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祕”的草稿之戀


“老秘”的草稿之戀

插畫:祝呈平


喬遷新居,免不得丟掉些罈罈罐罐,卻面對著幾大捆文稿或留或丟的兩難選擇。這是我積存多年的“寶貝”,一部分是當秘書時為領導起草的講話稿、調研報告、政論文章等,另一部分是擔任領導職務後秘書為我起草的講話稿。

當然,都是經過挑選的、自以為有一定質量和分量的稿子,其中有手寫稿,也有打印稿,少量為正稿,多數是留有多處修改痕跡的草稿。

難以割捨的“寶貝”

既然視若“寶貝”,怎捨得全丟?我把它們一捆捆拆開、一篇篇瀏覽一遍,把打算留的放在一堆,打算丟的放在一堆。但分完之後,又忍不住把打算丟的那一堆重新瀏覽一遍,覺得這篇也捨不得,那篇也捨不得,又一篇篇把它們放到了打算留的那一堆,白忙乎一場。

於是換了個方案:正稿反正有存檔,留不留關係不大,而草稿則是“絕版”,還是全部留著好。如此折騰大半天,總算減輕了一點負擔。

夫人在一旁看著發笑:“莫非你想成為偉人,讓後人觀賞、學習你的大手筆?”“豈敢豈敢。”我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打哈哈,“一介書生,粗陋之作,哪有如此榮耀?”“那你打算結集出版?”“非也。不僅掙不到稿費,還要倒貼。”“那留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幹啥?還佔地方!”“夫人見諒。敝帚自珍,如此而已,而已而已。”

每一次修改都是一次嬗變

其實,連我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麼,或許只是出於戀舊吧。

的確,雖然有些紙頁已經陳舊泛黃,有些字句已變得模糊難認,但我能從中看見那多少個忙碌的白晝、多少個燈火通明的不眠之夜,我和同事們凝神思考、奮筆疾書的身影。

雖然這些草稿默然無聲,但我能從中聽見因稿子被“槍斃”而發出的嘆息聲、被認可而發出的歡笑聲,以及定稿後主席臺上發表講話、宣讀文件那鏗鏘有力的號令聲。

更重要的是,雖然這些草稿無不“傷痕”累累,有些段落被刪改得面目全非,有些字跡潦草得簡直比天書還難認,但正是這些被修改的地方,最值得領悟和回味。

其中有我自己改的,有科長、秘書長乃至更高層領導改的。每一次修改都是一次跨越、一次嬗變,一次朝著成熟的邁進。

改自己的稿子,最是“得失寸心知”。遙想上崗之初,自以為飽讀詩書,寫寫機關文字還不是小菜一碟?待到稿子被一次次打回來修改,才知自己這花裡胡哨的文字根本不符合寫作規範,只好老老實實鑽研章法、向人請教。待到基本摸清了門道、走上了正軌,稿子還是被一次次打回來修改,說缺乏高度、深度,不切實際,缺乏實用價值,只好老老實實加強學習,豐富實踐知識。幾年磨鍊之後,稿子終於寫得像點樣了,還得“過五關斬六將”,從討論稿到送審稿再到徵求意見稿,從一稿二稿三稿直至N稿,反正,只要審籤欄裡沒出現“同意發”三個字,就不算完。

難怪都說文章不厭千回改!記不清多少次咬碎筆帽,逐字逐句推敲了又推敲、打磨了又打磨;多少次為添加一段經典論述而翻遍“馬恩列斯毛”,為更換一個觀點或小標題而反覆挑選比較,為充實一段措施方法而絞盡腦汁苦苦斟酌,為砍掉一段自以為得意的精彩語言而心痛不已……瞧,這一處處修改過的字、詞、句、標點符號,像無數個深深的腳印,佈滿在通向“同意發”的崎嶇小路上。

難怪都說寶劍鋒從磨礪出!經歷過無數次“折騰”之後,不僅意識到修改是文稿寫作的“推進器”,是提高文稿質量的“美容刀”,更是我們文秘人員提高寫作技能的“墊腳石”。有時拿正稿與初稿相比較,竟會覺得驚訝:這初稿是我寫的嗎?當初我就那麼個水平?

