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水滸傳》中宋江與李逵關係是如何倒塌的?

宋江第一次見李師師,喝完了茶,“欲敘行藏”,卻被奶子攔住,說官家到來,不得不離開了。之後又去找趙元奴,也被拒絕了,十分沒趣。

好在李師師說了,明天還可以來。這句話也許是客套,李師師大概想,宋江已經花了這麼多錢,又不滿意,下次估計不會再來了。豈料宋江有的是錢,第二天又來了,還帶了更多的錢。李師師就不好意思了:“員外識荊之初,何故以厚禮見賜?卻之不恭,受之太過。”

李師師是見過世面的人,但宋江的禮,仍然讓她覺得太大了。這種反應讓宋江很高興,他說:“山僻村野,絕無罕物。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勞花魁娘子致謝。”


淺議《水滸傳》中宋江與李逵關係是如何倒塌的?


一個人要彰顯自信,最好是在別人驚訝的地方,表示這是小意思。幾杯酒下肚,宋江又提這茬:

“在下山鄉,雖有貫伯浮財,未曾見此富貴。花魁風流蘊藉,名播寰宇。求見一面,如登天之難。何況促膝笑談,親賜杯酒!”

這話什麼意思呢?——錢,不算富貴。能跟花魁促膝並坐,談笑風生,這才算富貴。

宋江為什麼一心想招安?梁山是不缺錢的。但梁山缺富貴。缺“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這種富貴。一定要到東京,跟李師師促膝談笑,生活才算有品位。

這和其他梁山人的品位是不大一樣的。不過,雖然品位不同,但男人喝多之後的表現,還是差不多的——

“宋江口滑,揎拳裸袖,點點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來。柴進笑道:‘表兄從來酒後如此,娘子勿笑。’李師師道:‘酒以合歡,何拘於禮。’”

施耐庵下筆很含蓄,只說“把出梁山泊手段來”。梁山泊是靠燒殺搶掠生活的,對一個女人,“把出梁山泊手段”,是什麼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這讓柴進有點尷尬。畢竟柴進的出身和宋江不同。但現在,宋江是領導,柴進只好賠笑解釋。李師師嘴上說“何拘於禮”,心裡是不高興的。宋江已經開始動手動腳了,這麼下去,馬上就要出事。

前一夜,要出事的時候,救場的是奶子,她報官家來了。這一夜,要出事的時候,來了一個人,比官家還厲害,他是李逵。

宋江本來不想讓李逵來東京,來了東京,第一夜看燈時又不帶他,把李逵安排在客店看房。等宋江玩得差不多,回來時,李逵已經睡著了——

“李逵困眼睜開,對宋江道:‘哥哥不帶我來也罷了,既帶我來,卻教我看房,悶出鳥來!你們都自去快活。’宋江道:‘為你生性不善,面貌醜惡,不爭帶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禍。’李逵便道:‘則不帶我去便了,何消得許多推故。幾曾見我那裡嚇殺了別人家小的大的?’”

李逵雖然經事少,但不傻。再傻的人,到這一步,都瞞他不住。宋江的所有藉口都被李逵揭穿。沒辦法,只好說:“只有明日十五日這一夜,帶你入去,看罷了正燈,連夜便回。”

更過分的是,這一晚,雖然帶了李逵來,卻不讓李逵進李師師家。

“隨即都到李師師家。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門前等。三個人入到裡面大客位裡。”

當年在潯陽江口,宋江落魄時,戴宗李逵是他最好的兄弟,是心腹中的心腹,手足中的手足。

梁山泊後來的衰落,看起來,是徵遼國、討方臘的緣故,其實和那些關係不大。那只是表象。大風起於青萍之末。考其根源,從排定座次的時候,梁山的衰落就註定了。

排座次前,梁山好漢是沒有階級之分的,至少不明顯。大家都是兄弟。排完之後,就不一樣了,有了階級之分,去東京看燈,有人負責玩樂,有人負責看房。

“替天行道”大旗的第一次倒掉,是因為李逵。李逵之所以砍倒杏黃旗,撕碎“替天行道”大字,正因為陪宋江去了一趟東京,對他腐化的生活作風感到觸目驚心,才相信他做得出強搶民女這種事。


淺議《水滸傳》中宋江與李逵關係是如何倒塌的?


