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和他的時代

冰川思享號特約撰稿 | 侯虹斌

作家,資深媒體人,直播節目主播/策劃,騰訊大家簽約作家,騰訊直播簽約主播。在《新京報》《南方都市報》《當代》雜誌、鳳凰網等媒體開有專欄;著有《聖母病》《我不代表真理我只代表你》等十多本專著。

專欄文章:

《中國男人為什麼這麼醜》

《她們都被殺死了,你卻只關心他們娶不到老婆》

《這個社會沒有調查記者,會有什麼影響?沒有影響》

最近,李澤厚頻繁地出現在網絡上,而且,他的出現是跟一則八卦有關的。

在金庸去世後,李澤厚寫了一篇悼文,談及曾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路過香港,金庸邀請其去家裡,臨走時送他六千美元。但李澤厚很不高興,覺得這是把自己當作乞丐了,婉言謝絕。

李澤厚和他的時代

圖/網絡

時隔二十多年,他再提這件事,說,“這算作悼念吧,雖然出手不夠大方,但他畢竟是一番好意啊。”

一時間,輿論大譁。這個久違的名字,也伴隨著這則文壇的談資,重新被大家關注起來了。

1

現在,全網都在群嘲李澤厚,主要依據就是: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6000美元,相當於六七萬元人民幣,而當時,普通老百姓的平均月收入也就二三百元,6000美元當然是煌煌鉅款。你怎麼能這麼不識好歹?不識好歹也就罷了,怎麼能幾十年都念念不忘,給人家的悼文還說得這麼不客氣?

於是乎,大家都在批李澤厚的邊界意識不清:給你是人情,不給你是道理。

大概,88歲高齡的他,怎麼也想不到,他能被國內人重新想起來,居然是因為這樣的小事吧。

金庸當然沒錯,這筆錢若算上美國的通脹(年4%左右),到今天也約有1.6萬美元,不是小數,僅作饋贈,這個心意可以了。只不過,李澤厚的名聲如日中天,雖然在美國沒有在中國那麼紅,但他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他認為自己應得的饋贈,應遠高於此。如果從他的地位來看,他如此傲慢,並不是沒有底氣的。

問題是,這件小事本來無需過度引申,即便李澤厚在這件事上面有小雞肚腸之嫌,也並不足以倒推其人品、人格之類。

須知,李澤厚雖與金庸不在同一跑道,然而兩人對中國當代文化史上的影響,難分軒輊。李澤厚的地位並不比金庸低。然而,這兩天的八卦出來之後,已有無數網友打哈哈道:李澤厚是誰?我還以為李澤楷呢。

這讓我想起了2010年《南方人物週刊》在對李澤厚做的十幾頁專題報道。當時討論李澤厚“過時”“落伍”了沒有,那時,一直在美國的他也已快被善忘的中國人遺忘了;而今又過多年,時代早已變遷。

李澤厚和他的時代

圖/網絡

這已經不單純是被遺忘的問題了,我猜想,李澤厚等思想家、知識分子曾經參與啟蒙過的那一代人,不是改弦易轍,就是遠走高飛,或者徹底被時代邊緣化。

而李澤厚曾經做過的“啟蒙”,現在,可能又倒退回去了;已經打開過的眼睛有可能重新閉上了。

2

李澤厚是誰,今天還是要簡單再介紹一下。

他曾被稱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影響中國思想界的第一人。

李澤厚暴得大名,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那時他北大畢業,加入中國社會科院哲學研究所,才20多歲,就參與了美學大討論“美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論戰對手是已經聲名顯赫的朱光潛、蔡儀等人。

李澤厚認為,“人類的實踐才是美的根源,內在自然的人化是美感的根源。”此次論爭使他名聲大振,開創了中國美學的一大派別:實踐美學。此時他才20多歲。

“文革”過後,李澤厚拿出《批判哲學的批判》(1979)、《中國思想史論》(近代1979、古代1985、現代1987)、《美的歷程》(1981)、《華夏美學》(1988)、《美學四講》(1989),基本上都成了暢銷書,有志青年們人手一冊,李澤厚成為了一代青年的偶像。

李澤厚和他的時代

李澤厚著:《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7月版

那個時代真是學術與大眾的蜜月期啊!那是美學的時代,是哲學的時代,是詩歌的年代,是啟蒙欲、求知慾炸裂的時代。人們剛剛從禁錮中走過來,急於看到世界,急於確立自己的價值座標,急於塑造自己的世界觀,每個人像海綿一樣如飢似渴,汲取知識。

那時的暢銷書,在今天幾乎是不可思議了。比如說,煌煌鉅著《走向未來》系列(金觀濤主編),“當代西方學術文庫”(甘陽主編)都能成為暢銷書。

這裡姑且列一下上世紀八十年代哲學思想史方面最火的書吧:

未來學家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發行80萬冊;

保加利亞學者瓦西列夫的《情愛論》發行150萬冊;

羅素的《婚姻革命》發行30萬冊;

卡西爾的《人論》發行23萬冊;

