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肖林:如果有一個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貢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在肌無力的時代,在2018年的最後一個週五,我們用這篇充滿噴薄生命力和野性思維的自述,目送昨天,迎接來年。

我出生在1967年秋末的第一場大雪中,在雲南省迪慶州德欽縣的江坡村子。父母給我取名“昂翁慈誠”,“慈誠”意為守規矩,“昂翁”則是“五世達賴喇嘛”的前名。後來我有了箇中文稱號“小李”,我父親文革時起了個漢名叫李新民,我家附近是部隊營房,爸爸和當兵的關係特別好,當兵的嫌他的名字“昂翁尼瑪”太繞口,直接改稱“老李”,我就順帶成了“小李”,後來又幾度演變,乾脆固定成符合漢人習慣的“肖林”。

同時擁有“肖林”和“昂翁慈誠”兩個名字,對我而言,是擁有了兩個世界。“肖林”帶著我的肉身行走世間,而“昂翁慈誠”只屬於我的故鄉江坡。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肖林在白馬雪山曲宗貢。攝影/康宇

1.白馬雪山

白馬雪山保護區成立於1983年,我們是保護區的第一批正式員工。剛剛考進白馬雪山保護區,所有人對保護工作都沒有概念,甚至“自然保護區”這五個字都很陌生。

入職當年住在一排低矮的小房子,離開的早上,我和其它十幾個小夥子打好各自的被褥,洗臉刷牙用具。我看了看其他人的行李,幾乎是同樣的物品,連牙膏的牌子都一模一樣。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出門離家,忐忑地爬上半路攔下的一輛解放車的後鬥,一個擠著一個,安分得如同一窩雛鳥。車開了,風起了,我們被拉走了,從此把自己交給前方的大山。

車向東南,一側是萬丈深淵和能吞進一切的金沙江,慢慢爬高,直到漫天蓋地的風馬旗把天地染成五彩。每個藏族人都會明白:這是附近最高的埡口了,後來才知道這裡海拔4329,如今是從香格里拉到德欽的必經地點,當年則是窄窄的砂石路面。當時這裡每年只有短短七個月才可暢通,其它時間都覆蓋著一人高的積雪。司機也是藏族,按我們的民族習慣停了車。埡口叫白馬雪山埡口,遠處那個敦實厚重的雪山就是白馬雪山了。

白馬雪山,第一次,我們相遇,從此就是我的整個世界。這一輩子,和這座雪山糾纏不清,數不清的恩恩怨怨,恨過他,愛過他,回頭來已為這座山付出了整整35年。

任何一個保護區工作的基石都是巡山,巡山可以最直接有效地反偷獵,以及避免在保護區的任何動植物採集。可白馬雪山保護區成立後整整三年,都沒有巡過一次山。

談論了不少次巡山,可領導一直都說“條件”不成熟。這個“條件”大家心知肚明:保護區一成立,就有傳言說保護區內的很多地方都有傈僳族,他們是傳統的獵人,不僅官方的宣傳沒有用,還會對阻撓他們打獵的人射出毒箭,不死也要終身殘廢……故事越傳越神奇,傈僳族成了惡毒奸詐的大反派,我們也被傳到要每人配高頭大馬一匹,再斜挎一杆大槍,所到之處,鎮妖伏魔……

現在想來好笑,可當時的交通和經濟條件差,越過一個山溝就是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們對傈僳人的所知就是這麼少。直到站上來了新站長,我們才有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巡山。

可是,去哪裡巡呢?白馬雪山保護區太大了,建區時有22萬公頃,全部靠腳走純屬天方奇談。

當地老百姓和老伐木工人告訴我們:在白馬雪山深處,有一個地方名叫“曲宗貢”,意為兩條溪流交匯的地方,這裡有茂密的森林,還有跳躍著的野生動物,在大家的描述中。那裡簡直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神仙美景從“曲宗貢”一直延續到“茨卡桶”的整條山谷,接天連碧,能把人走醉……我們聽得心馳神往,馬上認定:就是這兒!

巡山從“大家必須全去”到最終只有三人:老站長培布,同事小王還有我。看來老百姓和老伐木工的好心警告和荒唐流言還是很有威力。

我堅定地要去巡山,一心渴望縱馬巡敵,那多麼英武颯爽,但夢想撞到現實就碎成嘩啦啦一地:根本沒有馬,巡護全靠自己的腿;斜挎的長槍也簡化成牧場上借來的銅炮槍。臨出行的晚上,培布站長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槍桿,我只有隨身的一把雲南戶撒小刀,也跟著一個勁地磨。我倆都很緊張,不過誰都不願說出來,全副焦慮都用在磨刀和擦槍上。

巡山最先遇到的挑戰不是盜獵者,而是一座海拔4600米的埡口——“扎布埡”。和內地人的想象相反,我們藏族人即使生在高原也並非天生的爬山健將。我的家鄉江坡只有海拔2700米,只要條件允許,藏族人也會選擇生活在物候條件俱佳的低海拔處。

一步步挪向4600米,我感覺力氣被抽走,轉身看小王,他竟然誇張到臉色轉成了紙白。站長早已被埡口刺骨的寒風逼走,早遠遠地成了個黑點。等到我爬到埡口,內衣已被汗水浸溼,被冷風一掃,又凍成殼。我和小王腿腳軟軟地下山,暗地裡發笑:這是我們巡山,還是山在訓練我們?

