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在肌无力的时代,在2018年的最后一个周五,我们用这篇充满喷薄生命力和野性思维的自述,目送昨天,迎接来年。

我出生在1967年秋末的第一场大雪中,在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的江坡村子。父母给我取名“昂翁慈诚”,“慈诚”意为守规矩,“昂翁”则是“五世达赖喇嘛”的前名。后来我有了个中文称号“小李”,我父亲文革时起了个汉名叫李新民,我家附近是部队营房,爸爸和当兵的关系特别好,当兵的嫌他的名字“昂翁尼玛”太绕口,直接改称“老李”,我就顺带成了“小李”,后来又几度演变,干脆固定成符合汉人习惯的“肖林”。

同时拥有“肖林”和“昂翁慈诚”两个名字,对我而言,是拥有了两个世界。“肖林”带着我的肉身行走世间,而“昂翁慈诚”只属于我的故乡江坡。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肖林在白马雪山曲宗贡。摄影/康宇

1.白马雪山

白马雪山保护区成立于1983年,我们是保护区的第一批正式员工。刚刚考进白马雪山保护区,所有人对保护工作都没有概念,甚至“自然保护区”这五个字都很陌生。

入职当年住在一排低矮的小房子,离开的早上,我和其它十几个小伙子打好各自的被褥,洗脸刷牙用具。我看了看其他人的行李,几乎是同样的物品,连牙膏的牌子都一模一样。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出门离家,忐忑地爬上半路拦下的一辆解放车的后斗,一个挤着一个,安分得如同一窝雏鸟。车开了,风起了,我们被拉走了,从此把自己交给前方的大山。

车向东南,一侧是万丈深渊和能吞进一切的金沙江,慢慢爬高,直到漫天盖地的风马旗把天地染成五彩。每个藏族人都会明白:这是附近最高的垭口了,后来才知道这里海拔4329,如今是从香格里拉到德钦的必经地点,当年则是窄窄的砂石路面。当时这里每年只有短短七个月才可畅通,其它时间都覆盖着一人高的积雪。司机也是藏族,按我们的民族习惯停了车。垭口叫白马雪山垭口,远处那个敦实厚重的雪山就是白马雪山了。

白马雪山,第一次,我们相遇,从此就是我的整个世界。这一辈子,和这座雪山纠缠不清,数不清的恩恩怨怨,恨过他,爱过他,回头来已为这座山付出了整整35年。

任何一个保护区工作的基石都是巡山,巡山可以最直接有效地反偷猎,以及避免在保护区的任何动植物采集。可白马雪山保护区成立后整整三年,都没有巡过一次山。

谈论了不少次巡山,可领导一直都说“条件”不成熟。这个“条件”大家心知肚明:保护区一成立,就有传言说保护区内的很多地方都有傈僳族,他们是传统的猎人,不仅官方的宣传没有用,还会对阻挠他们打猎的人射出毒箭,不死也要终身残废……故事越传越神奇,傈僳族成了恶毒奸诈的大反派,我们也被传到要每人配高头大马一匹,再斜挎一杆大枪,所到之处,镇妖伏魔……

现在想来好笑,可当时的交通和经济条件差,越过一个山沟就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我们对傈僳人的所知就是这么少。直到站上来了新站长,我们才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巡山。

可是,去哪里巡呢?白马雪山保护区太大了,建区时有22万公顷,全部靠脚走纯属天方奇谈。

当地老百姓和老伐木工人告诉我们:在白马雪山深处,有一个地方名叫“曲宗贡”,意为两条溪流交汇的地方,这里有茂密的森林,还有跳跃着的野生动物,在大家的描述中。那里简直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神仙美景从“曲宗贡”一直延续到“茨卡桶”的整条山谷,接天连碧,能把人走醉……我们听得心驰神往,马上认定:就是这儿!

巡山从“大家必须全去”到最终只有三人:老站长培布,同事小王还有我。看来老百姓和老伐木工的好心警告和荒唐流言还是很有威力。

我坚定地要去巡山,一心渴望纵马巡敌,那多么英武飒爽,但梦想撞到现实就碎成哗啦啦一地:根本没有马,巡护全靠自己的腿;斜挎的长枪也简化成牧场上借来的铜炮枪。临出行的晚上,培布站长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枪杆,我只有随身的一把云南户撒小刀,也跟着一个劲地磨。我俩都很紧张,不过谁都不愿说出来,全副焦虑都用在磨刀和擦枪上。

巡山最先遇到的挑战不是盗猎者,而是一座海拔4600米的垭口——“扎布垭”。和内地人的想象相反,我们藏族人即使生在高原也并非天生的爬山健将。我的家乡江坡只有海拔2700米,只要条件允许,藏族人也会选择生活在物候条件俱佳的低海拔处。

一步步挪向4600米,我感觉力气被抽走,转身看小王,他竟然夸张到脸色转成了纸白。站长早已被垭口刺骨的寒风逼走,早远远地成了个黑点。等到我爬到垭口,内衣已被汗水浸湿,被冷风一扫,又冻成壳。我和小王腿脚软软地下山,暗地里发笑:这是我们巡山,还是山在训练我们?

