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理,誰能為你的夢想埋單


去大理,誰能為你的夢想埋單

洱海小普陀

語言學家羅常培1940年代到大理時,此景讓他想起了西湖的阮公墩、湖心亭和北平的北海、什剎海。

大理給中國人提供了另一種有別於一線城市的生活方式,但再美的詩和遠方,也經不起無節制的開發與汙染。

四年前的春節,大理冬天的風像往年一樣生猛凜冽,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文化人臨時搭了一個“大理人藝”劇組,給大理的鄉親演了一出老舍話劇《茶館》。

這可能是史上最雜牌、最不可複製的《茶館》劇組。總策劃是張揚,後來導演了《岡仁波齊》,遭遇了一次大肆張揚的表白;總策劃是東北詩人潘洗塵,他的詩作《六月我們看海去》曾被收入江蘇省的高中語文教材;攝影是奚志農,當年《東方時空》轟動一時的紀錄片《藏羚羊之死》便是他深入可可西里拍攝的;藝術總監是嶽敏君,坊間稱為中國當代藝術的“F4”之一;撰稿是詩人李亞偉,八十年代曾以長詩《中文系》名動江湖。

演員裡面,除了當地的藝術家、書商和雜貨鋪老闆,還有北師大教授陳太勝、西泠印社出版社的攝影師陳學章和詩人歌手周雲蓬。據寓居大理的旅行作家許崧(他也在劇裡扮演常四一角)回憶,當時有五百多位鄉親來看了這場特別的“大理春晚”,好不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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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古城五華樓

那天只演了《茶館》第一幕,周雲蓬在裡面扮演茶客乙,戲份就是和茶客甲下棋,只有一句臺詞,也是《茶館》第一幕最後一句臺詞:“將!你完啦!”沒想到,這句話一語成讖,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在大理重演《茶館》。

2017年春,大理開始整頓旅遊市場,2900多家餐館和客棧停業接受檢查,包括楊麗萍建在洱海邊上的藝術酒店太陽宮。今年5月,洱海周邊實施“湖濱緩衝帶生態修復與溼地建設工程”,湖濱15米範圍內的建築陸陸續續被拆除,涉及1806戶居民住宅,其中海景客棧有300多家。

大理彷彿回到了十年前的寂寥狀態,下關風若無其事地吹著,陽光依舊溫暖地打在臉上,但很多人離開了,湖邊瓦礫中留下一堆破碎的大理夢,外邊的遊客也在躊躇觀望,今年春節大理客棧的客房依舊沒有訂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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洱海邊上的違章建築被拆除

蠻荒之地變成了“東方劍橋”

雲南大理的文藝基因,100多年前就已種下。

最晚不遲於1893年,滇緬交界處的村寨種下了中國第一棵咖啡樹。民間還有傳說,法國神父田德能到雲南傳教時,將咖啡帶到了大理的朱若拉村,被後人封為“中國咖啡始祖”。但那時的彩雲之南,還沒有成為小清新們喜聞樂見的文藝天堂。

清末的滇緬地區充滿了魔幻奇譎的色彩,漫山遍野種著後來嬉皮士最愛的大麻和菸草,從緬甸回來的馬幫載著象牙、鹿角、犀牛角、美國牛仔布等商品,嶄新的天主教堂融合了南詔建築風格看上去野心勃勃,前來調查馬嘉理案的愛德華·巴伯遇見的大理居民嚼著檳榔,牙齒被染著血紅色,讓他想起《馬可·波羅遊記》中的“金齒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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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古城天主教堂,建於1927年

1941年,老舍去大理考察的時候,這裡已經很接近今日文藝青年想象中“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模樣:“城中看不出怎樣富庶,也沒有多少很體面的建築,但是在晴和的陽光下,大家從從容容的作著事情,使人感到安全靜美。”

在喜洲鎮,老舍覺得那是他在中國內陸所能見到的最體面的市鎮,他用“奇蹟”來形容這個地方:有小橋流水人家,有豪華的中學校舍,有嶄新而氣派的圖書館,有雕樑畫柱的深宮大院,還有許多金碧輝煌的祠堂,“彷彿到了英國的劍橋”。自此以後,大理就有了“東方劍橋”的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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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洲月亮橋

抗戰後半期,滇緬公路是國內最繁忙的一條路,運兵運物資的車絡繹不絕,公交車與私營的商車也頻繁往來於昆明與邊疆之間,路上廣東人開的飯館不愁沒生意。

偏偏是滇緬公路邊上的大理,成了一處世外桃源。文學史家遊國恩的女兒遊寶諒形容說,當時的大理是一個遠離塵囂的“避寇之所”。他們一家隨著私立武昌華中大學搬遷到大理,在喜洲鎮住了三年,把這裡變成戰時西南的一處文化基地。

同來大理考察的人還有社會學家費孝通。在雞足山的禪寺前,也許是骨子裡的“戀地情結”作祟,費孝通也跟後來辭職逃到大理曬太陽的文藝青年一樣,心底泛起了對現代文化的畏懼和厭倦。

作為人類學家和民族學家,面對西南地區未經探索的歷史和文化,費孝通也願意留在大理:“禮失求之野,除了邊地,我們哪裡還有動人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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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足山金頂寺,建於1934年