戈布爾的《第三思潮馬斯洛心理學》發行15萬冊;

科恩的《自我論》發行10萬冊;

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弗洛伊德的《夢的釋義》都印發了15萬冊……

印發超過十萬冊的學術性較強的國外社科類暢銷書不下40種。

而劉再復的《性格組合論》,李澤厚的《美的歷程》和《中國思想史論》,更是超級暢銷書。

還沒有加上盜版的。

李澤厚和他的時代

李澤厚著:《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6月版

當時,還有一股少有的“美學熱”,熱到影響到普通人的生活態度和生活規則。而這一派,就是由李澤厚開啟的。

李澤厚說過,“美學是第一哲學”。之所以有這個“美學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別的很多東西不能談,美學相對自由,成為一個突破口,引領了時代潮流。所以,那時的中國美學,包括人生、政治的選擇。美學是解放的力量,能安撫人們的心靈。

可惜,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各種啟蒙熱消失了,李澤厚也去了美國。

經過若干年,在商品經濟學浸潤下的中國人,對“美學”這個詞是越來越陌生了。同時被冷落的,還有思想家。就算在學術領域當中,“道”與“術”的偏好,也是此消彼長的;思想家,與學問家,是兩回事。

《南方人物週刊》對李澤厚的評價是:“他是中國屈指可數的原創型思想家,既熟知西學,又與本土資源、精神有內在聯繫。十數本著作數十個概念,幾乎可以自成系統,囊括人一生所要面對的問題:如何認識、如何審美、如何安身立命。”

這點,我是基本認可的。

李澤厚和他的時代

李澤厚(圖/視覺中國)

如今,離李澤厚最紅、也是他的思想先聲遍佈全國的那個年代,已過去二十多年了。

作為一個思想家,最好的結果,就是他的思想,已經成為社會的共識與常識,常規到大家甚至以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如此的,忘了思想家本人了。

而最不好的結果,就是大家記得這個人,記得他曾經走紅過,但卻不關心他的思想是什麼了。

3

如果瞭解這個背景,再來看李澤厚與金庸之間的小小誤會,或許就不覺得李真的有那麼狂妄了。

就算是狂妄自大、真的小氣了又如何?我倒不是說他就應該恃才傲物,而且,他就是一個能打破邊界、不受拘泥的人。在一些“情商”或“待人接物”的細則上,在金庸知道他“小雞肚腸”仍然不以為意的情況下,這些小事,用來衡量他的整體人格,就沒必要了。

實際上,在2010年《南方人物週刊》專訪出爐時我就拜讀過了,當時認真讀完訝異:這人怎麼能這樣?對他粉轉路人。

李澤厚和他的時代

李澤厚(圖/視覺中國)

而過了八年重讀,我彷彿看到的是新文字,又是訝異,他居然如此通透。又由路人轉粉。

對,我說的就是下面這段。

記者提問:怎麼看個人對家庭的責任?

李澤厚:

我一直主張有家庭,家庭的感情不是其他感情能代替的。但不是說人這一生只能愛一個人,只能跟一個人有性關係。我覺得可以開放些,男女都一樣,可以有妻子和丈夫,也可以有情人。從性心理學上來講,都希望獨佔對方而自己有情人,女的也這樣,男性更強一些。我是這樣做的。但我不要求每個人都像我這樣認為。這是個人自由、個人選擇。每個人的生理和心理情況不一樣,自己決定,不要用一般的觀念來捆住。這點大多數人想不通,想不通就想不通好了,也是種選擇。

記者再問:這些您太太都知道嗎?知道了也沒有問題?

李澤厚:都知道。有問題我們不就離婚了嘛。我愛人喜歡哪個男人也可以啊,結婚時我就跟她講過。

……

我太太只管花錢,她不管來源。哈哈,我值得驕傲的一點是我太太一生沒有為錢煩惱過。

記者問:有沒有想過抱孫子這個問題?

李澤厚:沒有。這比較特殊些,是個性問題。我不相信什麼傳宗接代,我這輩子見不到孫子都沒關係,我不重視這些。

——以上種種論調,從一個80歲(現在88歲)的老人嘴裡說出來,那真是比今天多少二十多歲的人想得清楚明白,想得前衛。

雖然,最近又看到有人挖出以李澤厚為代表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學界的名流們,互相攻訐、扒皮、互相看不起,但想來,也不足為奇。

反而,在那個年代裡,像李澤厚這樣反對各種陳規,蔑視各種成見的人,年少成名,又能揚名天下的人,想要他溫柔敦厚、與世無爭,那才是要他兩套面孔呢。

連他自己都承認自己曾經很“好名”。

李澤厚和他的時代

李澤厚為學生趙士林所寫的序中提到,自己“拒絕看這本書的任何一個字”。趙士林是李澤厚的弟子,被譽為“國學最佳教授”

李澤厚曾經說過:“我不站在搞國學的那些人一邊,和國學相關的活動,我統統不參加。”

從大節著眼,不從細節挖墳。我是這麼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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