後來,走過一個山脊“啥幾尼”,意為“馬鹿喝水的地方”,我們沒有見到馬鹿,卻看到三個盜獵者!遠遠看到對面走來三個人,這個地方遠離藏民的高原牧場,所以百分之九十是來盜獵的。

我們慢慢靠過去,喝住三人。

他們也吃了一驚,吞吞吐吐地說:“我們家牛丟了,來找牛!”

藏人家的牛有時會自己走進深山,這本無疑,但他們說的一口不標準藏話出賣了他們。在我們藏區,其它民族或多或少會說些藏語,但語音有分別,他們明顯不是藏族人。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盜獵分子,眼裡噴出了火,聽不得笨拙的解說,一把奪過他們背的竹筐,全是鋼絲套!

鋼絲套是動物的死敵。一根鐵絲打一個活釦,再掛到樹上和灌叢中,設置很簡單,但動物的腳、手或者腦袋一旦誤進套中,只會拼命掙脫,最終越掙越緊而死,最後只能束手就擒。滇金絲猴屬靈長類,在野生動物中智商算高的,但它們也不會用手去“解套”,只是狂躁地又跳又叫,直到奄奄一息生命終結。偷獵者只需要按著自己下套的路徑重新走一趟,就可輕而易舉收穫獵物。

看到滿袋的鋼絲套,我的眼裡肯定在噴火。站長和小王更不用說,三個盜獵分子嚇得馬上衝我們跪下。

他們成了白馬雪山保護區歷史上抓到的頭三個盜獵分子。我們繼續巡山的路還長,老培布站長體諒小王走路不濟,讓他把三人先押回森林派出所。

我和培布站長繼續走,走到朱巴洛河,河流流淌而下,兩面山谷綠灘,再加上遠方隱隱的雪山,不疑為人間美景,可我們沒有心情欣賞美景,心反而攥得越來越緊——老站長說:憑他的經驗,盜獵分子會陸續出現……

首先出現的不是盜獵分子,而是他們的窩棚。

老站長舉起一個老式望遠鏡,看到朱巴洛河和另一條小河交界處的山谷後,正冒著煙……我們最終發現了三處棚子,全是就地取材用箭竹編起來的臨時小窩。其中一間則令人毛骨悚然。想象一下,在一片高原森林中,你低頭鑽進一個簡陋的房子,抬頭時,掛了滿眼的各種動物的頭顱:鬣羚,獐子,熊。眼睛全死了,一整牆已死去的眼睛直直瞪著你……培布站長對著完全呆住的我趕緊解釋:這是傈僳族祭奠山神的擺設,傈僳族認為任何獵物都是山神的賜予。

我一股怒火直衝腦門,他們到底殺了多少野生動物?我磨了又磨的小刀子終於派上用處,挑了根竹竿,削得極尖,在房間裡到處刺,麵粉、糌粑的袋子全部刺破,鐵鍋摔出去,手舉石頭砸個稀爛。

培布站長也把怒氣壓了壓,囑咐我藏起來,天色將晚,盜獵分子就要回來了。他自己藏在門後,槍上了鏜。臨時窩棚中擺著睡覺的行李,數數有快十床。看來盜獵分子近十個,而我們只有兩個……不敢再想,我把刀鞘往前拉了拉,心裡一橫,大不了拼命!

有腳步聲從遠處漸來,我幾乎爬在地上,從臨時窩棚下端漏開的縫隙去數人數。七個!我打手勢給培布站長,他眉頭也緊了。

盜獵分子靠得越來越近,我幾乎就要躥起來,情況卻急轉直下。

當年的人很窮,衣服通常早就穿短了,或者穿爛了的,只要不是稀爛就會一直“服役”。如今,我透過臨時窩棚,看到了這樣一條短到蓋不住腳裸的破褲子,只是抖如篩糠,他們害怕了?

原來偷獵分子嗅到氣味不對,為首的人在門外窺到了培布站長,而培布站長之前在公安局工作,盜獵分子以為驚動了公安局……沒有經過殊死搏鬥,七個人老實投降。

盜獵者今天“成果”不小,一個人背了一隻鬣羚,鬣羚很重,不能直接圍脖一樣套在脖子上,另一個人背了兩隻林麝,手腳拴著,都被挎包一樣雙套在後背。

該死!如果我們早一天抓到他們!我氣得恨不得立刻上去狠揍一頓。

他們還交代:還有一個年輕小夥子還沒回來。而順著朱巴洛河往上,另一個牧場裡也有幾個和他們一起來偷獵的人。

“還沒到的那個小夥子懂漢字嗎?”培布站長問。

“他上過學。”

