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蘭帶著女兒離家出走,與人出逃,苗人鳳雨夜追趕


南蘭帶著女兒離家出走,與人出逃,苗人鳳雨夜追趕


南蘭帶著女兒離家出走,與人出逃,苗人鳳雨夜追趕


“胡一刀,曲池,天樞!”

“苗人鳳,地倉,合谷!”

一個嘶啞的嗓子低聲呼叫。叫聲中充滿了怨毒和憤怒,語聲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似是千年萬年、永恆的詛咒,每一個字音上塗著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聲響,四道金光閃動,四枝金鏢連珠發出,射向兩塊木牌。

每塊木牌的正反面都繪著同樣的全身人形,一塊繪的是個濃髯粗豪大漢,旁註“胡一刀”三字;另一塊繪的是個瘦長漢子,旁註“苗人鳳”三字,人形上書明人體周身穴道。木牌下接有木柄,兩個身手矯捷的壯漢各持一牌,在練武廳中快步奔走。

大廳東北角一張椅子中坐著個五十來歲的白髮婆婆,口中喊著胡一刀或苗人鳳穴道名稱。一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少年勁裝結束,鏢囊中帶著十幾枝金鏢,聽那婆婆喊出穴道名稱,右手急揚,一道金光射出,釘向木牌。兩名持牌壯漢頭戴鋼絲罩子,上身穿了厚棉襖再罩牛皮背心,手戴皮手套,唯恐少年失了準頭,金鏢招呼到他們身上。兩人竄高伏低,搖擺木牌,要讓他不易打中。

大廳外的窗口,伏著一個少女、一個青年漢子。兩人各在窗紙上舐溼了,弄出小孔,右眼湊著向裡偷窺。兩人見那少年身手不凡,發鏢甚準,不由得互相對望一眼,臉上都露訝異神色。

天空黑沉沉的堆滿了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夾著一陣陣電閃雷轟,勢道嚇人。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下,唰唰聲響,直濺到窗外兩個少年男女身上。

他們都身披油布雨衣,對廳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湊眼到窗洞上去看時,只聽得那婆婆說道:“準頭還可將就,就是沒勁,今日就練到這裡。”說著慢慢站起。

少女拉了那漢子一把,急忙轉身,向外院走去。那漢子低聲道:“這是什麼玩意?”

那少女道:“什麼玩意?自然是練鏢了。這人的準頭算是挺不錯了。”那漢子道:“難道練鏢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幹麼寫了什麼胡一刀、苗人鳳?”那少女道:“這就有點邪門。你不懂,我怎麼就懂了?咱們問爹爹去。”

這少女十八歲上下年紀,一張雪白晶瑩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著一股充滿了勁力的活潑青春氣息。那漢子濃眉大眼,比少女大著六七歲,神情粗豪,臉上生滿紫色小瘡,相貌有點醜陋,但步履輕健,精神飽滿,英氣勃勃。

兩人穿過院子,雨越下越大,潑得兩人臉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臉上水滴,紅紅白白的臉經水一洗,更顯嬌嫩。那漢子楞楞的望著她,不由得呆了。少女側過頭來,故意歪了雨笠,讓笠上雨水流入了他衣領。那漢子看得出神,竟自不覺。那少女噗哧一笑,輕輕叫了聲:“傻瓜!”走進花廳。

廳中東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人團團圍著,在火旁烘烤給雨淋溼了的衣物。這群人身穿玄色或藍色短衣,有的身帶兵刃,是一群鏢客、趟子手和腳伕。廳上站著三個武官打扮的漢子。這三人剛進來避雨,正在解去溼衣,斗然見到這明豔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人群中間,把一個精幹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將適才在後廳見到的事悄聲說了。那老人約莫五十來歲,精神健旺,頭上微見花白,身高不過五尺,但目光炯炯,凜然有威。他聽了那少女的話,眉頭一皺,低聲呵責道:“又去惹事生非!若讓人家知覺了,豈不自討沒趣?”那少女伸伸舌頭,笑道:“爹,這趟陪你老人家出來走鏢,這可是第十八回捱罵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練功夫時,旁人來偷瞧,那怎麼啦?”

那少女本來嘻皮笑臉,聽父親說了這句話,不禁心頭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場外偷瞧她父親演武,父親明明知道,卻不說破,在試發袖箭之時,突然一箭,將那人打瞎了一隻眼睛。總算他手下容情,勁道沒使足,否則袖箭穿腦而過,那裡還有命在?父親後來說,偷師竊藝,乃武林大忌,比偷竊財物更為人痛恨。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後悔,適才不該偷看旁人練武,但姑娘的脾氣要強好勝,嘴上不肯服輸,說道:“爹,那人的鏢法也平常得緊,保管沒人偷學了。”老者臉一沉,斥道:“你這丫頭,怎麼開口就說旁人的玩意兒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誰教我是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呢?”

三個武官烤火,不時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倆話聲很低,聽不到說些什麼。那少女最後一句話說得大聲了,一個武官聽到“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幾個字,瞧瞧這短小瘦削、骨頭沒幾兩重的乾癟老頭,又橫著眼一掃插在廳口那枝黃底黑絲線繡著一匹插翅飛馬的鏢旗,鼻中哼了一聲,均想:“百勝神拳?吹得好大的氣!”