后来,走过一个山脊“啥几尼”,意为“马鹿喝水的地方”,我们没有见到马鹿,却看到三个盗猎者!远远看到对面走来三个人,这个地方远离藏民的高原牧场,所以百分之九十是来盗猎的。

我们慢慢靠过去,喝住三人。

他们也吃了一惊,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家牛丢了,来找牛!”

藏人家的牛有时会自己走进深山,这本无疑,但他们说的一口不标准藏话出卖了他们。在我们藏区,其它民族或多或少会说些藏语,但语音有分别,他们明显不是藏族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盗猎分子,眼里喷出了火,听不得笨拙的解说,一把夺过他们背的竹筐,全是钢丝套!

钢丝套是动物的死敌。一根铁丝打一个活扣,再挂到树上和灌丛中,设置很简单,但动物的脚、手或者脑袋一旦误进套中,只会拼命挣脱,最终越挣越紧而死,最后只能束手就擒。滇金丝猴属灵长类,在野生动物中智商算高的,但它们也不会用手去“解套”,只是狂躁地又跳又叫,直到奄奄一息生命终结。偷猎者只需要按着自己下套的路径重新走一趟,就可轻而易举收获猎物。

看到满袋的钢丝套,我的眼里肯定在喷火。站长和小王更不用说,三个盗猎分子吓得马上冲我们跪下。

他们成了白马雪山保护区历史上抓到的头三个盗猎分子。我们继续巡山的路还长,老培布站长体谅小王走路不济,让他把三人先押回森林派出所。

我和培布站长继续走,走到朱巴洛河,河流流淌而下,两面山谷绿滩,再加上远方隐隐的雪山,不疑为人间美景,可我们没有心情欣赏美景,心反而攥得越来越紧——老站长说:凭他的经验,盗猎分子会陆续出现……

首先出现的不是盗猎分子,而是他们的窝棚。

老站长举起一个老式望远镜,看到朱巴洛河和另一条小河交界处的山谷后,正冒着烟……我们最终发现了三处棚子,全是就地取材用箭竹编起来的临时小窝。其中一间则令人毛骨悚然。想象一下,在一片高原森林中,你低头钻进一个简陋的房子,抬头时,挂了满眼的各种动物的头颅:鬣羚,獐子,熊。眼睛全死了,一整墙已死去的眼睛直直瞪着你……培布站长对着完全呆住的我赶紧解释:这是傈僳族祭奠山神的摆设,傈僳族认为任何猎物都是山神的赐予。

我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们到底杀了多少野生动物?我磨了又磨的小刀子终于派上用处,挑了根竹竿,削得极尖,在房间里到处刺,面粉、糌粑的袋子全部刺破,铁锅摔出去,手举石头砸个稀烂。

培布站长也把怒气压了压,嘱咐我藏起来,天色将晚,盗猎分子就要回来了。他自己藏在门后,枪上了镗。临时窝棚中摆着睡觉的行李,数数有快十床。看来盗猎分子近十个,而我们只有两个……不敢再想,我把刀鞘往前拉了拉,心里一横,大不了拼命!

有脚步声从远处渐来,我几乎爬在地上,从临时窝棚下端漏开的缝隙去数人数。七个!我打手势给培布站长,他眉头也紧了。

盗猎分子靠得越来越近,我几乎就要蹿起来,情况却急转直下。

当年的人很穷,衣服通常早就穿短了,或者穿烂了的,只要不是稀烂就会一直“服役”。如今,我透过临时窝棚,看到了这样一条短到盖不住脚裸的破裤子,只是抖如筛糠,他们害怕了?

原来偷猎分子嗅到气味不对,为首的人在门外窥到了培布站长,而培布站长之前在公安局工作,盗猎分子以为惊动了公安局……没有经过殊死搏斗,七个人老实投降。

盗猎者今天“成果”不小,一个人背了一只鬣羚,鬣羚很重,不能直接围脖一样套在脖子上,另一个人背了两只林麝,手脚拴着,都被挎包一样双套在后背。

该死!如果我们早一天抓到他们!我气得恨不得立刻上去狠揍一顿。

他们还交代: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还没回来。而顺着朱巴洛河往上,另一个牧场里也有几个和他们一起来偷猎的人。

“还没到的那个小伙子懂汉字吗?”培布站长问。

“他上过学。”