“那你們八個人跟我們上到那個牧場,給那個小夥子留張條,讓他自己去森林派出所自首”。

“千萬不可以,那個小夥子膽小得很,他會嚇得直接跳河自殺的!”幾個人懇求。

培布站長悄悄把我叫到一邊,說他必須趕去抓剩下的幾個盜獵者,不然風聲一走,他們就逃走了。所以,押運盜獵分子的任務就落到我的身上。

加上還沒有到的,一共要押送九個壯年盜獵分子。我當時卻沒有任何猶豫,本能地點了點頭。

站長剛離開,棚內的氣氛馬上變了,我當時不到二十歲,身體又瘦小,一副強裝出來的氣勢,卻瞞不住盜獵者老奸巨猾的眼睛。盜獵者一會說沒有糧食肚子餓,需要先回家取糧食,一會兒要約著上廁所,商量對策。我一下急了,幾乎吼著命令他們放老實點…幸運的是,他們等的那個年輕人很快回來了,暴雨依然在下,我押著遲遲不願上路的八個人走了整整幾十裡山路,一路吼著、勸著,深夜和老站長匯合時,我已沒有任何氣力……

巡山反偷獵歷來有危險,我第一次巡護只是有驚無險,但有的保護者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很多年後,我聽到索南達傑的故事:同是藏族,索南達傑保護的是可可西里那片廣袤無垠的高原無人區。羌塘高原上成群奔跑的藏羚羊只因絨毛可以製成和黃金同等價格的圍巾“沙圖什”,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遭到瘋狂獵殺。漫漫荒原上,可見藏羚羊橫屍遍野,皮被剝走,換不來錢的屍骨還滴著血……這是中國環境保護史上最慘烈的偷獵事件,背後是巨大的經濟利益。

1992年,西部工委組織起來的民間組織“野犛牛隊”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反偷獵。1994年1月18日,他們抓獲了一群盜獵者,在等著隊友回去取汽油的時候,盜獵者們反撲,索南達傑犧牲,屍體被發現的時候還保持著臥地射擊狀,他的眼睛一直沒有合上……四年後,另一位保護藏羚羊的英雄扎巴多傑也犧牲了。

我第一次巡山得以安全而歸,第一,要感謝當年被盜獵動物價格不高,並不值得盜獵者拼命,第二,說來諷刺,還要感謝當年極不嚴格的盜獵執法。

自然保護區在政府職能上只有管理權力,而沒有執法權。抓盜獵分子歸我們,可處理裁決歸林業公安局。

我和老站長整整走了一天半,最終一共把19個盜獵者押回保護區森林派出所。林業公安只是對盜獵分子做了簡單的筆錄和很少的罰款,然後要求他們儘快清理下過的套子,然後,就放了!

是的,竟然就這麼放了!

我們走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抓回來的盜獵者,他們殺的野生動物不下三十隻,其中絕大多數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而且他們在山裡放下的套子絕對不下上萬個,每個鋼絲套後面都能威脅一個生命,小到一隻野兔,大到一隻熊!他們安然回了家,完全可以再偷偷進山,順著自己放過鋼絲套的路再走一遍,滿載而歸……

也許當年很多人對盜獵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盜獵”和傳統的“捕獵”畢竟只差了一個字,每個人對“盜”的範圍和定義又大不相同:當地人祖祖輩輩都上山打獵,為什麼到了這代人,就成了“盜”?

反思起來,我當年也很糊塗,我只是簡單認為:保護區不可以,出了保護區捕獵就沒有問題。

保護區剛建立時,我從獵人的言談中,知道某一些區域的野生動物數量非常之多,一個老獵人說,在一個方圓五公里的有灌叢的懸崖峭壁上,一次就套到15個麝香。只有公林麝才有麝香,如果盜獵到15個麝香,那背後的實際死亡動物的數字該有多麼驚人!有一天,當這個老獵人很晚放完鋼絲套,返回營地的路上,不小心碰翻了一塊石頭,石頭翻下懸崖的聲音,驚起一群林麝,麝鹿被套的哀鳴聲藉著山谷無限放大……它們在絕境中祈求幫助,滿山哀鳴,聽得人渾身顫抖、終身難忘。

捕獵已經遠遠超過當地人吃穿的需求,而被捲入商業規則中,成為了對野生動物的貪婪掠奪,這就是盜獵和傳統捕獵的根本區別。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肖林眼中的白馬雪山。

2.滇金絲猴

人類並不知道滇金絲猴這個物種從何時起開始在滇西北這片廣袤的森林中生存繁衍下來,現在能夠講這個故事的也許只有山巔雲彩托起的巖崖,或許還有屹立了幾萬年的原始冷杉林。

僅僅二十年前,在白馬雪山見過滇金絲猴的幾乎只有當地獵人,而這種猴子沒有什麼經濟價值,骨頭不能入藥,肉據說也不好吃,還要耗費極大的體力才能打下來。如果沒有後面一系列的故事,滇金絲猴似乎很難和人類發生什麼深刻的交集。

直到十九世紀末……

一聲槍響打破了滇西北的沉寂。1905年,維西教案發生。在當時排外的大潮中,僅僅1864到1940年間,八個傳教士在滇藏邊界被殺死。每個在滇西北的傳教士似乎都揹負著神聖的使命,其中一個使命便是尋找新的動植物物種。法國人 R.P.Soulié 在傳教士Biet的幫助下走進了滇西北的高山密林……

