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关注硬骨头六连。
他们在阵地上坚守115天、与越军有几次小规模的交手之后，终于迎来了“3.8”大战——攻打小尖山，这也是我军轮战部队的最后一次大的战役。六连以伤亡57人（牺牲10人、伤47人），歼敌351名，缴获越军一大批武器弹药和军用物资的辉煌战绩，被中央军委授予“英雄硬六连”的荣誉称号，成为全军唯一两次被最高军事统帅部授予荣誉称号的连队。
小尖山，工事坚固，火力点暗藏密布，是越军重兵扼守的据点，是我116号前沿阵地上的一颗“毒牙”，是敌人向我反扑偷袭的一块跳板。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染上了中国士兵的鲜血；这里的每一把泥土，都含有10多块弹片。
年轻的生命不能再在这里葬送！
殷红的鲜血不能再在这里白流！！
中华民族不能再受小霸欺辱！！！
1985年3月，硬骨头六连接受了攻打小尖山的任务。
“我去！我是共产党员！”这声音似风吼。
“我去!我家还有弟弟！”这声音似雷鸣。
“我去！我没有后顾之忧！”这声音似海啸。
亲爱的朋友，你不要以为我们的战士是在争购稀有的物资。他们抢的是死亡通知书，而让出的却是生的许可证！这是一代热血男儿，这是祖国的未来和希望！
“我是战斗骨干，我去！”林祖武以独一无二的条件，争到了“敢死队”队长的头衔。
3月1日，我和陶副处长赶到硬骨头六连，参加了连队正在举行的出征誓师大会。我们根据每个战士的特点，帮他们整理发言提纲，许多话后来竟成了烈士遗言。16名敢死队员中，我清楚地记得，第一个登台发言的就是林祖武（至今，他的声音还留在我珍藏的录音磁带里）——
“我们16个人，要像16把钢刀一样直插敌阵，用鲜血和生命打开通往小尖山的胜利之路。”
“这次虽是第二次上战场，但为了祖国的安宁，人民的幸福，我愿第3次、第4次、第5次上战场！”
“……我当兵不在六连，但在六连战斗过。如果我牺牲了，只要六连的兄弟说我是一名硬骨头战士，我也就死而瞑目了！”
平时听到这些话，也许会觉得是“高调”。可此刻，我要说，这是林祖武和前线全体指战员向党、向人民、向祖国发出的共同心声。因为战士心中装的是金子般的赤诚！
“许干事，你说我怎么样？”
我俩披着晚霞，漫步在一个小沙滩上。
“那还用问，你是好样的。”
“过去说我作风稀松，现在我报名当敢死队长又同意了，你说我到底是好是坏？！”
“当然是好啦。一方面连队过去看人有些片面，另一方面你也变了嘛。”
“这还差不多，好了，不说这个了。哎，许干事，还记得誓师会上唱的那首歌吗？”
“记得，叫《战士上战场》。”我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但这首歌的词作者不一定打过仗。要不，他怎么会说‘战士上战场什么都不想’呢？”
林祖武顺势往沙上一趴，两只手支撑着下巴：“我们的战士不是木偶，不是电线杆，也不是机器人。我们也有七情六欲。面对着死亡，你能不留恋人生，不思念亲人？”
我连连点头:“是啊，我也一样，也在想——嗳，丽丽最近对你怎么样？”
“没说的！”林祖武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一种只有真正感到幸福时才会有的笑容。他侧过身来，撩起外衣:“里边这件灰色的毛背心，就是她织好寄来的。过去，她一直反对我抽烟。可我到了战场，她主动当上‘采购员’，第一次就给我寄来了4条带把的西湖牌香烟，还写信叫我发闷的时候，就多抽抽烟，抽完了，她再买……来，你也来尝尝。”
他说着坐起来，拆开一包烟，西湖牌的。他递给我一支，他自个也叼了一支。他猛吸一口，尔后得意地吐出一个个圈圈……我发现，他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眼睛一闪一闪的，特别有神。
“丽丽真是个好姑娘，”林祖武说着，掏出了一封信，“每次收到她的信，我就希望战争早点结束，早点回到她的身边……”