“那你们八个人跟我们上到那个牧场,给那个小伙子留张条,让他自己去森林派出所自首”。

“千万不可以,那个小伙子胆小得很,他会吓得直接跳河自杀的!”几个人恳求。

培布站长悄悄把我叫到一边,说他必须赶去抓剩下的几个盗猎者,不然风声一走,他们就逃走了。所以,押运盗猎分子的任务就落到我的身上。

加上还没有到的,一共要押送九个壮年盗猎分子。我当时却没有任何犹豫,本能地点了点头。

站长刚离开,棚内的气氛马上变了,我当时不到二十岁,身体又瘦小,一副强装出来的气势,却瞒不住盗猎者老奸巨猾的眼睛。盗猎者一会说没有粮食肚子饿,需要先回家取粮食,一会儿要约着上厕所,商量对策。我一下急了,几乎吼着命令他们放老实点…幸运的是,他们等的那个年轻人很快回来了,暴雨依然在下,我押着迟迟不愿上路的八个人走了整整几十里山路,一路吼着、劝着,深夜和老站长汇合时,我已没有任何气力……

巡山反偷猎历来有危险,我第一次巡护只是有惊无险,但有的保护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很多年后,我听到索南达杰的故事:同是藏族,索南达杰保护的是可可西里那片广袤无垠的高原无人区。羌塘高原上成群奔跑的藏羚羊只因绒毛可以制成和黄金同等价格的围巾“沙图什”,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遭到疯狂猎杀。漫漫荒原上,可见藏羚羊横尸遍野,皮被剥走,换不来钱的尸骨还滴着血……这是中国环境保护史上最惨烈的偷猎事件,背后是巨大的经济利益。

1992年,西部工委组织起来的民间组织“野牦牛队”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反偷猎。1994年1月18日,他们抓获了一群盗猎者,在等着队友回去取汽油的时候,盗猎者们反扑,索南达杰牺牲,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还保持着卧地射击状,他的眼睛一直没有合上……四年后,另一位保护藏羚羊的英雄扎巴多杰也牺牲了。

我第一次巡山得以安全而归,第一,要感谢当年被盗猎动物价格不高,并不值得盗猎者拼命,第二,说来讽刺,还要感谢当年极不严格的盗猎执法。

自然保护区在政府职能上只有管理权力,而没有执法权。抓盗猎分子归我们,可处理裁决归林业公安局。

我和老站长整整走了一天半,最终一共把19个盗猎者押回保护区森林派出所。林业公安只是对盗猎分子做了简单的笔录和很少的罚款,然后要求他们尽快清理下过的套子,然后,就放了!

是的,竟然就这么放了!

我们走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抓回来的盗猎者,他们杀的野生动物不下三十只,其中绝大多数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而且他们在山里放下的套子绝对不下上万个,每个钢丝套后面都能威胁一个生命,小到一只野兔,大到一只熊!他们安然回了家,完全可以再偷偷进山,顺着自己放过钢丝套的路再走一遍,满载而归……

也许当年很多人对盗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盗猎”和传统的“捕猎”毕竟只差了一个字,每个人对“盗”的范围和定义又大不相同:当地人祖祖辈辈都上山打猎,为什么到了这代人,就成了“盗”?

反思起来,我当年也很糊涂,我只是简单认为:保护区不可以,出了保护区捕猎就没有问题。

保护区刚建立时,我从猎人的言谈中,知道某一些区域的野生动物数量非常之多,一个老猎人说,在一个方圆五公里的有灌丛的悬崖峭壁上,一次就套到15个麝香。只有公林麝才有麝香,如果盗猎到15个麝香,那背后的实际死亡动物的数字该有多么惊人!有一天,当这个老猎人很晚放完钢丝套,返回营地的路上,不小心碰翻了一块石头,石头翻下悬崖的声音,惊起一群林麝,麝鹿被套的哀鸣声借着山谷无限放大……它们在绝境中祈求帮助,满山哀鸣,听得人浑身颤抖、终身难忘。

捕猎已经远远超过当地人吃穿的需求,而被卷入商业规则中,成为了对野生动物的贪婪掠夺,这就是盗猎和传统捕猎的根本区别。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肖林眼中的白马雪山。

2.滇金丝猴

人类并不知道滇金丝猴这个物种从何时起开始在滇西北这片广袤的森林中生存繁衍下来,现在能够讲这个故事的也许只有山巅云彩托起的岩崖,或许还有屹立了几万年的原始冷杉林。

仅仅二十年前,在白马雪山见过滇金丝猴的几乎只有当地猎人,而这种猴子没有什么经济价值,骨头不能入药,肉据说也不好吃,还要耗费极大的体力才能打下来。如果没有后面一系列的故事,滇金丝猴似乎很难和人类发生什么深刻的交集。

直到十九世纪末……

一声枪响打破了滇西北的沉寂。1905年,维西教案发生。在当时排外的大潮中,仅仅1864到1940年间,八个传教士在滇藏边界被杀死。每个在滇西北的传教士似乎都背负着神圣的使命,其中一个使命便是寻找新的动植物物种。法国人 R.P.Soulié 在传教士Biet的帮助下走进了滇西北的高山密林……