“幾隻新發現的栗色烏鶇集合成群,走了很長的小路,發現大體型猴子和豹子的腳印摻合在雪中,獵人們在陡峭的石崖上發現了一種長尾猴……一聲槍響,屍體橫躺在外面腳下。第一眼看到這隻仍在喘氣的動物,引起我一陣恐懼,它太像人類了:這是一隻年紀很老的個體(牙齒磨得厲害);它的臉頰是肉色的,不均勻地分佈著紅色斑塊。眼睛是栗色的、而且很小。這隻猴子生活在這麼寒冷的山中,高大的樹木茂密繁盛,一些松樹和很多巨人般的針葉樹,這些樹不少已經伏地腐爛或者壘在激流之上……”

這是在譚衛道的傳記中找到的轉述當年經歷者的文字,是目前可以找到的滇金絲猴最早的文字描述。

1871年,這隻滇金絲猴的標本連同另外獵殺的6只滇金絲猴的皮毛經法國傳教士Bieti 之手到達在四川的傳教士Armand David之手。Armand David 就是著名的、中文名譚衛道的法國傳教士。中國的植物動物學的進程被很多歐美的植物獵人和動物獵人改變,如果列出一個最為重要的人,肯定是譚衛道。

譚衛道並非研究者,他只是最好的收集者。滇金絲猴的標本被運到法國巴黎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和熊貓和虹雉之類珍惜動物的皮毛,一起等待被命名。

滇金絲猴運到巴黎後,遇到了Alphonse Milne-Edwards.Alphonse Milne-Edwards是一個致力分類學的生物科學家,祖輩幾代人都為動植物學家,後來執管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1897年,滇金絲猴被正式命名:Rhinopithecus Bieti,以發現者 Bieti傳教士命名。整個滇西北的面紗也從此被揭開,原始記載中“落後”“偏遠”的關鍵詞從此被置換為“神秘”、“偉大”與“奇特”。科學的發展就是這麼悄無聲息、卻又力重千金地改變了我的家鄉。

在這之後近百年的時間裡,滇金絲猴又從人類的視線中消失了。光明開啟後又重回黯淡時代,之後再沒有任何關於滇金絲猴的記載,科學界甚至一直認定這個稀有物種已經滅絕。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後……

1979年,中科院橫斷山資源大調查,考察人員有李致祥、馬世來等。一天直到天黑,考察隊中最年輕的馬世來還沒有回來。領隊很不高興,一直等到深夜,馬世來一臉興奮地進了門,把個大布口袋一放,袋口竟然露出三個毛絨絨的腦袋,滇金絲猴!原來他獵獲了滇金絲猴,連誘惑帶威脅才把獵人的成果要到手。近百年的疑惑有了定論——滇金絲猴種群還好好地活躍在白馬雪山的層林之中!

之後,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建立和此次的科學考察功不可沒,滇金絲猴為一級保護動物,以此為由申請建立自然保護區。

1983年,白馬雪山保護區正式成立。年末,我們這群初中畢業生被正式考試招進,一群娃娃成了這裡的第一批保護者。

但進入保護區之後整整八年,我沒有見過一次滇金絲猴!我的朋友鍾泰是保護區最早見過猴子的人,而且是近距離!

1991年,昆明動物研究所和美國加州大學正式握手簽約和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合作開展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對滇金絲猴長期的定點觀測。確定最終研究點之前需要做滇金絲猴種群數量的基礎調查,昆明動物研究所的龍勇誠帶上鍾泰進行了一次初步調查,就是這次大調查中,鍾泰第一次見到了滇金絲猴。

白馬雪山保護區管理局一直在籌劃對滇金絲猴這一旗艦物種的專項調查,此次合作可謂是難得的機遇,管理局領導很快把人選放到了我和鍾泰身上,要在近期開展近三個月的滇金絲猴種群數量分佈調查。我高興得跳了起來,可以去找滇金絲猴,還是和最好的朋友鍾泰。那個時候,我和鍾泰從未想到,我們的命運從此被滇金絲猴改寫……

1991年的白馬雪山保護區,絕大多數的村子都隱藏在大山的褶皺裡,公路從江邊穿過,剩下的所有路程全靠自己的腳。我們在兩個月裡,要靠自己的腳走出上千公里。首先要從海拔兩千多的乾熱河谷走上海拔三千米的地方,這裡才開始有高大的雲冷杉林。雲冷杉和針闊混交林是滇金絲猴的主要生境,野生猴子可以上到海拔五千米以上,也可以下到海拔兩千多米。