有意思的是,修改還會讓人上“癮”成“癖”,痴求完美。據說咱們秘書界的楷模胡喬木先生就有“永無定稿”的習慣:只要稿子還沒出手,就總在不停地修改;即使定稿面世了,如果哪家報刊要轉載,他還得修改。我輩固然無法與其相比,但出於認真負責,修改也便成為一種自覺、一種常態。有時想:算了吧,差不多了,讓領導去把關定稿吧。但又不滿足、不甘心,這裡修修、那裡改改,今天覺得滿意了,說不定明天一覺醒來又覺得哪個地方不滿意,於是再次修呀、改呀,簡直沒完沒了。

沒辦法,也許生來的“勞碌命”,明知自討苦吃,卻又樂此不疲。

每一次被修改都獲得一次開悟

看高手們如何改自己的稿子,更是別有一番感悟在心頭。各種各樣的字跡,各具特色的觀點、見解和表達方式、語言風格,以點石成金之力,讓我生澀的文字變得鮮活而豐滿起來。

開始我並不習慣。自己寫的東西被別人改來改去,畢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後來見識多了,不習慣還不行,特別是人家改得好、改得精彩,水平硬是比自己高,不服氣更不行。比如,自己苦思而不得的某個觀點被別人說出來了、自己想說透而未說透的某個道理被別人說透了,我這半瓶墨水還有啥好嘚瑟的?

於是我把那些改動最多、讓我印象最深最受教益的草稿保存了下來,有空就拿出來研讀、比較:這個地方為什麼這樣改、我那樣寫為什麼不行?這段話為什麼要刪、那段話為什麼要加?這個句式為什麼要變、那個詞為什麼要換?……它們就像誨人不倦的老師,每每讓我撥雲見月。可以說,沒有它們,就沒有我不斷的進步成長。

最難忘我的頂頭上司——辦公室分管文字的副主任。多年的文筆生涯,造就一支功力深厚的生花妙筆,以至人們評價說:凡是他起草或修改的稿子,如果換掉一個詞則整個句子不通順,如果換掉一句話則整個段落會亂套,如果換掉一個段落則整篇稿子都要散架。可想而知,在這樣一個厲害角色手下幹活,哪裡還輕鬆得了?誰也不敢粗製濫造,誰也別想偷懶圖省事,否則就要挨批評。好在他既嚴格要求,又言傳身教,改我們的稿子不僅精細、準確、到位,而且對每處重大修改都要說明理由,讓我們心服口服並深受啟發。直到如今,每當看到他那熟悉的修改筆跡仍感念不已,他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

改過我稿子的還有一些黨政領導。他們公務繁忙,一般較少直接動手,都是交代意圖要求我怎麼改,但某些情況下也會“親自”一回。看他們如何改稿也是極好的學習機會。

除了搞文字出身的領導會對結構、小標題、文字乃至標點符號一一斟酌外,多數領導所關注的首先是主題鮮明不鮮明、重點突出不突出、措施可行不可行、指導性和可操作性強不強,等等。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就不管文字有多麼精彩漂亮,也一概給你改掉。其次是關注符不符合他的風格愛好,覺得太長就大段大段地砍,覺得太短就大段大段地加,覺得太虛就插進他自己的思想見解和實踐經驗,覺得太文縐縐就換上一些群眾語言和個性化語言。儘管有的領導改過的稿子難免出現個別語病,但從總體上把握這些特點,對於我們增長見識、使文稿更加貼近領導意圖和實踐需求,無疑是大有裨益的。

不過,當某篇稿子被領導改得太多甚至全盤推翻時,心裡也會有點小小的不痛快。嘴上不說,心裡卻暗暗叮囑自己:要是有朝一日自己當了領導,可得善待秘書寫的稿子。


修改,讓人生的答卷更美麗

卻沒料到,我竟會自食其言。

承蒙組織培養和信任,若干年後我走上了領導崗位。按說好不容易“解脫”了,不需在文字方面多花心思了。但習慣使然,對自己的講話稿和主持起草的重要文件仍然特別較真,經常加班加點動筆修改。有時也想:作為“過來人”,多體諒秘書的苦衷、多尊重他們的勞動成果吧,差不多就“過”吧!但一旦發現哪兒不對路,又神差鬼使般地提筆就改。這不,草稿中還有十幾篇被我動過“大手術”的稿子。不過這不是我自己首先保存的,而是我所工作過的幾個地市的秘書們保存的。他們說,這些修改稿對他們提高寫作水平很有幫助,所以一直沒捨得丟,還經常拿出來學習研究。不管這是不是溢美之詞,我請他們複印給我,以充實“庫存”。

如今,翻閱著這些陳年舊稿,當年寫稿時的辛勞、交稿時的忐忑、改稿時的糾結、定稿時的喜悅,像電影鏡頭般從眼前一一閃過……忽然想,工作幾十年,多少風雨坎坷,多少酸甜苦辣,修改和被修改過的豈止是文字?心靈的世界亦如草稿,不也一直在修改和被修改著嗎?

文字的修改,刪去的是冗餘,糾正的是錯漏,添加的是精彩,獲得的是準確、完善和實用;心靈的修改,刪去的是雜念,糾正的是驕滿,添加的是奉獻,獲得的是純淨、奮勉與忠誠。

修改,讓人生的答卷更美麗。

草稿,我永遠的珍藏,永遠闡釋著修改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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