“几只新发现的栗色乌鸫集合成群,走了很长的小路,发现大体型猴子和豹子的脚印掺合在雪中,猎人们在陡峭的石崖上发现了一种长尾猴……一声枪响,尸体横躺在外面脚下。第一眼看到这只仍在喘气的动物,引起我一阵恐惧,它太像人类了:这是一只年纪很老的个体(牙齿磨得厉害);它的脸颊是肉色的,不均匀地分布着红色斑块。眼睛是栗色的、而且很小。这只猴子生活在这么寒冷的山中,高大的树木茂密繁盛,一些松树和很多巨人般的针叶树,这些树不少已经伏地腐烂或者垒在激流之上……”

这是在谭卫道的传记中找到的转述当年经历者的文字,是目前可以找到的滇金丝猴最早的文字描述。

1871年,这只滇金丝猴的标本连同另外猎杀的6只滇金丝猴的皮毛经法国传教士Bieti 之手到达在四川的传教士Armand David之手。Armand David 就是著名的、中文名谭卫道的法国传教士。中国的植物动物学的进程被很多欧美的植物猎人和动物猎人改变,如果列出一个最为重要的人,肯定是谭卫道。

谭卫道并非研究者,他只是最好的收集者。滇金丝猴的标本被运到法国巴黎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和熊猫和虹雉之类珍惜动物的皮毛,一起等待被命名。

滇金丝猴运到巴黎后,遇到了Alphonse Milne-Edwards.Alphonse Milne-Edwards是一个致力分类学的生物科学家,祖辈几代人都为动植物学家,后来执管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1897年,滇金丝猴被正式命名:Rhinopithecus Bieti,以发现者 Bieti传教士命名。整个滇西北的面纱也从此被揭开,原始记载中“落后”“偏远”的关键词从此被置换为“神秘”、“伟大”与“奇特”。科学的发展就是这么悄无声息、却又力重千金地改变了我的家乡。

在这之后近百年的时间里,滇金丝猴又从人类的视线中消失了。光明开启后又重回黯淡时代,之后再没有任何关于滇金丝猴的记载,科学界甚至一直认定这个稀有物种已经灭绝。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

1979年,中科院横断山资源大调查,考察人员有李致祥、马世来等。一天直到天黑,考察队中最年轻的马世来还没有回来。领队很不高兴,一直等到深夜,马世来一脸兴奋地进了门,把个大布口袋一放,袋口竟然露出三个毛绒绒的脑袋,滇金丝猴!原来他猎获了滇金丝猴,连诱惑带威胁才把猎人的成果要到手。近百年的疑惑有了定论——滇金丝猴种群还好好地活跃在白马雪山的层林之中!

之后,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建立和此次的科学考察功不可没,滇金丝猴为一级保护动物,以此为由申请建立自然保护区。

1983年,白马雪山保护区正式成立。年末,我们这群初中毕业生被正式考试招进,一群娃娃成了这里的第一批保护者。

但进入保护区之后整整八年,我没有见过一次滇金丝猴!我的朋友钟泰是保护区最早见过猴子的人,而且是近距离!

1991年,昆明动物研究所和美国加州大学正式握手签约和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合作开展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对滇金丝猴长期的定点观测。确定最终研究点之前需要做滇金丝猴种群数量的基础调查,昆明动物研究所的龙勇诚带上钟泰进行了一次初步调查,就是这次大调查中,钟泰第一次见到了滇金丝猴。

白马雪山保护区管理局一直在筹划对滇金丝猴这一旗舰物种的专项调查,此次合作可谓是难得的机遇,管理局领导很快把人选放到了我和钟泰身上,要在近期开展近三个月的滇金丝猴种群数量分布调查。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可以去找滇金丝猴,还是和最好的朋友钟泰。那个时候,我和钟泰从未想到,我们的命运从此被滇金丝猴改写……

1991年的白马雪山保护区,绝大多数的村子都隐藏在大山的褶皱里,公路从江边穿过,剩下的所有路程全靠自己的脚。我们在两个月里,要靠自己的脚走出上千公里。首先要从海拔两千多的干热河谷走上海拔三千米的地方,这里才开始有高大的云冷杉林。云冷杉和针阔混交林是滇金丝猴的主要生境,野生猴子可以上到海拔五千米以上,也可以下到海拔两千多米。

从白马雪山到红拉雪山,第一次,我和钟泰完成了四个半月的考察,虽然没有遭遇滇金丝猴,但对滇金丝猴的认识进了一大步。考察结束,我们已能综合各种因素,判断出一片林子是否具有栖息滇金丝猴的自然条件。其次,要归功于滇金丝猴的粪便,粪便留下了丰富的信息:把粪便打开,如果里面全是黑色的,说明滇金丝猴吃了黑松萝,粪便是珠盘状。如果粪便是绿色条状,说明滇金丝猴吃的是植物嫩芽;粪便还有干燥和湿润之分,记录了猴群经过的时间,但是要小心,潮湿的天气即使看到潮湿的粪便,也不能说明滇金丝猴刚刚离开。