從白馬雪山到紅拉雪山,第一次,我和鍾泰完成了四個半月的考察,雖然沒有遭遇滇金絲猴,但對滇金絲猴的認識進了一大步。考察結束,我們已能綜合各種因素,判斷出一片林子是否具有棲息滇金絲猴的自然條件。其次,要歸功於滇金絲猴的糞便,糞便留下了豐富的信息:把糞便打開,如果裡面全是黑色的,說明滇金絲猴吃了黑松蘿,糞便是珠盤狀。如果糞便是綠色條狀,說明滇金絲猴吃的是植物嫩芽;糞便還有乾燥和溼潤之分,記錄了猴群經過的時間,但是要小心,潮溼的天氣即使看到潮溼的糞便,也不能說明滇金絲猴剛剛離開。

我和鍾泰看了四個半月的猴糞,成了專家。其實每個做過滇金絲猴的野外研究者都有一堆猴子糞的故事要講!通過猴糞研究是一個創意,也是一個迫不得已的選擇,只能看到猴糞見不到猴子,猴糞就承載了部分研究任務。

四個半月的野外考察任務是摸清滇金絲猴的棲息地,有幾群,也大概能估算出每群猴子的數量,滇金絲猴考察完成了鋪墊工作,接著要進入下一項:定點觀測。

還是龍勇誠牽頭,這個時候我們和龍勇誠已經很熟悉了,他年紀比我們大,我們很自然地稱他為“老龍”。新的考察還有個新人加入,一個不遠萬里的美國人:美國加州大學的在讀博士生,Craig Kirkpatrick,我們後來叫他“老柯”,他要駐紮在觀測點,用整整三年的考察數據完成博士論文。

白馬雪山保護局按照合約將繼續派出工作人員全程推進工作,領導和龍勇誠想當然地推出:鍾泰和我。

很快,我們等來了美國的老柯,個子很高,頭髮棕黃,毛髮很重,留著絡腮鬍,中文說得歪歪扭扭。我們叫他“老柯”,其實他很年輕,外國人長相顯老,再加上一臉絡腮鬍。

昆明動物研究所和美國加州大學簽訂了三年共同野外考察協議。老柯只是個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學生,他到底能為這個物種帶來什麼樣的發現,都是未知。不過,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對滇金絲猴展開系統研究,我們要做的是長期野外跟蹤觀測,要通過長達三年的野外考察,收集第一手資料來研究滇金絲猴種群的變化、習性、狀態,以及它們的生物習性。

在山上工作的第一年,最多的工作還是建站,1992年12月,營地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終於建成,我和鍾泰也到山裡找過幾次猴子,都空手而歸。

再回山上是五個月後,我們又趕了25匹騾子,運上來幾乎一年所需的物資。三天路途之後,我們回到營地,遠遠一個空蕩蕩的木頭房子。這就是我們未來兩年的“家”,乍看起來很粗糙,細看起來全是洞的木楞房。外面一圈木柵欄,防止牲畜和野生動物的不期拜訪。往左走,很快就爬坡,在一片密密杜鵑叢中走上一個小時便豁然開朗,再往上便是高原林地特有的景色——高山流石灘……

這條路,三年來走了無數遍,剛開始,我和鍾泰還要仔細找出低矮杜鵑叢中最短、最省力的路徑。一復一日地尋找,我們腳下很快顯現出一條“路”。之後,任何人上山都可以輕鬆循著這條清晰的道路前進而不用擔心迷路。山裡的獵人會尋找動物走出的“鹿道”“熊道”,而我們在營地附近幾十公里範圍內留下了一條條這樣的“人道”。

我們走出的還有:背水的道;到附近最近高山牧場的道;到“人字埡口”的道……世上最難忘的地方不是靠眼睛認識,而是靠雙腳。三年下來,這片山水刻在腦子裡,如今回去找猴子,哪裡有岩石,哪裡有高樹,哪裡可以找到水源,哪裡可以臨時宿營,哪裡在哪個季節滇金絲猴出現頻率最高……毫不誇張地說,我至今還可以背出這個區域三天路程內的所有巨石、高樹、懸崖等等標誌性地點。我們在這個只有獵人、挖蟲草的人才會偶爾光顧的密林加流石灘中走出一副屬於自己的地圖。

安頓好了,就要做第一次尋找滇金絲猴的長征了。團隊首先需要掌握適合滇金絲猴活動的區域,記得龍勇誠和老柯用英語商量了很長時間,看了半天的地圖,最終確定首次考察的路線從崩熱貢卡—嘿該頂—南仁原始林—達日洪保—阿木咕嚕—達永一個大圈計劃十五天。

儘管之前進行了四個半月的前期摸底調查,但是猴子會出現在哪裡,仍然是個謎。猴子肯定有,但它們也許是世界上最警覺的動物,它們也許有最敏銳的嗅覺、觸覺、聽覺、視覺,全方位地避開人類。我們開始注意行路時落腳聲,洗去身上的汗味,努力學著隱去身上一切“人”的痕跡,卻還是渺渺山中無蹤跡。我們的野外研究規定嚴格,每個月有十五天做猴子研究,十五天做植物樣方。在猴子研究的十五天內,即使沒有見到一根猴毛,也要不停地尋找,承受一次又一次的受挫。

1993年11月10日,我和鍾泰找猴子又十一天了。突然,一個奇怪的聲音,似乎是動物的尖叫聲,我和鍾泰對視一眼,立刻蹲下隱藏。從沒有聽過的動物聲音,但願不是什麼猛獸。聲音漸近,叫聲頻起,還伴著一陣折斷樹枝的聲音,一群動物嘈雜的聲音。接著,一群黑白點風捲一般出現在眼前,在樹枝間奔騰跳躍,它們向我們的方向望了望,黑白中夾著紅點,緊接著,風捲般,又從眼前驟然消失!

