问:“你不回家吃饭了?”

老妈说:“嗐,晨练完了,在外面随便喝点儿豆浆、吃根油条就行了。”

老妈走了,吕如蓝打个哈欠,叹了口气。唉,星期天睡懒觉的好机会,就这样生生让老妈给搅了。

吕如蓝提提神,索性骑上电动自行车去了府院街菜市场。她想在那里的双汇专卖店买点儿冷鲜肉馅,做做她最拿手的灌汤蒸饺。大清早街上人不多,吕如蓝的车速就比平时快了一点儿,在立交桥下拐弯时,她蹭住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吕如蓝慌忙刹住车,道声对不起。那女人趔趄着瞥她一眼,旋即回过头,匆匆忙忙走她的路。

望着米黄色的风衣飘摆而去,吕如蓝心里“咯噔”了一下。咦,这不是尾随过老妈的那个女人吗?想到此,她不由自主地也尾随这“米黄”而去。

前面的“米黄”有些怪,自行车不骑,老是推着。瞧瞧车轮前后胎,没瘪呀。琢磨来琢磨去,还真琢磨出了门道:这“米黄”是在盯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板板挺挺的西装,好像是要出席会议做嘉宾,腿脚下却蹦蹦颠颠的,分明是在晨跑。作为目标,“嘉宾”很惹眼,一头银发熠熠地闪着,像是一个引导瞄准的靶子。过马路拐弯的时候,“嘉宾”偶尔也会偏偏脑袋转转身。这时候“米黄”就现出了闪避之状,犹如躲猫的耗子。

“米黄”是私人侦探吗?这个行当据说眼下供需两旺,生意红火。“米黄”跟踪过老妈,此刻她又跟踪这个“嘉宾”干什么?……想到此,吕如蓝愈发锲而不舍。她一路相随,不知不觉竟进了人民公园的大门。

人工湖的环形道上涌着慢跑的人群,来而复往,周而复始,犹如磨盘上缓缓研磨的豆粒。湖的对岸是蜿蜒的小山丘,丘上树木葳蕤,浓荫蔽盖,吕如蓝刚刚来到丘下,就听到上面的林子里传出一阵阵歌声,那些声音说不上清脆、婉转,却别有一种激越和高亢。眼看着“米黄”正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吕如蓝连忙锁好车子,跟了过去。

石阶是盘旋而上的,做着“之”字形,一个个“之”字折进浓密的树林里,且与山丘脊背上横亘的步道相连。一走入林中,“米黄”就消失了,仿佛每棵松树槐树的背后都隐着“米黄”的背影,但却寻不到她的踪迹。浓深的绿意漫漫而来,犹如水一般将人浸淹,吕如蓝停下脚,深深地吸一口气,不禁自嘲地笑了。自己原本要到集市买肉馅,怎么却买到了树林子里?

上面的歌声很近了,仿佛唱歌的人们就站在她的脑袋顶上。

循着歌声走上丘顶,吕如蓝看到了一片还算平坦的场地。傍树而聚的人群密匝匝地站着,犹如排列有序的计算机键盘。计算机的主板是乐队,活力盎然的手风琴是CPU,二胡啦笛子啦柳琴啦什么什么的做着声卡光驱和内存条……这老掉牙的多媒体计算机发出的声响,不免有些含含混混口齿不清,然而却依旧不屈不挠地澎湃着激情。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尖嫩的女声蓦然升腾而起,宛如一只惊讶的小鸟。为它伴飞的是竹笛,笛音颤抖着,像鸟翅在拍打空气。

有好一会儿工夫,吕如蓝都没能听出来用这种嗓音领唱的是她的母亲梅薇。在吕如蓝的印象里,老妈唱的是那种“噢噢噢”的美声。嘴巴张得又大又圆,那情形就像耳鼻喉科的大夫在用压舌板为病人检查喉咙。

盯着人群里老妈那张脸,吕如蓝觉得自己的面皮有些发热。老妈在竭力笑呢,那笑把老妈脸上的皱纹挤深了,像是没有熨过的粗布。或许正是由于这粗布的衬托,老妈那对晶亮的眸子才显得格外澄澈,甚而还透着几分娇媚。