我和钟泰看了四个半月的猴粪,成了专家。其实每个做过滇金丝猴的野外研究者都有一堆猴子粪的故事要讲!通过猴粪研究是一个创意,也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只能看到猴粪见不到猴子,猴粪就承载了部分研究任务。

四个半月的野外考察任务是摸清滇金丝猴的栖息地,有几群,也大概能估算出每群猴子的数量,滇金丝猴考察完成了铺垫工作,接着要进入下一项:定点观测。

还是龙勇诚牵头,这个时候我们和龙勇诚已经很熟悉了,他年纪比我们大,我们很自然地称他为“老龙”。新的考察还有个新人加入,一个不远万里的美国人:美国加州大学的在读博士生,Craig Kirkpatrick,我们后来叫他“老柯”,他要驻扎在观测点,用整整三年的考察数据完成博士论文。

白马雪山保护局按照合约将继续派出工作人员全程推进工作,领导和龙勇诚想当然地推出:钟泰和我。

很快,我们等来了美国的老柯,个子很高,头发棕黄,毛发很重,留着络腮胡,中文说得歪歪扭扭。我们叫他“老柯”,其实他很年轻,外国人长相显老,再加上一脸络腮胡。

昆明动物研究所和美国加州大学签订了三年共同野外考察协议。老柯只是个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学生,他到底能为这个物种带来什么样的发现,都是未知。不过,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对滇金丝猴展开系统研究,我们要做的是长期野外跟踪观测,要通过长达三年的野外考察,收集第一手资料来研究滇金丝猴种群的变化、习性、状态,以及它们的生物习性。

在山上工作的第一年,最多的工作还是建站,1992年12月,营地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终于建成,我和钟泰也到山里找过几次猴子,都空手而归。

再回山上是五个月后,我们又赶了25匹骡子,运上来几乎一年所需的物资。三天路途之后,我们回到营地,远远一个空荡荡的木头房子。这就是我们未来两年的“家”,乍看起来很粗糙,细看起来全是洞的木楞房。外面一圈木栅栏,防止牲畜和野生动物的不期拜访。往左走,很快就爬坡,在一片密密杜鹃丛中走上一个小时便豁然开朗,再往上便是高原林地特有的景色——高山流石滩……

这条路,三年来走了无数遍,刚开始,我和钟泰还要仔细找出低矮杜鹃丛中最短、最省力的路径。一复一日地寻找,我们脚下很快显现出一条“路”。之后,任何人上山都可以轻松循着这条清晰的道路前进而不用担心迷路。山里的猎人会寻找动物走出的“鹿道”“熊道”,而我们在营地附近几十公里范围内留下了一条条这样的“人道”。

我们走出的还有:背水的道;到附近最近高山牧场的道;到“人字垭口”的道……世上最难忘的地方不是靠眼睛认识,而是靠双脚。三年下来,这片山水刻在脑子里,如今回去找猴子,哪里有岩石,哪里有高树,哪里可以找到水源,哪里可以临时宿营,哪里在哪个季节滇金丝猴出现频率最高……毫不夸张地说,我至今还可以背出这个区域三天路程内的所有巨石、高树、悬崖等等标志性地点。我们在这个只有猎人、挖虫草的人才会偶尔光顾的密林加流石滩中走出一副属于自己的地图。

安顿好了,就要做第一次寻找滇金丝猴的长征了。团队首先需要掌握适合滇金丝猴活动的区域,记得龙勇诚和老柯用英语商量了很长时间,看了半天的地图,最终确定首次考察的路线从崩热贡卡—嘿该顶—南仁原始林—达日洪保—阿木咕噜—达永一个大圈计划十五天。

尽管之前进行了四个半月的前期摸底调查,但是猴子会出现在哪里,仍然是个谜。猴子肯定有,但它们也许是世界上最警觉的动物,它们也许有最敏锐的嗅觉、触觉、听觉、视觉,全方位地避开人类。我们开始注意行路时落脚声,洗去身上的汗味,努力学着隐去身上一切“人”的痕迹,却还是渺渺山中无踪迹。我们的野外研究规定严格,每个月有十五天做猴子研究,十五天做植物样方。在猴子研究的十五天内,即使没有见到一根猴毛,也要不停地寻找,承受一次又一次的受挫。

1993年11月10日,我和钟泰找猴子又十一天了。突然,一个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动物的尖叫声,我和钟泰对视一眼,立刻蹲下隐藏。从没有听过的动物声音,但愿不是什么猛兽。声音渐近,叫声频起,还伴着一阵折断树枝的声音,一群动物嘈杂的声音。接着,一群黑白点风卷一般出现在眼前,在树枝间奔腾跳跃,它们向我们的方向望了望,黑白中夹着红点,紧接着,风卷般,又从眼前骤然消失!

