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杰:又见口琴

这些声音,在它存续的漫长岁月里,已经升华为一种倾诉、一种召唤,有时候甚至像是莽莽荒原上的一支火把。

徐杰:又见口琴


近几十年来,知识爆炸,科学昌明,人变得越来越懒——其实也并非完全是因为懒,而是变得功利、现实了。原本根植于生活、娱人娱己的各种乐器,也随之出现不同的命运,以至被严重分化与扭曲。

其中有一部分幸运一点的,被归入“高雅”的范畴,如钢琴、小提琴、萨克斯管等等。这些乐器由于有可能进入音乐殿堂——说得透彻一点就是学习的前景基本上还是可以看得见的——社会上还存在考级、还有一定的市场空间,音乐学院尚有专业设置,等等。

因此许多急于为孩子未来着想的家长们,不惜掏钱逼迫、驱赶着孩子们赔上大块的时间,学这学那,用来弥补、满足自己这一辈子的缺憾和虚荣。

听见过一位朋友说过,他的小孩五六岁时,有一次曾经咬牙切齿地对她妈妈说:“一想起家里的那架钢琴我就不想回到这个家!”这个当年的小姑娘后来上了财经学院,如今在某跨国银行就业,说到钢琴,她早就抛之九霄云外了。这是另话。

徐杰:又见口琴


另一类的乐器,命运就更惨了——比如口琴。

最早认识口琴是在自己的家里;或者说,口琴是我这一生中最早接触的一种乐器。我父亲一生严谨到近乎刻板,而吹奏口琴却是他少有的几个爱好之一。记得“文革”前的那几年,我们家曾经有过一段虽然短暂却安定、幸福的时光。

现在想来兴许是由于父亲当时患有严重胃病,因病得闲,所以较少外出奔波;家中兄弟都尚小,母亲又是全职主妇。因此经常一家人其乐融融。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父亲视若珍宝的那把奇妙的上海国光牌口琴。

晚饭后,父亲便会从一个颇为精致的盒子里取出铮亮的口琴,先用酒精棉球细心擦拭一遍,然后凑到嘴边,悠扬的琴声随之而起。而这时候母亲大约也把碗筷收拾好了,便站到父亲的身边,随着父亲吹奏的旋律,清亮地唱了起来。记得那时他们唱的最多的是当时十分流行的《红梅赞》、《珊瑚颂》等,歌本是父亲手抄的,用红笔一丝不苟记的简谱,歌词则是父亲端庄、苍劲的蓝黑色的钢笔字。

有时候父亲也会停止吹奏,和母亲一起唱,一边像拿着指挥棒一样的挥着口琴打节拍。那是一个简单、粗糙的年代,一个人但凡拥有一定的艺术才能,在别人眼里,你就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已经与大富豪无异了——当上大富豪,图的不就是幸福和快乐吗!

除了这个,记得偶尔一家人也会去看一回电影,每一次父母亲都是手拉着手或互相挽着的,几个孩子忽前忽后地环绕在身边,心中说不出来的甜蜜······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一直到父母相继病逝,这个景象就不复再现。

父母的眼神更多的是凄惶、愁苦和 慌乱。有几次见过父亲翻出他曾经心爱的口琴,但琴的气孔总像是被锈住似的,干干涩涩地发出一两声。父亲叹了叹气,便又收起来了。

只有孩子们的心性永远是鲜活的、跳跃的。渐渐的我们长大了,并开始向家庭外的世界寻求新鲜刺激的事物。我很快就发现,原来身边会吹口琴的还大有人在。

我们有一回搬家后不久,我就发现楼上有一位大哥会吹口琴,也是他第一次教会我吹奏口琴的一些基本的知识。由于一个很特殊的原因,我的学习开始没几天很快就终止了。几年后,倒是家兄翻出了父亲早已淡漠了的口琴,跟自己的朋友圈正儿八经地学吹了一阵子。

徐杰:又见口琴


口琴再一次以其强大的魅力进入了我的视野,那是到了我上了初中二年级。

那时我已经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队员,有时候也到前台凑个角儿跑跑龙套,但是主要的位置却是在后台的乐队。条件好了,吹拉弹唱样样都摸过一遍,潜意识里,对一些小众的乐器,比如口琴,还有吉他(那时候还有一个原因,它被划为小资产阶级、流氓阿飞们才玩的非主流的东西)等开始有点鄙视了。