祖武：你给我的来信，我于13日收到了，双手捧着你的信，我心里的泪水在不停地滚动。自从你走了之后，我整天都在想你。别人能欢欢喜喜，可我却日日夜夜愁眉苦脸，好像失去了魂一样……愿我们的爱情保佑你平安归来。
我们的爱情是建立在互相了解的基础上的，不是虚伪的，而是坚贞永恒的。相信我的话吧！相信我们的爱情会得到幸福。你是我日日夜夜想念的亲人，我永远爱你。不管你被打伤成什么样子，我也决不变心。爱你，只要生命存在，我永远与你共生死永不分离，伺候你一辈子。我们生活在一起，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幸福……走之前提出和你结婚，你没有同意，只想等你快回来结婚……
“丽丽对你这么好，你就一点儿都不表示？”
“我早就想好了，等这一仗打完了，我就把慰问品给她寄去。”
“不瞒你说，我不想死。”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15个人带上去，把敌人消灭掉，把小尖山夺下来。而我是不能牺牲的，最多负个伤，而且不能是重伤，只能擦破点皮……你晓得的，丽丽还在等着我。我27了，她也24了，回去也该……”
“是啊，该是并蒂花开的时候了！”我抓住他的手，默默地想。
一切准备就绪。再过几分钟，连队就要开上冲击出发阵地。
“多保重，庆功会上见！”我对林祖武说。
“少说客套话，打完仗，到我那儿喝喜酒。”他挥挥手。
“那当然！不过，你老林到时可别有了新娘子，忘了老战友呵！”
“什么话！我还怕你们这些机关首长不给面子呢！”
“哈哈哈……”笑声中，两双大手有力地握在一起。
在死神面前，没有悲哀，没有痛苦。微笑，自信的微笑，永远与无私无畏的勇士结伴。
“伙计，你这两个口袋鼓鼓囊囊的，装的啥玩意？”
“嘿嘿，”林祖武狡黠地一笑:“精神原子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我们排长美的，”战士金德荣揭了底：“不就是丽丽姐寄的牛肉干和奶糖吗！”
他微笑着走了，带着心上人的缕缕情丝、无限情意，走向冲击出发阵地。
此时，老山睡着了，在浓浓的雾海里。
寂静，四野死一般的寂静。
“排长，你睡吧。”
“同志们，大家睡吧。”
可谁也睡不着，在这激战的前夜。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沉思的，写信的，抽烟的，闲聊的，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抬起了头——排长的歌喉尽管不很甜美，但感情真挚！
“……祖国昌盛，有你的贡献，也有我的贡献。万家团圆，是我的心愿，也是你的心愿……”战士们随声附合起来。
林祖整整唱了一夜，凝视着丽丽那张彩照。
他不再唱了，此时已是3月8日凌晨5时20分。
“指导员，丽丽待我太好了。”林祖武从身上取下空水壶——一只不锈钢的三用水壶，交给老高：“我没什么给她的。万一我下不来了，就请你把这个水壶转交给她，算作一个纪念吧。”
这种水壶，可以说是战士在战场上的生命。在危险和特殊的情况下，战士们什么都可以扔掉，唯有武器和三用水壶不能丢。三用水壶上面装饭菜，下面装水，还可以当锅做饭。它多少次帮助战士战胜饥饿，克服困难啊！林祖武私下曾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活着回去，他要带着这个水壶和丽丽去旅游，饿了用它野餐，喝了用它解渴，让她也体味一下战地生活的滋味……
“一排长，别说傻话。”高指导员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你会回来的。水壶，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凯旋归来，我就……”这位来自大西北的硬汉子喉咙发哽，说不下去了，他心里不好受啊，谁知16名敢死队员能不能都活着回来？