猴子!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钟泰。一向沉稳的钟泰也“飞”了起来:“追!”

全速跑,背包第一次不觉沉重,可惜我的脚跑不过我的心,我的心更跑不过猴子。我全身血液沸腾,猴群的声音却完全消失了。我和钟泰调整呼吸,努力把心波调到细微,细得似乎听得到石头被寒冷冻裂的声音,但那些吼声、折断树枝声,还有集体迁移的嘈杂声,却一股脑地,还是神秘地消失了!

进入保护区整整十年,今天第一次亲眼见到滇金丝猴。激动过后,我只剩下满脑子的谜。我目测这群滇金丝猴三十只左右(后来证明差得很多);他们应该是集体化生活的,像猕猴一样,有猴王发令,不然也不会同时出现又同时消失(后来证明只对了一半);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滇金丝猴的行进速度。它们如果总像今天一样身手敏捷,我们以后的研究怎么办?用惊鸿一瞥做动物考察数据?它们难道不吃东西,不消化,不睡觉?

我和钟泰回到营地把遇到猴群的消息告诉老柯,他第二天一早就和我们再次上山。我们三人在那个发现滇金丝猴的点上整整住了五天,把附近的森林翻了个遍,再也未见滇金丝猴的踪迹。

猴子当然有,之后我在野外见到滇金丝猴的次数多到不可计,最近距离只一臂之隔,滇金丝猴也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野生动物,负载了我最复杂情感和我生命的年轮。而近年,滇金丝猴和人类的距离越来越缩近,看到滇金丝猴成了件无比容易的事情,这时反而会觉得:对于滇金丝猴,人类完全看不到它们才是一种幸福,证明人类对自然的侵占并没有逼近它们的家园。这种幸运是对滇金丝猴的,也是对人类的。当然,这是后来的想法。

野外寻猴半年之后,找不到猴子的失败次数很多,但跟踪到猴子的成功范例也增多了。我和钟泰发现了些许规律,凭经验知道在什么样的天气条件下该去什么样的地方寻找,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猴子不是追出来的,而是靠经验等出来的。

滇金丝猴非常警觉,疯狂地在猴子屁股后面追,只会促成它们飞快地消失。而且滇金丝猴在树间奔驰跳跃,它们眼中只要有树就有路,而人类则要“脚踏实地”。追猴子经常会追到万丈深渊,只能悬崖停步,眼睁睁看着猴子远去。

猴子因为食物的原因,需要迁徙。直到现在,人类还不明白它们迁徙的路径以及迁徙速度不同的原因。有时候,猴子会发疯般地赶路,一路叫、一路折断树枝,好像这个地方马上就要天崩地裂。而我们找遍整座山林,也找不到任何威胁它们的因素。有时候,它们则走得很安静。一次,猴群在正对面的山林,突然悄无声息,我还纳闷猴子怎么这么快就午睡了,猴子却突然在左边山头冒了个头,我叫上钟泰赶紧去跟,还没下到山中,猴子群已悠然出现在另一座山上,完全是“行无影、去无踪”的高手。

谁都说不准猴子的行程,跟踪全凭运气。每个月十五天的滇金丝猴调查中,最理想的情况是第一天就看到滇金丝猴群,之后十几天内尽量零打扰,不让它们感觉到人类的存在,猴子所在的地方要食物充足,它们还要心甘情愿只留在一小片地方……如此多的条件,所以我们追猴的十五天中经常只能跟到三四天,白天完全蜷缩隐蔽起来怕打扰它们,晚上只有等它们睡熟了,才敢赶紧吃饭,随便在一个地方缩起来睡上一觉,清早要在滇金丝猴醒来之前再次把自己掩藏起来。

必须说清的是:我们的工作是研究滇金丝猴,追踪猴子虽然艰苦,但只是工作的开始,之后还有定时观测与记录,在后来有些人士的描述中,我和钟泰只是一支“猴子追星队”,我们俩观测、记录、分析的科学研究过程被全部滤掉,而我们也成了科学家的“小工”。通常,我们跟踪到山对面滇金丝猴群,这时我们便不会冒险再往前逼近。我和钟泰会小心隐藏,轻轻拿出望远镜和笔记本,以15分钟为单位记录它们的行为。