這老者姓馬,名行空,江湖上外號叫作“百勝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獨生愛女馬春花。這名字透著有些兒俗氣,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給姑娘取個什麼春啊花啊的名字。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練鏢的漢子姓徐,單名一個錚字,是馬行空的徒弟。

徐錚蹲在火堆旁烤火,見那武官不住用眼瞟著師妹,不由得心頭有氣,向他怒目瞪了一眼。那武官剛好回過頭來,跟他目光登時就對上了,心想你這小子橫眉怒目幹麼,也惡狠狠的瞪他一眼。徐錚本就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對方無禮,當下虎起了臉,目不轉睛的瞪著那武官。

那武官約莫三十來歲,身高膀寬,一臉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向左邊的同伴道:“你瞧這小子鬥雞兒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還是怎地?”那兩個武官對著徐錚哈哈大笑。徐錚大怒,霍地站起來,喝道:“你說什麼?”那武官笑吟吟的道:“我說,小子唉,我說錯啦,我跟你賠不是。”徐錚性子直,聽到人家賠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準是偷了你妹子。”

徐錚一躍而起,便要撲上去動手,馬行空喝道:“錚兒,坐下。”徐錚一愕,臉孔脹得通紅,道:“師父,你⋯⋯你沒聽見?”馬行空淡淡的道:“人家官老爺們,愛說幾句笑話兒,又幹你什麼事了?”徐錚對師父的話向來半句不敢違拗,狠狠瞪著那個武官,卻慢慢坐了下來。那三個武官又一陣大笑,更肆無忌憚的瞧著馬春花,目光中滿是淫邪。

馬春花見這三人無禮,要待發作,卻知爹爹素來不肯得罪官府,尋思怎生想個法兒,跟這三個臭官兒打一場架。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廳光亮,接著一個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發響,這霹靂便像打在這廳上一般。天上就似開了個缺口,雨水大片大片的潑將下來。

雨聲中只聽得門口一人說道:“這雨實在大得狠了,只得借光在寶莊避一避。”莊上一名男僕說道:“廳上有火,大爺請進吧。”

廳門推開,進來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背上負著個包裹,三十七八歲年紀。女的約莫廿二三歲,膚光勝雪,眉目如畫,竟是個絕色麗人。馬春花本來算得是個美女,但這麗人一到,立時就給比了下去。兩人沒穿雨衣,那少婦身上披著男子的外衣,已全身盡溼。那男子攜著少婦的手,兩人神態親密,似是對新婚夫婦。那男子找了一捆麥稈,在地下鋪平了,扶著少婦坐下,顯得十分的溫柔體貼。這二人衣飾都甚華貴,少婦頭上插著一枝鑲珠的黃金鳳頭釵,那珍珠幾有小指頭大小,光滑渾圓,珠光瑩然,甚是珍貴。馬行空暗暗納罕:“這一帶道上很不太平,強徒出沒,這一對夫婦非富即貴,怎地不帶一名侍從,兩個兒孤孤單單的趕道?”饒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卻也猜不透這二人來路。

馬春花見那少婦神情委頓,雙目紅腫,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辛苦,這般穿了溼衣烤火,溼氣逼到體內,非生一場大病不可,便打開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聲說道:“娘子,我這套粗布衣服,你換一換,待你烘乾衣衫,再換回吧。”那少婦好生感激,向她一笑,站起身來,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詢問。那男子點點頭,也向馬春花一笑示謝。那少婦拉了馬春花的手,兩個女子到後廳去借房換衣。

三個武官互相一望,臉上現出特異神色,心中都在想像那少婦換衣之時,定然美不可言。適才和徐錚鬥口的那個武官最為大膽,心頭髮癢,低聲道:“我瞧瞧去。”想設法偷看。另一個笑道:“老何,別胡鬧。”那姓何的武官䀹䀹眼睛,站起身來,跨出幾步,一轉念,從地下拾起腰刀,掛在身上。

徐錚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氣憤,見他走向後院,轉頭向師父望了一眼,見馬行空閉著眼睛在養神,又見戚楊兩位鏢頭、五個趟子手和十多名腳伕守在鏢車之旁,嚴行戒備,決不致出了亂子,於是跟隨在那武官身後。

那武官聽到背後腳步響,轉過頭來,見是徐錚,咧嘴一笑道:“小子,你好!”徐錚道:“臭官兒,你好。”那武官笑道:“想捱揍,是不是?”徐錚道:“是啊。我師父不許打你。咱們悄悄的打一架,好不好?”那武官自恃武藝了得,沒將這楞小子瞧在眼裡,只是他鏢行人多,己方只三人,倘若群毆,定要吃虧,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那再好也沒有,便笑著點頭道:“好啊,咱們走得遠些。要是給你師父聽見了,這架就打不成。”