中國的格林威治村,文藝青年的烏托邦

大理確實有一種神話般的魔力。後來到大理定居的藝術家和文藝青年,常常把自己稱為“拜日教”或者“追太陽的夸父”。

因為大理的陽光太舒服了,用作家綠妖的話說,“可以曬暖整個脊背和脊椎,人像充電的電池,一格格被輸滿太陽的能量”。那時她和周雲蓬還在一起,他們搬到了大理定居,民謠歌手張瑋瑋、張佺有時會到家裡來喝茶曬太陽,一直聊到太陽下山,蒼山從金色變成青色。

張瑋瑋是2013年初搬到大理來的,與家鄉白銀和北京相比,大理是一個溫柔而寧靜的所在:“無論在外面多麼風起雲湧的人,到了這兒你要無聊也沒人搭理你;你就是怎麼樣的一個失敗者,你只要真的是一個好玩的人,在這兒也會特別受大家歡迎。”周雲蓬後來把這種生活寫成了一首歌,名字就叫《隨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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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古城,後面是蒼山

在許崧的描述下,大理已經近似於中國版的格林威治村,是當代中國嬉皮士的大本營。

在這裡,成功不再是衡量一個人價值的標準,生活與藝術才是最重要的東西,“大理閒散的生活狀態使得許多人可以嘗試一下以前沒機會做的事......居民們自發成立了機車小組、登山小組、讀書小組、帆船小組、滑翔傘小組、夕陽紅籃球小組、烘培小組、以及生娃小組、打毛線小組、觀鳥小組等等”。

看起來這是中產以上有閒階級才能擁有的生活,是美國舊金山灣區科技公司高層的業餘生活,不是貧困潦倒的文藝青年所能夠享受的。攀巖愛好者容安搬到大理以後算了一筆賬,這種生活其實只需要每月3000塊錢,因為生活成本低了,“一個月的所有生活成本約等於北京的房租”,消費慾望也降低了很多,存款不但沒少還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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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崇聖寺三塔

但大理畢竟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無法完全置身於時代的慾望之外。老舍來到大理的時候,這裡已經有了旅遊業和商業化跡象:

大理缺雨時,山下居民得向山上居民購買雪水,“錢到,水便流過來”;不少當地人過起了躺著收租的生活,給遊客抬滑竿幹苦力的都是四川人;下關開了很多旅社和餐館,一個房間是十幾床大通鋪,設施很差,價錢又高,一看就是專門坑路人和遊客的錢;有錢人在洱海邊和島嶼上建起了豪華別墅,坐享無敵海景。

今天的大理,在1940年代便初見雛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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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4月30日,大理洱海邊的房子

烏托邦背後的慾望與躁動

近十年來,這個置身於蒼山洱海間的格林威治村,吸引了全國的文藝青年。作家桑格格曾目睹過,周雲蓬走在大理的街道上,路上不斷有人認出他來,紛紛要求合影。在中國,能夠讓一個小眾民謠歌手享受大明星待遇的地方,只有大理。

但大理除了文藝青年的詩和遠方,還有無數投機者帶著澎湃的慾望蜂擁而至。2014年,電影《心花路放》播出後,郝雲唱的主題曲《去大理》紅透大江南北,那幾句曖昧的歌詞“誰的肩上沒有齒痕”“也許愛情就在洱海邊等著”,讓大理多了幾分來自麗江的顏色。

大理不復平靜,飯局越來越多,酒桌上有了酒色財氣,大街上飄著爛大街的民謠音樂。周雲蓬家隔壁就是一家酒吧,耐心如他也受不了那些庸俗和單調的歌曲,“天天聽非洲手鼓民謠彈唱也會嘔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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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心花路放》熱播,讓大理更加火爆

從前樸素乾淨的大理,漸漸被汙染得烏煙瘴氣,越來越像一個髒亂差的十八線縣城。

生活汙水、餐飲酒店業汙水、工業廢水、醫院及鄉鎮衛生所汙水等未經處理便排入洱海,洱海多次爆發大規模的藍藻汙染,湖水透明度一度從4米驟跌至0.5米,甚至發出陣陣臭味。為了獲取鳳翥頁岩礦,一些採礦廠掘開蒼山,毀掉大片原生林,“山上綠色的植被彷彿被攔腰截斷,下面是相當於幾個足球場大的裸露山土”。


去大理,誰能為你的夢想埋單

傍晚時分,陽光灑滿洱海

大理給中國人提供了另一種有別於一線城市的生活方式,但再美的詩和遠方,也經不起無節制的開發與汙染。

看到海邊客棧被拆掉時,有網友說“拆得好”,當年開客棧躺著賺錢的日子多麼愜意,是時候還洱海一片清淨了。周雲蓬不喜歡大理的汙染和過度商業化,但也為那些來到大理腳踏實地打拼的人鳴不平:“開客棧可以躺著賺錢?不需要投資嗎?不需要僱用服務人員嗎?不需要繳納各種費用嗎?”

沒有人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蒼山十八峰依舊沉默,洱海上的太陽還會升起來,照過戀戀不捨辭別大理的舒慶春,也照過那些懷揣夢想來到大理又離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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