一天下午,学校文宣队活动,请了一位据说是来自上海的口琴师傅上口琴课。说是“师傅”,却一点没有学校“工宣队”五大三粗的模样。相反,他身材颀长,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言行举止中散发出一种那个时代少见的优雅、从容、甚至可以说是令人着迷的神秘的气息。

他的话不多,语调低沉,却有一种魔法般的裹挟力,容不得你片刻的分神。尤其是,他在演示时吹奏的片段,大家的心一下子被擭住,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吹奏的乐曲飞扬了起来。我还发现,这位“师傅”带来的口琴竟然有好几把,而且各有妙用。

一扇窗户突然在我们面前打开了。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如此美妙的音乐,第一次知道口琴的技巧是如此的丰富,它演奏的空间原来可以如此之大!这位“师傅”很快在我们学校掀起了一场口琴的旋风。

接连好几天,学校宣传队的排练厅每天下午都是挤满了好奇的学生,大家沉迷于“师傅”一首首美妙的乐曲,同时也向“师傅”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而这位“师傅”对大家的提问总是不厌其烦地进行解答。很多学生甚至千方百计筹钱买了在当时算得上是奢侈品的口琴,雄心勃勃地学了起来······

这件事惊动了也是来自上海的学校党总支书记。一天下午,他也亲自赶来听课。听了一阵子,又悄无声息地走了。过了几天,文宣队通知我们开会,校党总支书记少有的到会讲话。讲话是和风细雨式的,书记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先不说这个“师傅”是什么背景、有何来历,光听他演奏的曲目就有很大的问题。

你们知道《多瑙河圆舞曲》是什么东西吗?知道《布谷鸟》是个什么东西吗?你们当然不懂。但是如果我告诉了大家这些曲子都是我们这些年反复批判过的“封、资、修”的东西,是“大毒草”大家可能会吓一跳,而这些都是真真实实的······我现在想,虽然当时听了书记的这番话后十分反感,但是实际上真的要感谢这位书记当时在这件事上面没有上纲上线,更没见他处理了哪个老师或学生;在那个年代,他自己是担当了政治风险的。

这次会后,那位“师傅”自然是不见了。但是,那种对于美的热爱和追求的火种却是播下了。此后不久,我们宣传队的节目单里出现了口琴独奏或二重奏这样的节目,而且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它都是我们宣传队颇具特色的节目之一。当然,相信有这把口琴陪伴的那些同学,此后的人生道路上一定不会太过寂寞。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淡出了我们的视野的。反正就在自己为了事业、为了家庭昏头昏脑地忙过许多年后,有一阵子稍稍闲了下来,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当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老本行——三弦琴,我将它从一个小角落里翻了出来,调好弦,老友重逢般生怯地试图重叙旧好。

刚开始时,家里人还只是会意地笑了笑;可是没过几天,女儿终于憋不住,跳出来抗议了:老爸,拜托,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制造噪音啊!爱人也在一边附和着:是啊,人家邻居会有意见的。

我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看:蚁巢似的密密麻麻的凉台和窗户,都像是一个个支着的耳朵似的。凭着自己过去在乐队的经验,知道三弦琴声音的穿透力特别强,而在这种地方拨弄这个东西,似乎真的不太合适。

其实更为重要的是,人们的生活方式已经无法容忍这种简单、慢节奏的声音;人们需要的是新鲜、刺激——不断的新鲜、不断的刺激。加上现在的录音技术已经发展到能够将所有的乐器、人声萃取、粘接、补缀到毫无瑕疵的地步;人们还随时都可以用最低廉的成本欣赏到世界一流的各种音乐·······大家已经习以为常的是这样的东西,你的这种草台班子的演奏水平,如何入得时人耳!