宋江見李師師的兩個晚上,故事發生得很對稱。頭一天,“欲敘行藏”,官家來了,從後門來。第二天,“揎拳裸袖”,李逵來了,從前門來。其實,官家的到來是虛,只是聽說,並沒有親眼看見;李逵的到來是實,他的出現阻止了宋江的“梁山泊手段”。

“李逵看見宋江、柴進與李師師對坐飲酒,自肚裡有五分沒好氣,睜圓怪眼,直瞅他三個。”

李師師很高興,終於有救場的了。聽說這黑漢姓李,李師師就跟他開玩笑:“我倒不打緊,辱沒了太白學士。”

聽起來,似乎是嘲諷李逵:人家李太白姓李,你也配姓李?不過,李逵和李太白還真有相似之處。李太白天真爛漫,李逵也天真爛漫。真正辱沒斯文的,倒不是李逵,而是宋江。李師師用小杯同宋江喝酒,卻賞了李逵三大鐘。這讓宋江不高興了,也丟下杯子,用鍾來喝。

李逵一來一去,宋江就不再方便“把出梁山泊手段”了,那樣,他會覺得寒磣。宋江之所以把李逵安排在門口,一是怕李逵鬧事,二是怕帶了李逵這樣的跟班,顯得不體面。土豪不在乎錢,在乎體面,怎麼才能彰顯體面呢?——文化。僅僅是“貫伯浮財”還不夠,要像個文化人兒。

文化人的典型特點就是,會寫詩。

於是,宋江擼起袖子,作了首詞。

梁山泊的文化人兒不多。宋江算一個。他提不起棍棒,但提得起筆。宋江的筆和吳用、蕭讓的筆不一樣。吳用、蕭讓的筆,是秘書的筆,宋江的筆,是領導的筆。

宋江不常開筆,一開筆,就有命運的大轉折。頭一次開筆,是“敢笑黃巢不丈夫”。這種手段李逵是識不得的,但黃文炳識得,宋江就被抓了。這次,你李師師不是唱蘇東坡的詞嗎,那好,我就來作一首: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絳綃籠雪,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倖如何消得!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只等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離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

這首詞,書上沒明說詞牌,應該是《念奴嬌》,不過,“想蘆葉灘頭”一句缺了個字。

“寫畢,遞與李師師,反覆看了,不曉其意。宋江只要等他問其備細,卻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訴。”

“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這麼直白的話,李師師難道看不懂嗎?但李師師不敢看懂。——“六六雁行連八九,只等金雞消息。” 六六三十六,八九七十二,天罡加地煞,就是梁山的陣容。“只等金雞消息”,也很有意思。——《水滸》成書在明朝。據說,農民出身的朱元璋,在當皇帝之前,寫過一首《詠雞》,“三聲喚出扶桑日, 掃遍殘星與曉月”。這裡的“金雞消息”,說白了,還是“敢笑黃巢不丈夫”那一套。

這李師師敢看懂嗎?只好裝作不懂。宋江就要跟她解釋,事情又到了燃眉之急,這時,奶子又報:“官家從地道中來至後門。”李師師忙道:“不能遠送,切乞恕罪。”

這次真把李師師嚇壞了。上次臨走,李師師說明天還可以再來。這次,只說不能遠送了。但宋江並不立刻走,他等什麼?


淺議《水滸傳》中宋江與李逵關係是如何倒塌的?


“宋江在黑地裡說道:‘今番挫過,後次難逢。俺三個何不就此告一道招安赦書,有何不好?’柴進道:‘如何使得!便是應允了,後來也有翻變。’”

“今番挫過,後次難逢”,這也是雙關語。表面上看,宋江是怕錯過聖上,其實,宋江是怕錯過李師師。連柴進都知道,這時候談招安是胡扯,宋江難道不懂嗎?那他為什麼還這麼說呢?

其實,宋江這番話,不是要說給聖上,是要留下一句話,回頭轉給李逵聽。——給李逵做個交代和解釋。

梁山之所以衰落,看似因為朝廷,實則因為李逵。梁山幹了見不得人的勾當,朝廷並非不能接納,但李逵絕對不能接納。宋江這次出行,生活作風已經被李逵看見了,那麼,往後在李逵面前的權威就喪失了。因此,宋江裝模作樣,要唬唬李逵,讓他以為這次出來是辦公事的,不是搞腐敗的。

但李逵再傻也不至於被他唬住,李逵已經怒不可遏了。

“三個正在黑影裡商量,卻說李逵見了宋江、柴進和那美色婦人吃酒,卻教他和戴宗看門,頭上毛髮倒豎起來,一肚子怒氣正沒發付處。只見楊太尉揭起簾幕,推開扇門,徑走入來。見了李逵,喝問道:‘你這廝是誰,敢在這裡?’李逵也不回應,提起把交椅,望楊太尉劈臉打來。楊太尉倒吃了一驚,措手不及,兩交椅打翻地下。戴宗便來救時,那裡攔當得住。李逵扯下幅畫來,就蠟燭上點著,東焠西焠,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宋江等三個聽得,趕出來看時,見黑旋風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裡行兇。”

這次,事情鬧嚴重了。宋江立刻帶著柴進逃出了東京,根本沒管李逵。從此以後,宋江的形象,就在李逵心中倒塌了。梁山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下坡路。(據王路《宋江的形象,在李逵心中是如何倒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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