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謐的風之十:講臺上的插花

隱謐的風之十:講臺上的插花

花開葉展似金輪,南山園旁籬邊栽。馬蘭,菊科,紫苑屬,茗洋人土話叫“黃鰍菜”。

九月末,我在山村的秋暮裡,往金井丘山邊去採過馬蘭。雜亂房舍逐漸稀疏,金黃間雜青綠,翠色丘陵,黛色遠山,從一座水泥橋後,開始層層遞進高地。沿溪水邊採著馬蘭和野雛菊,山邊稻田深處總有紅光閃爍,是驅獸器,像散落嶺上的星星,見證著一個山村秘密。

學校崇儉樓和教師週轉樓間,每天可以望見靈山美人靜仰的面容,五官清晰,秀美。十二月月初,某天早餐後,我從國旗下經過,旗杆邊八年級宿舍樓三樓走廊幾個身影衝我整齊大喊:“老師好!”我抬起頭,看不清他們面容,卻笑著回話:“一會兒我要去你們寢室看看哦。”廖利清趕緊跑下樓:“老師,什麼人要來檢查麼?我去叫人來整理下。”

不需要為別人的檢查而打掃自己的衛生。一個連自己床鋪都順手整理不乾淨之人,將來人生如何與美搭邊?簡樸與整潔,完全是兩碼事。我語重心長。張奇他們幾個已去教室裡喊人,女生也回寢室整理起東西。

隱謐的風之十:講臺上的插花

相比二十年前,如今學生宿舍不知完善了多少。寢室門口有排水溝,走廊盡處建了個水池,一樓還有開水房。每間宿舍裡擺三、四張兩層的單人鐵床,總留著一個空鋪放箱子或臉盆。有間女生宿舍爬往上鋪的踩板很窄小,床邊還特意放張課桌給踩腳。

我上大學時,才睡過這類似的床。當時床架卻是細細的,爬上鋪總有點下盤不穩的晃。有次,隔壁鋪女生爬床時下鋪人不在,果然出事:她抓著上層床架往上爬時,整個雙人床翻踏,倒地之聲在夜裡驚天動地。當時我正躺隔壁床上迷迷糊糊要入睡,嚇得一骨碌醒坐起。工作好幾年後,還時常夢見自己爬上鋪時又翻了床,驚一身汗而醒。乃至現在,我都已分不清當年大學宿舍生活我有沒有親身發生過翻床事件?

二十年前,這山裡學校學生宿舍,只是兩間大教室。一樓男生宿舍,密密麻麻三排兩層的幾十張大木床,昏暗,擁擠。孩子們只能側身往來,可他們依舊興高采烈,因為再之前,同樣的床都鋪睡在陰暗潮溼的破瓦房裡。女孩子們呢?教師宿舍三樓左側第一個大教室的水泥地上,直接上稻草,草蓆或線毯一蓋,通鋪。我和初三女生們睡過一晚。那是剛工作的第一個年冬,外地大學同學進山來看我。山裡沒招待所,我只好把床讓給客人,自己去與學生擠地鋪。那夜,我還與女生們講了我自己上初三時首次住校睡大通鋪的光陰。

如今這學生宿舍雙層床卻是結實的,安全是首要。只是這八年級寢室,床擺得實在擁擠。鋪位上成團的被子,枕頭有的卷在床頭,有的散在床尾;窗下木桌上,洗漱用品亂七八糟丟著;床底,鞋子和桶,四處散亂;毛巾、衣服東倒西歪,隨處都掛……每間屋總隱約有怪味。我想起班上那小個子的脖子和耳後,永遠佈滿黑漆漆的汙垢,像沒孃的娃,不知多久沒被叮嚀過洗澡。

隱謐的風之十:講臺上的插花

吩咐開窗,尋出床底、角落塑料桶裡塞著的髒衣服、臭襪子,各自立即提去水池邊浸泡,以後放學時務必把每日衣褲及時洗淨晾曬。然後,從教疊被子開始:“打理好住處,能讓自己心情愉悅。”我的記憶裡,我家永遠都床鋪整齊。小時候,母親常對我講:“一個人家的床,藏著那個人家的精氣神。”乃至如今,即便出門住酒店,我依舊有起床就整理床鋪的下意識舉動,見不得一絲凌亂。

一個多小時後,簡陋牆上依舊斑駁,寢室裡各種物件卻已按類按位擺放,悅目許多。整理宿舍的孩子們擠在門邊看我給各個角落拍照,嘰嘰喳喳:“現在看著,是舒服呦!”我叮囑他們以後儘量都這樣保持,我會時不時串串。從二樓東側女生宿舍到三樓西側男生宿舍,來回爬了好幾趟。窗外是縹緲靈山,學校圍牆外的菜地即便初冬也綠意盎然。我每週打摩的來回穿梭這山裡山外,沿途見過許多鮮豔色彩。突然生出個念頭:“你們下週回校路上,採點野草野花,插在杯子裡給各自寢室添點生趣吧!”