徐杰:又见口琴


只有一种情况是特殊的,那就是孩子们学习主流乐器时弹奏的练习曲,因为那是必须的和有目的性的,跟大家对现实世界的理解相一致。

可是人呢?一个个鲜活的、有血肉、有个性、当然也有各种缺点的人却很难看见了。各种标准化的商品充斥我们的生活,久而久之,人们的观念、行为也变得日益标准化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有几次回到人烟日益稀少的乡下。我很享受那种几公里外依然能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的人声狗吠的宁静。然而待的时间一长,马上就发现问题了,那就是缺少某种生气,一种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应该有的高昂的、足以藐视世间一切苦难的人的精神写照的东西——落实到具体的生活细节上,也就是少了我们过去所熟稔的,到了黄昏时分,每每会从星散的民居的某个角落飘出来的悠扬的竹笛、或哀怨的二胡声。

这些声音,在它存续的漫长岁月里,已经升华为一种倾诉、一种召唤,有时候甚至像是莽莽荒原上的一支火把。我们的父老乡亲祖祖辈辈都习惯于在这样的声音中感受和默认着演奏者的喜怒哀乐,默默地修复和积蓄着对新生活的勇气。

徐杰:又见口琴


口琴,又见口琴!

已经好几次,当我路过自己家附近的一座公园时,迎面都会听到一阵口琴声。刚开始时还不太在意,可是越听越有味道。此人吹奏的虽然大多数是中外流行歌曲,可是技法无疑十分娴熟,有些地方甚至处理得十分巧妙和独到,这点就很了不起。

他看似卖艺(似乎是在推销光盘、歌谱之类的东西),可是琴声诙谐、深情且高迈,一点都不甜腻,显然在告诉你:我这是姜太公垂钓,意不在鱼。我听着心里觉得好笑,断定这是个死要面子的倔老头。

吹口琴的是个老者。难得他面色红润,目光安详而清澈,要不是他头上几绺稀疏的白发,你很难推算出他的实际年龄。有一天路过时又碰到他,我突然想到有一位朋友正在筹建一个艺术团,是属于松散的随叫随到的那种,便走过去向老人说明来意,并请他给我留个电话号码。

我设想以老人这样的水平,有演出任务时凑个节目是不成问题的,再说自己的心里的确有这个情结:口琴不应该被遗忘。

听完我的话后老人沉吟了片刻,然后抬头朝我爽朗地一笑,说:“谢谢你啦!我不做那样的事。”“为何?演出是有报酬的。”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坐,我也正想歇一会儿。”

我们俩便在身旁的一张长条石凳上坐了下来。“吹得好!您以前是干什么的?”我想自己刚才似乎唐突了一点,便主动找话题。

老人笑眯眯地告诉我,他原来是做模具的。十二岁开始做学徒,今年七十几了,彻底退了下来。现在只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徐杰:又见口琴


老人接着一下子把话匣子打开了:

——你以为做模具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很多人都会说模具工最讲规矩,定下来的图纸,一分一厘都不能差。但是如果认为只要学会照着图纸做就行,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那样再精明的人一辈子也只能做一个工匠,成不了模具师。

做模具的灵魂是设计。一个好的设计全盘皆活,差的设计只会费工费料。模具师必须具有领悟力,图纸一到手产品的大概形状已经了然于胸,当然设计方案的优劣成败也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成功的设计师都会十分重视模具师的意见。我做了几十年模具,行内大家都很尊重我,那是因为我不会只顾埋头照着图纸做模具。

——生活也是这样的。干哪行爱哪行是对的,一件事要么不做,做了就应该认真把它做好;但是不管你做什么,你首先要明白自己为什么做,路子这样走下去会有什么后果,而你最需要的又是什么。否则你一辈子吃不完的后悔药。

——十几岁当学徒,当时想的当然只是需要有口饭吃。干了十几年,技术掌握差不多了,踌躇满志,以为这样一辈子养家糊口没问题了,便不思上进,成天喝酒泡女人。那时刚好闹文化大革命,工厂经常不上班,成天更是无所事事。

一次偶然的机会,到一个儿时的伙伴家里聊天。他的外公是上海的一名教授,来福州看望女儿。老先生口琴吹得相当棒,一下便把我迷住了。以后一段时间我天天都往朋友家里跑,而老先生的性情也相当好,就这样分文不收地教会我吹口琴。