滇金丝猴看多了,我们渐渐能够分清楚公猴和母猴了。

公猴个子大,肌肉结实,发起力来整个树都晃三晃,最经典的动作是:感觉受到威胁时,会努力把嘴咧开,把最尖利的两颗牙使劲亮出,如拔剑出鞘。

母猴子个头一般来说比公猴小得多,整个线条都柔软下来,母猴子的姐妹情深,经常看到两只或几只母猴子黏在一起。城市里的女孩如果要好,就泡在一起逛商场,雌性滇金丝猴则是互相你给我理毛,我给你理毛。还有小猴,他们是猴群中活跃音符,攀爬跳跃的本事还不强,莽莽撞撞,一跳一跌。

每月做滇金丝猴研究的十五天最辛苦,从营地一出发,就要带上十五天所需的所有粮食,各自的被褥和锅碗,我和钟泰每人背上至少会压上四、五十斤。所以我俩很少带帐篷睡觉,因为太沉,也因为在野外随处都能找到露宿的地方。

住得最多的是参天大树的下面,只要不远处有水源,就在树下直接铺上塑料布、钻进单薄的睡袋,头枕大地眼望星空,闭上眼睛就是一夜。半夜被寒冷冻醒过、被急雨浇醒过、被大风吹醒过。当然也有美好得难以言说的夜晚,偶尔醒来,疲惫渐去,心神清明,星光下的天与树,甚至空气的味道,都有了另般模样。这样的夜,把人安静抚慰,很快就再次睡去……

三年下来,对各种睡过的树,藏过食物的石洞,可烧火的灌木,都心存感激。每个人都会说“大自然无私赐予”,大自然对于我们,就是三年来实实在在的每一餐和每一眠。

藏族人传统文化中没有现代意义的“自然”两个字,但我们认为:即使貌似没有思考能力的植物,和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处于一个永远关联的世界,草木、大树、岩石、流水,并不只是单纯为人所用,会反过来给人类带来影响,藏人带着深深的敬畏来看周围的环境。

野外的寂寞太长,失眠的夜晚太多,时空太空澄。二十六岁的我,第一次感觉剥离开转动着社会法则的巨轮,独自面对自我。第一次,我看到了我身上的烙印:情绪化、感情浓烈、爱幻想,而在之前,这些都被单位和他人打上标签:“为人热情”和“不好管理”。

那些被单位和他人诟病和压抑的浓烈情感,到了天大地大的野外却被全部收纳包容,我曾无数次为滇金丝猴的行为而感动。一次,滇金丝猴群不知因何而分头行动了两天,当它们重新聚到一起时,每只猴子都兴奋得又跳又叫,那种快乐也给了我好几天的好心情。

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真正进入滇金丝猴的情感世界,但滇金丝猴投来的碎片化的情感却为我增加了不一样的快乐。我看到这些快乐、畅快,都是因为我的敏感和热情,通过自然,我第一次走进了我的心灵。

多年之后,读到一本书,才知道美国八九十年代流行文化中一个重要部分就是“重归荒野”,在完全没有人为干扰的大自然中体悟自我,让大自然的力量融进身心,这才是一个人宝贵的成年礼。我在考察滇金丝猴的三年里,已不自觉地完成了这一珍贵历程。

夏勒博士的话也许更能完美阐释:“每个人一生至少应该有一次到荒野朝圣的机会,去思索它的奇妙,发现如今差不多已消失殆尽的田园风光……那里还驻留着人类昔日的野蛮魂灵,那里的动物在追寻自己的命运,它们是过去的鲜活遗物——当人类还是史前地球上的流浪者时,它们就已存在。”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就像你熟悉你的至亲、好友一样,肖林熟悉他的每一只猴子。

3.我愿交付心魂的曲宗贡

白马雪山把澜沧江和金沙江劈开,澜沧江在山的西边流淌,金沙江在山之东,直线距离不到十几公里。老家江坡在澜沧江边,我工作的白马雪山保护区主要分布在金沙江流域。澜沧江、金沙江,再加上白马雪山就成了我的生命。

我呢,几经变化后,现在又回到老家德钦,终于可以利用资源做一直非常想做的事情了,就是保护好“曲宗贡”。

如果你看过《格萨尔王传》,定会记得“寄魂”的故事。格萨尔王打起仗来,战无不胜。他有九个灵魂分别寄在不同的地方,敌人可以伤他的身,却伤不了他的魂,洒完热血,他依然是那个伟大的战神。

在神话故事中,山、湖、树、石……世间万物都可以寄托魂灵。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一辈子如果可以寻到一片自然,双手捧上自己的心魂,虽然从此人生路依然充满无奈,但是心魂能得到一种别样的关照与滋润,这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

如果有一个地方,我愿把心魂交付,那只会是——曲宗贡。

曲宗贡,意为“两条河流汇合的坝子”,后来有人美化地写成“两条圣水交汇之处”,其实藏文意思没有那么高冷,如绝大多数藏地山水的名字:“驴都爬得喘气的山坡”,“石梯般的水台”,“卧佛的山”,起的随意,却有种质朴的美。

是的,这里简单到了只是两条河流汇合的坝子,但这是怎样的河流?又是怎样的坝子?