孩子們七嘴八舌:“老師,我們這鄉下的野花都不好看呢。”“怎會不好看?我房裡就養了那村邊採來的野花,你們不到我宿舍見過麼?幹成標本了,插在玻璃瓶裡還是極好看。”他們沸沸揚揚:“老師,那我下週幫你採。”

就這樣,十二月的初冬,一個關於“沾花惹草”的故事從此拉開帷幕。那天傍晚放學後,先是若芸、鑫欄幾個女生在校園周圍採了一種小黃花兒送來我宿舍,居然連根帶泥拔來的。我找了個礦泉水瓶剪開,邊修理去泥根,邊給姑娘們胡吹了點插花的藝術。插好後,與玻璃瓶裡馬蘭標本並駕齊驅,一生一死,煞是好看。

隱謐的風之十:講臺上的插花

若芸她們前腳剛走,我正查找著小黃花資料。瑤瑤又單獨上樓來,送我一簇藍色卡紙緊紮成圓錐狀的小花束,七八種野花草,三四個色彩,被幾朵白色雛菊高低軟硬擠得極具美感。我被白雛菊驚豔到,問瑤瑤哪有白雛菊啊?瑤瑤雙眼亮晶晶:“老師你喜歡啊?村子路邊有許多,我再替你去採!”我還沒來得及攔,她一溜煙就跑下樓了。

沒過一會兒,她果然又捧著一束白雛菊跑上樓,氣喘吁吁。晚自習的預備鈴聲已響起,我嘆息了一聲:“唉,那麼好看的花兒卻已沒個適合的瓶子插啊。”瑤瑤扭頭就跑,邊回頭喊:“老師,我有。”一眨眼功夫,她又拿來個藍色杯子——明顯就是她的喝水杯啊!她卻連聲:“老師,這杯子的瓶蓋漏水,我正準備丟了呢,沒想著現在還能給你插花……”她額上汗珠密麻麻,小臉蛋紅撲撲地焦急著,生怕我不要。

我又心疼又意外。這一回,我著實被瑤瑤天生的審美觀驚到。嘆息這山裡父母千萬莫姑息了孩子目前在乎的美術興趣啊。多麼玲瓏的娃!知道我可能會沒瓶子,便紮成花束來送我;為了有個漂亮瓶子能插花,居然把自己喝水杯給我當花瓶。將來,即便她最終可能因文化基礎薄弱考不上好大學,去開間小花店,花藝都是渾然天成的。有的人,天生懂美。

去上第一節晚自習的路上,匆匆查了下資料,若芸她們採的小小黃花兒叫千里光,有個故事呢:傳說有一戶住在深山裡的人家,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可兩女兒慢慢長大時,眼睛卻看不到遠處的東西,求了很多名醫都沒用。後來,一位老人把一種不起眼的黃色小花煮水,用冒起來的熱氣燻孩子眼睛,兩個孩子從此就有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能看到千里之外。於是人們就稱這種小黃花的植物叫千里光。民間流傳“識得千里光,一世不生瘡”。

隱謐的風之十:講臺上的插花

那節晚自習完成數學練習後,我給孩子們講了講千里光的作用:它在田間路邊那麼不起眼,卻渾身是寶。課間時,我在辦公桌上對著孩子們送我的花兒猛拍,發朋友圈,引來好一番羨慕與讚歎。

第二節晚自習預備鈴響起時,我的宿舍裡敲門進來個從未與我搭過腔的女生。我才打開門,她用一次性塑料杯插著的野花草就往我手裡推:“吶,給你。”一晃神就跑了,我連她名字都不知。後來,我特意去留心,才知那是班裡在表達方面屬較遲鈍的孩子。這群從未被父母親人表達過情感的孩子,好不容易流露自己的感情時也很木訥。

那晚,我捧著瑤瑤送我的藍瓶白雛菊去了教室。我要把它放在這山裡學校讓所有師生最無奈也最頭疼的講臺上。我告訴那群孩子們:“獨樂了不如眾樂樂!我心裡邊也像開了許多花兒一樣。九月到十二月,近三個月相處與付出,我們終於在開始慢慢有收穫。”

我要他們每個人值日時記得給花兒換水。渾小子們七嘴八舌,哪個哪個老師一生氣肯定會打翻了花!“所以啊,我希望你們提醒自己上課莫違犯紀律,若是讓科任老師生氣得不小心打翻了這束花,誰惹禍誰賠償!”

就這樣,瑤瑤送我的那瓶白雛菊插花,在講臺上呆了許久。許多天裡,在食堂飯桌上,我總能聽到去上課的年輕同事讚歎:“咦,他們班哪來那麼漂亮的花啊?講臺都更乾淨了。”我端著飯碗像瑤瑤當初一樣埋頭竊喜。相比學任何課本知識,我更願所有孩子們成為這世間傳遞美、傳遞愛的使者。

隱謐的風之十:講臺上的插花

歡迎進入珍影像頭條號2018第81期。原創圖文未經許可不得隨意用於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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