吕如蓝再向娇媚投送的方向看去,她吃惊地发现“嘉宾”正笑吟吟地向老妈那里走呢。

近了,近了,老妈伸出胳膊,拉住了“嘉宾”的手。于是,“嘉宾”就站在了老妈的身边。

“一条大河”唱完了,鸟儿们在叽叽喳喳地喧闹。这里都是些老鸟,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有点儿迟缓,那情形就像是慢放的录像。录像里的老妈和“嘉宾”亲亲热热地谈笑着,他俩谈什么呢?吕如蓝在心里猜测:——你怎么来晚了?——睡了个大头觉。——不对,是只顾打扮了吧,瞧你那皮鞋,擦得多亮呀……

乐队奏响了下一支歌的过门。“嘉宾”把头一昂,开口领唱起来。

“当我们还年轻,在美妙的五月早晨,你曾说你爱我,当我们还年轻——”哦,“嘉宾”的嗓门居然如同小号一般激昂而嘹亮!那是标准的美声唱法,仿佛此刻他正站在歌剧院的大舞台上,所有的追光灯都“粉”着他。他那满头银发随着歌曲的节拍顿挫有致地抖动着,显得潇洒而又典雅。

老妈侧过脸,明媚地望着他。宛如一只静静的玉盘,在幸福地承受着蹦蹦跳跳的珠玑。

第二段由老妈领唱,她和“嘉宾”保持一致,改唱了美声。她的嘴唇拢成一个圆,“噢噢噢”地叫个不停。

“唱起了春之歌,那音乐是多么动人,你曾说你爱我,当我们还年轻——”

天啊,不是音乐动人,是老妈动人!身心投入的老妈居然如此神采焕发,让吕如蓝简直难以置信。

吕如蓝的心里一动,蓦然想起邻居阿姨说过的话:你妈是女领唱,还有一个男领唱哩,高个头,宽肩膀,满头银发亮光闪闪,就像戴着一顶王冠。那叫一个威严啊,那叫一个风度啊。你猜大家叫他啥?——“国王”!

没错,“国王”想必就是这位“嘉宾”了。

第三段由“嘉宾”与老妈一起领唱。当歌声响起来的时候,吕如蓝闭上了眼睛。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仿佛正在天宇中相互依偎,相互扶持,情深意长地并肩前行。就这样走过转换的四季,就这样走过更迭的人生……

吕如蓝的心底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感动,她缓缓地睁开眼,于是她看到老妈那被发胶整固得有模有型的头发与“嘉宾”的银冠相得益彰地摆动着,一颦一笑也都透着珠联璧合般的默契。在吕如蓝的视觉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些合唱的人群只是他俩的陪衬,是底色,是布景。

……

沿着石阶从丘顶下来,老人们的歌声和笑声仍在身后和头顶回响。远了,远了,那声音缥缈起来,宛如是在云空之中,是在另一个世界。

《问题男人》(18)——长篇小说连载

吕如蓝离开人民公园,这才骑着电动车去往府院街菜市场。这里的双汇专卖店是本市规模最大的一家,冷鲜肉是清晨四点多钟送的货,用它的肉馅做出的灌汤饺味道最鲜美。老妈爱吃瘦肉,可是嚼起来又嫌它们老塞牙缝,灌汤饺正合她的心意。想到老妈,吕如蓝就想到了回家以后的情景,犹豫着要不要将今天到人民公园的事说破。说破了,怕老妈尴尬;不说,就俨然成了秘密,且有了一点儿阴谋的味道。

吕如蓝喜欢遛街,她从菜市场出来,又拐进了旁边的小商品批发市场,鸡零狗碎地买了几件小东西。差不多已是半晌午了,市场的后门口有家特色小吃店,专卖豆末和牛肉水煎包,吕如蓝就想带回去一些给老妈和羽升换换口味。

吕如蓝一进店门,就听到店里有个女人高腔大嗓地嚷嚷,好像是在吵架,却又听不到回吵的人。

吕如蓝好奇地挤进围观的人群里,她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咦,这不是“米黄”吗?

穿着米黄风衣的那个女人像手枪射击一样抬着胳膊,食指正向旁边的车厢座位点点戳戳,“你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一大早就从家里溜出来,到现在还不落窝!一大家人都等着你吃早饭呢,你知道不知道?”