从此以后我几十年未离开过口琴。我一边吹、一边悟;许多人说我越吹越好,可是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它让我悟透了人生的许多事。

徐杰:又见口琴


——人世间的乐器何止几百上千种,我个人认为只有口琴跟人的情志贴得最近,所以只要悟性不是太差,又能能够用心学,谁都能吹得很好。

无论学习何种乐器,得道虽然有快慢,我以为都要经历三种境界:悦耳、入心、神游。演奏得好听,这是许多人都能够做到的;但是多数人却把这个作为目标,这就错了。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入心”,就是达到痴迷的状态,把乐器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相依为命。这样的人,人们几乎就可以称他为“家”了,相信即使没有大成也有小成。

只可惜现代人太现实、把物质生活看得过重,那些成了演奏家的人,往往就此洋洋自得,沉湎于世俗社会用金钱和赞美声编织的温柔之乡,成了人们的玩物而不自知。久而久之,他们肯定走向自我沉沦,渐渐的以世人的美丑为美丑,以至最后被推翻、毁掉;还有一些人,他们甚至不惜把自己的技艺当做商品,不择手段地到处推销,以博取更多的名利,这更是一种自甘堕落。真正能够能达至“神游”境界的,就寥寥可数了。

这种境界是宏大的、高超的,无边无际,又正气凛然。这样的人,他不为任何人演奏,可是却又为天下人所欣赏;他因为心胸澄明,目光远大,所以能够从心所欲,收放自如;他不会只有一种固定的演奏方式,但是当他停下来时,天地万物仿佛还在欣赏他此时的“静”。他行踪飘忽,该来的时候就来,该走的时候就走。

何时为该来?那是当人们的喜怒哀乐久蓄于中,而无从表达。这时,他会从莫名其妙的角落忽然出现,声音由远而近、由小而大,当你觉得自己被感动时,他的影响已经排山倒海,势不可挡。何时为该走?当社会上妖孽横行,正气不彰;所谓“金钟毁弃,瓦釜雷鸣”,人们分不清美丑、辨不明是非;

大家所欣赏的都是那些矫揉造作的东西,你即使偶尔能够发出一点声音,那也是十分微弱,很快就会被其他杂音所淹没,甚至还会招引来无端的攻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样的境界当然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我的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的后半辈子过的都是这种行踪不定的云游生活,虽然十分艰苦,可是比起那些成天要看着人家眼色吃饭的所谓“艺术家”来,他快乐而且自在。我与老师的水平还相距甚远,但是我愿意向他学习,去追寻他的脚步。

徐杰:又见口琴


——我的收入一直很可观,如果我仍然像现在社会上的许多人一样,只为挣更多的钱而活着,我可以一直干到死。可是我想我在一生中开过无数的模具,我自己的人生不能只局限在我父母为我设计好的一个模型上。

我现在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老师教给我和我这几十年吹口琴的心得,传授给新一代的年轻人。我知道现在多数的年轻人心思都不在这里,他们的天性被社会上的各种陋习、偏见给蒙蔽住了。

按照现在大多数人的观念,这是一些没用的事,因此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就是要告诉大家,造物弄人,世事沧桑。凡事有是具体的,因此它是有限的、小的;无是抽象的,所以它是宽泛的、远大的。

我们常说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就包含着这个道理。你只有先立足于无用,方能够致大用;先致力于无意义,最后才能明白什么是有意义的。许多人终其一生将所有的精力放在一个点上,连自己都不明白是对是错,这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啊!

末了,老人家对我眨了眨眼睛,说:“你设计的模具样式很时尚,可是对我不合适!”,我逃也似的告别了老人,背后口琴声又呜呜地响起。

和老人谈话时就有个奇妙的联想,很想问问这位老人,他嘴里口口声声提到的老师,跟那位几十年来不时会在我的梦里出现、而我到现在都还叫不上名字的“上海师傅”是否凑巧就是一个人?

可是听完老人的那一番话后,已经觉得没有任何意义了。就让它永远成为一个谜吧!有口琴声在,口琴人的精神还在,这就行了。

徐杰:原福州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理事,福建省作协、书协、音乐文学协会会员。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