白马雪山主峰扎拉雀尼峰冰川融水淌下了两条河流:金妞和金妮,两条溪流绕过山的阻隔终于再次欢聚,而常年冲积的力量在这里化出一捧温柔广阔的草甸,这就是曲宗贡。

我们藏族人对水有很多抒情的比喻,水经常会用来形容人之间的感情——我们不来自一个家庭,我们也不来自一个地区,但终究会如溪流般奔涌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眼前,就是三江并流的精华。白马雪山一手劈开澜沧江和金沙江,而离怒江的直线距离也不过20公里。从这里出发,纵线来看,最短距离仅74公里便可横览三条中国重要河流;竖线来看,扎拉雀尼主峰海拔5429米,而海拔最低的霞若乡干热河谷海拔2080米,不到40公里的距离内高度差异达到3400米。高山与大河的挤压伸缩,曲宗贡成了自然资源的“浓缩体”:干热河谷的稀疏灌丛草坡带、高山松林带、针阔混交林带、亚高山暗针叶林带、高山灌丛草甸带、流石滩稀疏植被寒漠带、高山冰雪带等7个生物立体气候垂直带,相当于中国南北几千公里范围内植物的水平分布。

如果把压缩的视角换为广博而辽远的,从曲宗贡放大到横断山脉去看,北部是高高隆起的青藏高原,往南而行则是潮热湿润的热带,横断山脉联通这两个极端,也成了物种交汇、迁徙的巨大走廊。曲宗贡正在这条物种交汇带的中段,多少新的物种选择在这里停下脚步,曲宗贡两边的沟壑就是两条动物的天然庇护所。

再说这两条沟,从地质学上论,是典型的冰蚀河谷,呈现柔线条的U形。金妞和金妮流淌进朱巴洛河,下游便是德钦县唯一的鱼米之乡。

雪山、杜鹃林、高山草甸、清澈的冰雪融水……曲宗贡可以满足你对高原山地的一切渴望与梦想。

这里最早被牧民发现,成为肥沃的夏季牧场。

“巍峨的雪山啊,怎么翻也翻不过去;

富饶的草场呀,牛羊温暖的家怎么出草都出不完;

干净的流水啊,是孕育万物的乳汁怎么用都用不尽……”。

第一次进来曲宗贡是1986年,那时盗猎严重。经过三十多年,由于地处保护区核心区,这里被完美地保存了下来。三十多年,对于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大自然来说如白驹过隙、微丝毫毛,而我们这批保护它的人已成中年,阅历增长,突然发现曲宗贡如珍珠美玉,是自己家里藏着的珍宝。

这里聚集了我们保护区弟兄们的心血。白马雪山的弟兄们参加保护区工作这么多年,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然与心灵家园”,他们在清澈的溪流、青绿的草甸与远远矗立的雪山之间自己建立了曲宗贡基地。

每到夏天,经过一个小时的跋涉,突然豁然开朗,视野透过冷杉树的层层遮掩,与一片最纯净的河流才能滋润出来的绿色不期而至,这绿色之上还漂浮着一抹淡黄和浅粉,这是锡金报春花和丽花粉报春,或者干脆一块重重的紫色,这是鸢尾,还有各种马先蒿、翠雀花、毛茛、拟耧斗菜、百合、龙胆……大自然铺就的绚烂之上就是这座质朴的小桥,相信你会愿意在那座桥上随地而坐,静静呆上一会儿。这种感觉太舒服了,尤其对于每一个弟兄,坐在双手建成的桥上,看着桥下溪水流动,都是流来滋养心田的,连水上跃起的闪光都是给我们的鼓掌。

曲宗贡就是珠巴洛河无人区的入口,一个能让你四处徒步的秘境,只要你愿意,就可以从曲宗贡沿珠巴洛河走五天的原始森林到金沙江边。也可以翻越白马雪山垭口,独览澜沧江峡谷,被独特的南北走向的横断山带向远方的澜沧江,在山巅遥望壮观伟岸的卡瓦格博,顺路还可以看到林麝、鬣羚、黑熊、水鹿……

曲宗贡的路走了多少遍?几千遍总是有了吧。直到一个冬天,我一个人在雪天走进曲宗贡,这次为了什么已经无法记起。一个人正走得舒畅,但有什么东西隐隐从这条路上浮起,停下脚步看去,理智告诉我没有什么别样,但这条平常普通的巡护路,却突然让我看得入醉,于是端起照相机拍了一张照片。这张被我反复观看的照片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路边的树落成光芒芒投向天际,似乎长出一条我血脉的分叉,一切全发生在那么一刻间……

一条路走得太多,竟也能走出一首诗来。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行李︱肖林: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交付心魂,只能是曲宗贡

如果有一个地方,我愿托付心魂,只会是曲宗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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