猴子!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鍾泰。一向沉穩的鐘泰也“飛”了起來:“追!”

全速跑,揹包第一次不覺沉重,可惜我的腳跑不過我的心,我的心更跑不過猴子。我全身血液沸騰,猴群的聲音卻完全消失了。我和鍾泰調整呼吸,努力把心波調到細微,細得似乎聽得到石頭被寒冷凍裂的聲音,但那些吼聲、折斷樹枝聲,還有集體遷移的嘈雜聲,卻一股腦地,還是神秘地消失了!

進入保護區整整十年,今天第一次親眼見到滇金絲猴。激動過後,我只剩下滿腦子的謎。我目測這群滇金絲猴三十隻左右(後來證明差得很多);他們應該是集體化生活的,像獼猴一樣,有猴王發令,不然也不會同時出現又同時消失(後來證明只對了一半);最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滇金絲猴的行進速度。它們如果總像今天一樣身手敏捷,我們以後的研究怎麼辦?用驚鴻一瞥做動物考察數據?它們難道不吃東西,不消化,不睡覺?

我和鍾泰回到營地把遇到猴群的消息告訴老柯,他第二天一早就和我們再次上山。我們三人在那個發現滇金絲猴的點上整整住了五天,把附近的森林翻了個遍,再也未見滇金絲猴的蹤跡。

猴子當然有,之後我在野外見到滇金絲猴的次數多到不可計,最近距離只一臂之隔,滇金絲猴也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野生動物,負載了我最複雜情感和我生命的年輪。而近年,滇金絲猴和人類的距離越來越縮近,看到滇金絲猴成了件無比容易的事情,這時反而會覺得:對於滇金絲猴,人類完全看不到它們才是一種幸福,證明人類對自然的侵佔並沒有逼近它們的家園。這種幸運是對滇金絲猴的,也是對人類的。當然,這是後來的想法。

野外尋猴半年之後,找不到猴子的失敗次數很多,但跟蹤到猴子的成功範例也增多了。我和鍾泰發現了些許規律,憑經驗知道在什麼樣的天氣條件下該去什麼樣的地方尋找,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猴子不是追出來的,而是靠經驗等出來的。

滇金絲猴非常警覺,瘋狂地在猴子屁股後面追,只會促成它們飛快地消失。而且滇金絲猴在樹間奔馳跳躍,它們眼中只要有樹就有路,而人類則要“腳踏實地”。追猴子經常會追到萬丈深淵,只能懸崖停步,眼睜睜看著猴子遠去。

猴子因為食物的原因,需要遷徙。直到現在,人類還不明白它們遷徙的路徑以及遷徙速度不同的原因。有時候,猴子會發瘋般地趕路,一路叫、一路折斷樹枝,好像這個地方馬上就要天崩地裂。而我們找遍整座山林,也找不到任何威脅它們的因素。有時候,它們則走得很安靜。一次,猴群在正對面的山林,突然悄無聲息,我還納悶猴子怎麼這麼快就午睡了,猴子卻突然在左邊山頭冒了個頭,我叫上鍾泰趕緊去跟,還沒下到山中,猴子群已悠然出現在另一座山上,完全是“行無影、去無蹤”的高手。

誰都說不準猴子的行程,跟蹤全憑運氣。每個月十五天的滇金絲猴調查中,最理想的情況是第一天就看到滇金絲猴群,之後十幾天內儘量零打擾,不讓它們感覺到人類的存在,猴子所在的地方要食物充足,它們還要心甘情願只留在一小片地方……如此多的條件,所以我們追猴的十五天中經常只能跟到三四天,白天完全蜷縮隱蔽起來怕打擾它們,晚上只有等它們睡熟了,才敢趕緊吃飯,隨便在一個地方縮起來睡上一覺,清早要在滇金絲猴醒來之前再次把自己掩藏起來。

必須說清的是:我們的工作是研究滇金絲猴,追蹤猴子雖然艱苦,但只是工作的開始,之後還有定時觀測與記錄,在後來有些人士的描述中,我和鍾泰只是一支“猴子追星隊”,我們倆觀測、記錄、分析的科學研究過程被全部濾掉,而我們也成了科學家的“小工”。通常,我們跟蹤到山對面滇金絲猴群,這時我們便不會冒險再往前逼近。我和鍾泰會小心隱藏,輕輕拿出望遠鏡和筆記本,以15分鐘為單位記錄它們的行為。