“放心吧，党代表！”他笑着伸出手来：“我们是‘勇敢加智慧牌的军人’，决不会轻易倒下！”
5时30分。林祖武挥了一下手，突击队像离弦之箭，兵分三路，朝小尖山猛扑过去！
“轰！”刚前进10多米，林祖武的左小腿就被敌人投来的手榴弹炸伤了。“偷袭暴露，迅速转为强攻！”他大喊一声，继续冲击。敌火力疯狂地向他们扫射过来。到半山腰时，他的胸部又被弹片击伤。“不要管我，快往上冲！”他推开前来抢救他的卫生员欧阳林：“只有和敌人贴得越近，我们的伤亡才会越小！”
他捂着胸口，和战友们一起冲上了主峰！
小尖山又回到了祖国和人民的怀抱！
越军趁我立足未稳，妄图一举“收复失地”。炮弹雨点般地向小尖山倾泻下来。敌步兵接着发起了多路反扑。我方两次组织增援都未奏效。林祖武的861电台被炸坏，右大腿又负了重伤。这时，左、中路11名志士中已有9人伤亡。“秦志荣……”他吃力地说：“看样子，我今天……不行了。你告诉丽丽，我寄……的600元钱，叫她留下200，其余的加上我的抚恤金……寄到我的老家还债……”
“排长！”秦志荣抱住他，泪如泉涌。
“不要哭。”他又下达了命令：“你和刘亮华把重伤员……背到石缝里防炮。我和秦德本……监视敌人。”
8时22分。11名越军再次向高地扑来。秦德本被敌人手雷击中，壮烈牺牲。
“轰轰轰——”“哒哒哒——”他咬着牙，边投手榴弹边打冲锋枪，跑在前面的7个敌人立刻丧命！
敌人投来手雷——他又负伤，再也无力还击。
“宗堆宽洪毒兵（越语：我们宽待俘虏）！”剩下的越军嗷嗷叫着将他包围起来。
5米，3米，一米……当敌人快到身边时，他拼尽全力，拉响了身上的最后两颗手榴弹。
战友们清理战场时发现，在他的遗体旁，躺着4具越军的尸体——一个也没有逃脱！
泪水，中华男儿不轻弹的泪水，不管是相识的还是陌生的，不管是干部还是战士，人人眼里都噙满了泪水。人们为失去一位好战友而悲痛欲绝。
“许干事，你说我怎么向丽丽交待呢？”4月2日，当我再次见到高指导员时，他捧着林排长的遗物，眼泪汪汪的。
我的双眼又一次模糊了。接过他留下的不锈钢水壶，我的双手颤抖得厉害。他那张黝黑的脸盘，又在我的眼前闪现；他那亲切的笑语，又在我的耳畔回响……直到现在，我总以为他没有死。连有时候做梦，他都在和我谈心、散步、开玩笑……真的，我不知道以后怎样把水壶交给丽丽，也不敢去想象那个令人揪心断肠的场面。对于丽丽来说，她痛苦——失去了最最亲爱的人。但我觉得，丽丽又是幸福的。她应以此骄傲：他不仅爱她一个人，而且爱所有活着的人——热爱和平、追求幸福、勤劳勇敢的人！
1985年6月10日，昆明军区司令员张铚秀、政委谢振华签署命令，授予林祖武烈士“战斗英雄”称号。
林祖武牺牲后，我决定好好写一写他与丽丽的爱情故事。可吴副处长非要我赶写一篇材料，我坚决不答应，并和他大吵了一场。因为林祖武和我同年入伍，我们一起坐“闷罐子”火车到的云南，而且这是他第二次参战啊。现在他牺牲了，我心里非常难过，感到不把他的事迹写出来告诉人们就对不起他！于是，我一个人躲进政治部食堂，边哭边写……
没想到，1985年5月26日《浙江日报》第4版几乎用一个版的篇幅刊登了我含泪写的拙作《排长和他的心上人》，并配发了《文以情胜》的评论和插图，后来又以“一篇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为题，连续刊登读者来信来电。更没想到，《中国青年》、《青年文摘》、《东西南北》等杂志纷纷转载。浙江省委宣传部和省作家协会还把它编入了《理想纪律教育学习材料》、《新时期报告文学选》等书。
丽丽在悲痛欲绝之后，按照林祖武的遗愿，与林祖武的战友、一位二等功荣立者相爱结婚了，并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我想，林祖武在九泉之下得知这个消息，也会为她祝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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