义正词严,声色俱厉,那口气那架势都像是在训斥一个被当场抓获的逃学的孩子。

笔挺的西装,整齐的领带,银白的头发……“国王”在车厢座位上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他用汤勺在碗里“当当啷啷”地搅来搅去,似乎是嫌那碗豆末太烫,让人无法下咽。

“爸,你跟我回去。咱们走吧,走。”“米黄”伸手拉人。

“国王”纹丝不动。

坐在“国王”对面的是梅薇,她气定神闲,旁若无人,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只管嚼着牛肉煎包喝着豆末汤。

看着看着,吕如蓝的心里疼了起来。人家是警察,就等着小偷出手时再抓哩,瞧瞧,逮住了吧。

吕如蓝替老妈尴尬,替老妈害羞,却又无能为力。这儿可不是失物招领处,吕如蓝无从出面认领。她眼睁睁地看了一会儿老妈如何受辱,然后把身子一缩,偷偷摸摸地离开了。那情形就像是她自己露了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等到骑上电动车回家的时候,吕如蓝的心里忽然有些失落。她一向觉得自从老爸去世之后,世上与老妈最亲近的就是她和羽升了。谁承想,老妈如今有了一个更亲近的人。

老妈,你用不着让我给你带回去豆末和牛肉煎包,嘿嘿,你已经吃过了——一个声音在吕如蓝心里冷冷地笑,这声音让她打了个寒噤。

好不容易又赶上个星期六,田行道美美地睡了个懒觉。他睁开眼看看表,九点了。本想再迷糊一会儿,怎奈胃脘处有些酸烧。那是饿了,塞点儿东西就好。他从床上爬起来,晃晃荡荡地往厨房走。他看到不锈钢大蒸锅坐在煤气灶上,于是就满怀憧憬地去揭盖——没戏,居然是空的。田行道叹口气,下意识地往小卧室那边看看,昨夜雷莉和晨晨一起“闭关锁国”,至今还未门户开放。

田行道只好自助服务了。他打开冰箱,将冷冻包子和鸡蛋放进蒸锅里,然后点燃煤气灶,抬手揿了一下抽油烟机。早餐晨晨要喝牛奶,田行道和雷莉却是喝粥的。田行道取出一大一小两个不锈钢锅,分别放入昨晚的剩粥和一袋鲜牛奶。他毛手毛脚地做着这些事,心里觉得不胜其烦。

不迟不早,就在诸般烦琐工序甫告竣工之时,雷莉从小卧室里钻了出来。

“嘻嘻,做了啥好吃的?让我垫垫肚子——”睡眼惺忪,发鬓蓬乱,雷莉张开的嘴里放飞着隔夜的陈气。

田行道没吱声儿,只把身子往旁边趔了趔。

雷莉伸手从蒸锅里抓出一个豆沙包,放在嘴里嚼。那些密密排列的小牙嘈嘈切切地忙碌着,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啮齿动物。片刻间豆沙包就落了肚,雷莉伸手再抓起一个肉包,一边咬一边不知餍足似的说:“午饭吃卤面吧?晨晨最喜欢吃你做的卤面了。”

哼,我是伙夫啊,叫我给你们做两顿饭!田行道心里抗议着,脸上却不露声色,“别呀,别,我想念你的糖醋鱼了——”

“是吗?”雷莉笑了,用那双甜杏眼儿狐疑地盯着他,“你是想偷懒耍滑吧?”

“真的真的,怀念了,怀念。”田行道一脸的无辜,诚恳地把手放在心脏处抚了又抚。

“那好吧,今天我给你们做糖醋鱼。”雷莉打了个哈欠,然后动手往餐桌上摆早餐。她把两碗粥端过去,就坐在餐桌前喊:“行道,拿筷子。”

“唉唉,来了来了。”田行道像饭馆的小跑堂一样应答着,颠颠地往餐桌上送。雷莉就是这德行,如果她要做什么家务,必定会拉你一起上套。只要她忙,就容不得你闲。人家要的就是一个平等,人家这样才能心理平衡。

这方面,吕如蓝和雷莉可就大不相同喽。吕如蓝做家务时喜欢唱独角戏,当然当然,唱完了你得鼓励鼓励,夸奖夸奖。

田行道和雷莉一起往餐桌上摆好了吃的,自己却没往餐桌前坐。他草草地洗漱,换了身衣服,抓起乒乓球拍就往外面走。

雷莉嚷嚷:“哎哎哎,不吃饭就走啊?”

田行道扬了扬手中的乒乓球拍,“占台子去。哥儿们约好了,到铁路俱乐部去练练。”

出了家门,田行道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喽好喽,今儿上午用不着陪雷莉在磨道里打转转了,就让她自己在家里拉套吧。

《问题男人》(18)——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此长篇小说由《小说月报原创版》2018年六、七期刊载,天津《今晚报》连载。欢迎在京东河南文艺出版社旗舰店购买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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