滇金絲猴看多了,我們漸漸能夠分清楚公猴和母猴了。

公猴個子大,肌肉結實,發起力來整個樹都晃三晃,最經典的動作是:感覺受到威脅時,會努力把嘴咧開,把最尖利的兩顆牙使勁亮出,如拔劍出鞘。

母猴子個頭一般來說比公猴小得多,整個線條都柔軟下來,母猴子的姐妹情深,經常看到兩隻或幾隻母猴子黏在一起。城市裡的女孩如果要好,就泡在一起逛商場,雌性滇金絲猴則是互相你給我理毛,我給你理毛。還有小猴,他們是猴群中活躍音符,攀爬跳躍的本事還不強,莽莽撞撞,一跳一跌。

每月做滇金絲猴研究的十五天最辛苦,從營地一出發,就要帶上十五天所需的所有糧食,各自的被褥和鍋碗,我和鍾泰每人背上至少會壓上四、五十斤。所以我倆很少帶帳篷睡覺,因為太沉,也因為在野外隨處都能找到露宿的地方。

住得最多的是參天大樹的下面,只要不遠處有水源,就在樹下直接鋪上塑料布、鑽進單薄的睡袋,頭枕大地眼望星空,閉上眼睛就是一夜。半夜被寒冷凍醒過、被急雨澆醒過、被大風吹醒過。當然也有美好得難以言說的夜晚,偶爾醒來,疲憊漸去,心神清明,星光下的天與樹,甚至空氣的味道,都有了另般模樣。這樣的夜,把人安靜撫慰,很快就再次睡去……

三年下來,對各種睡過的樹,藏過食物的石洞,可燒火的灌木,都心存感激。每個人都會說“大自然無私賜予”,大自然對於我們,就是三年來實實在在的每一餐和每一眠。

藏族人傳統文化中沒有現代意義的“自然”兩個字,但我們認為:即使貌似沒有思考能力的植物,和人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們處於一個永遠關聯的世界,草木、大樹、岩石、流水,並不只是單純為人所用,會反過來給人類帶來影響,藏人帶著深深的敬畏來看周圍的環境。

野外的寂寞太長,失眠的夜晚太多,時空太空澄。二十六歲的我,第一次感覺剝離開轉動著社會法則的巨輪,獨自面對自我。第一次,我看到了我身上的烙印:情緒化、感情濃烈、愛幻想,而在之前,這些都被單位和他人打上標籤:“為人熱情”和“不好管理”。

那些被單位和他人詬病和壓抑的濃烈情感,到了天大地大的野外卻被全部收納包容,我曾無數次為滇金絲猴的行為而感動。一次,滇金絲猴群不知因何而分頭行動了兩天,當它們重新聚到一起時,每隻猴子都興奮得又跳又叫,那種快樂也給了我好幾天的好心情。

我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真正進入滇金絲猴的情感世界,但滇金絲猴投來的碎片化的情感卻為我增加了不一樣的快樂。我看到這些快樂、暢快,都是因為我的敏感和熱情,通過自然,我第一次走進了我的心靈。

多年之後,讀到一本書,才知道美國八九十年代流行文化中一個重要部分就是“重歸荒野”,在完全沒有人為干擾的大自然中體悟自我,讓大自然的力量融進身心,這才是一個人寶貴的成年禮。我在考察滇金絲猴的三年裡,已不自覺地完成了這一珍貴歷程。

夏勒博士的話也許更能完美闡釋:“每個人一生至少應該有一次到荒野朝聖的機會,去思索它的奇妙,發現如今差不多已消失殆盡的田園風光……那裡還駐留著人類昔日的野蠻魂靈,那裡的動物在追尋自己的命運,它們是過去的鮮活遺物——當人類還是史前地球上的流浪者時,它們就已存在。”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就像你熟悉你的至親、好友一樣,肖林熟悉他的每一隻猴子。

3.我願交付心魂的曲宗貢

白馬雪山把瀾滄江和金沙江劈開,瀾滄江在山的西邊流淌,金沙江在山之東,直線距離不到十幾公里。老家江坡在瀾滄江邊,我工作的白馬雪山保護區主要分佈在金沙江流域。瀾滄江、金沙江,再加上白馬雪山就成了我的生命。

我呢,幾經變化後,現在又回到老家德欽,終於可以利用資源做一直非常想做的事情了,就是保護好“曲宗貢”。

如果你看過《格薩爾王傳》,定會記得“寄魂”的故事。格薩爾王打起仗來,戰無不勝。他有九個靈魂分別寄在不同的地方,敵人可以傷他的身,卻傷不了他的魂,灑完熱血,他依然是那個偉大的戰神。

在神話故事中,山、湖、樹、石……世間萬物都可以寄託魂靈。而作為一個普通人,一輩子如果可以尋到一片自然,雙手捧上自己的心魂,雖然從此人生路依然充滿無奈,但是心魂能得到一種別樣的關照與滋潤,這該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情。

如果有一個地方,我願把心魂交付,那隻會是——曲宗貢。

曲宗貢,意為“兩條河流匯合的壩子”,後來有人美化地寫成“兩條聖水交匯之處”,其實藏文意思沒有那麼高冷,如絕大多數藏地山水的名字:“驢都爬得喘氣的山坡”,“石梯般的水臺”,“臥佛的山”,起的隨意,卻有種質樸的美。

是的,這裡簡單到了只是兩條河流匯合的壩子,但這是怎樣的河流?又是怎樣的壩子?

白馬雪山主峰扎拉雀尼峰冰川融水淌下了兩條河流:金妞和金妮,兩條溪流繞過山的阻隔終於再次歡聚,而常年沖積的力量在這裡化出一捧溫柔廣闊的草甸,這就是曲宗貢。

我們藏族人對水有很多抒情的比喻,水經常會用來形容人之間的感情——我們不來自一個家庭,我們也不來自一個地區,但終究會如溪流般奔湧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眼前,就是三江並流的精華。白馬雪山一手劈開瀾滄江和金沙江,而離怒江的直線距離也不過20公里。從這裡出發,縱線來看,最短距離僅74公里便可橫覽三條中國重要河流;豎線來看,扎拉雀尼主峰海拔5429米,而海拔最低的霞若鄉乾熱河谷海拔2080米,不到40公里的距離內高度差異達到3400米。高山與大河的擠壓伸縮,曲宗貢成了自然資源的“濃縮體”:乾熱河谷的稀疏灌叢草坡帶、高山松林帶、針闊混交林帶、亞高山暗針葉林帶、高山灌叢草甸帶、流石灘稀疏植被寒漠帶、高山冰雪帶等7個生物立體氣候垂直帶,相當於中國南北幾千公里範圍內植物的水平分佈。

如果把壓縮的視角換為廣博而遼遠的,從曲宗貢放大到橫斷山脈去看,北部是高高隆起的青藏高原,往南而行則是潮熱溼潤的熱帶,橫斷山脈聯通這兩個極端,也成了物種交匯、遷徙的巨大走廊。曲宗貢正在這條物種交匯帶的中段,多少新的物種選擇在這裡停下腳步,曲宗貢兩邊的溝壑就是兩條動物的天然庇護所。

再說這兩條溝,從地質學上論,是典型的冰蝕河谷,呈現柔線條的U形。金妞和金妮流淌進朱巴洛河,下游便是德欽縣唯一的魚米之鄉。

雪山、杜鵑林、高山草甸、清澈的冰雪融水……曲宗貢可以滿足你對高原山地的一切渴望與夢想。

這裡最早被牧民發現,成為肥沃的夏季牧場。

“巍峨的雪山啊,怎麼翻也翻不過去;

富饒的草場呀,牛羊溫暖的家怎麼出草都出不完;

乾淨的流水啊,是孕育萬物的乳汁怎麼用都用不盡……”。

第一次進來曲宗貢是1986年,那時盜獵嚴重。經過三十多年,由於地處保護區核心區,這裡被完美地保存了下來。三十多年,對於經歷過滄海桑田的大自然來說如白駒過隙、微絲毫毛,而我們這批保護它的人已成中年,閱歷增長,突然發現曲宗貢如珍珠美玉,是自己家裡藏著的珍寶。

這裡聚集了我們保護區弟兄們的心血。白馬雪山的弟兄們參加保護區工作這麼多年,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自然與心靈家園”,他們在清澈的溪流、青綠的草甸與遠遠矗立的雪山之間自己建立了曲宗貢基地。

每到夏天,經過一個小時的跋涉,突然豁然開朗,視野透過冷杉樹的層層遮掩,與一片最純淨的河流才能滋潤出來的綠色不期而至,這綠色之上還漂浮著一抹淡黃和淺粉,這是錫金報春花和麗花粉報春,或者乾脆一塊重重的紫色,這是鳶尾,還有各種馬先蒿、翠雀花、毛茛、擬耬鬥菜、百合、龍膽……大自然鋪就的絢爛之上就是這座質樸的小橋,相信你會願意在那座橋上隨地而坐,靜靜呆上一會兒。這種感覺太舒服了,尤其對於每一個弟兄,坐在雙手建成的橋上,看著橋下溪水流動,都是流來滋養心田的,連水上躍起的閃光都是給我們的鼓掌。

曲宗貢就是珠巴洛河無人區的入口,一個能讓你四處徒步的秘境,只要你願意,就可以從曲宗貢沿珠巴洛河走五天的原始森林到金沙江邊。也可以翻越白馬雪山埡口,獨覽瀾滄江峽谷,被獨特的南北走向的橫斷山帶向遠方的瀾滄江,在山巔遙望壯觀偉岸的卡瓦格博,順路還可以看到林麝、鬣羚、黑熊、水鹿……

曲宗貢的路走了多少遍?幾千遍總是有了吧。直到一個冬天,我一個人在雪天走進曲宗貢,這次為了什麼已經無法記起。一個人正走得舒暢,但有什麼東西隱隱從這條路上浮起,停下腳步看去,理智告訴我沒有什麼別樣,但這條平常普通的巡護路,卻突然讓我看得入醉,於是端起照相機拍了一張照片。這張被我反覆觀看的照片似乎有著某種魔力:路邊的樹落成光芒芒投向天際,似乎長出一條我血脈的分叉,一切全發生在那麼一刻間……

一條路走得太多,竟也能走出一首詩來。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如果有一個地方,我願託付心魂,只會是曲宗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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