兩人穿過天井,要尋個沒人的所在動手,忽見迴廊上轉出一個人來。那人身穿綢袍,眉清目秀,正是適才練鏢的少年。徐錚心中一動:“借他的武廳打架最好不過。”

上前一抱拳,說道:“爺臺請了。”那少年還了一揖,說道:“達官有何吩咐?”徐錚指著武官道:“在下跟這個總爺有點小過節,想借爺臺的練武廳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你怎知我家有練武廳?”但學武之人,聽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麼都歡喜,當即答道:“好極,好極!”領了二人走進練武廳。這時老婆婆和莊丁等都已散去,練武廳上更無旁人。

那武官見四壁兵器架上刀槍劍戟一應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鎖、石鼓放得滿地,西首地下還安著七十二根梅花樁,暗暗點頭,心想:“原來這一家人會武,只怕功夫還不錯。”向那少年一抱拳,說道:“在下來貴莊避雨,還沒請教主人高姓大名。”

那少年忙即還禮,說道:“小人姓商,名寶震。兩位高姓大名?”徐錚搶著道:“我叫徐錚,我師父是飛馬鏢局總鏢頭,百勝神拳馬行空。”說著向武官瞪了一眼,心道:“你聽了我師父的名頭,可知道厲害了嗎?”

商寶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請教這一位。”那武官道:“在下是御前侍衛何思豪。”商寶震道:“原來是一位侍衛大人。小人素聞京師有大內十八高手,想來何大人都是知交。”何思豪道:“那大半也相識的。”

其實皇帝身邊的侍衛共分四等,侍衛班領,什長,一、二、三等侍衛,都由正黃、鑲黃、正白內三旗的宗室親貴子弟充任。漢人侍衛屬於第四等,這何思豪在侍衛處中只是最末等的藍翎侍衛,所謂與大內十八高手大半相識,那是他識得人家,人家就不識得他了。

徐錚大聲道:“商公子,你就給做個公證。我跟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誰輸誰贏,都不許向旁人說起。”他生怕師父知道了責罵。何思豪哈哈笑道:“勝了你這楞小子有個屁了不起,還抵向旁人吹大氣的麼?楞小子,上啊。”一捋長袍,拉起袍角,在腰帶中塞好。徐錚脫下長袍,將辮子盤在頭頂,擺個“對拳”,雙足併攏,雙手握拳相對,倒也神定氣閒。

何思豪見他這姿式是“查拳”門人跟人動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麼百勝神拳!這查拳三歲小孩兒也會,有什麼希罕?”原來“潭、查、花、洪”,向稱北拳四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門四派拳術而言,在北方流傳極廣,任何練拳之人都略知一二,算得是拳術中的入門功夫。何思豪見對手拳法平常,向商寶震一笑,說道:“獻醜!”一招“上步野馬分鬃”,向徐錚打了過去,他使的是太極拳。其時太極門聲勢甚盛,人人均知是厲害的內家拳法。

徐錚不敢怠慢,左腳向後踏出,上身轉成坐盤式,右手按、左手撩,一招“後叉步撩掌”,出手甚為快捷。何思豪見來招勁道不弱,忙使一招“轉身抱虎歸山”,避開了這一撩。徐錚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的一聲擊出,直撲對方面門。何思豪不及避讓,便使一招“如封似閉”,雙掌一封。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隱隱生疼,心道:“這小子蠻力倒大。”

霎時之間,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餘招。商寶震站著旁觀,見徐錚腳步沉穩,出拳有力,何思豪卻身形飄忽,顯然輕功頗有根基,使的是太極拳,手腳卻甚迅捷。

鬥到酣處,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擊中徐錚肩頭。徐錚飛腳踢去,何思豪側身閃避,一招“玉女穿梭”,啪的一聲,又擊中徐錚手臂。徐錚更不理會,掄拳急攻,突然直出一拳,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響,正中對方胸口。這一拳著力極沉,何思豪腳步踉蹌,退了幾步,終於一交坐倒。只聽旁邊一個女子聲音嬌聲叫道:“好!”

商寶震回過頭去,見兩個女子站在廳口,一是少婦,另一個卻是個閨女。他先前凝神觀鬥,不知身後有人。原來馬春花和那少婦換了衣服經過此處,聽到呼叱比武之聲,在廳口一望,竟是師兄跟那武官打架,這時見師兄得勝,不由得出聲喝采。

何思豪給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丟臉出醜,更加老羞成怒,一躍而起,乘著跳躍之勢,已抽腰刀在手,上步直劈。徐錚毫不畏懼,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鬥,只忌憚對方兵器鋒利,已然閃避多,進攻少了。馬春花見這武官臉上神情狠惡,並非尋常打架,已如拚命一般,不由得有些耽心。

那少婦扯扯她的衣袖,道:“咱們走吧!我最恨人動刀子出拳頭。”當此情勢,馬春花那裡肯走,只道:“再看一會兒。”那少婦眉頭一皺,竟自走了。

商寶震凝神看著那武官的刀勢,又留心徐錚閃避和上步搶攻之法,手上暗釦一枝金鏢,若那武官用刀傷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見徐錚雙目緊緊盯住刀鋒,刀鋒向東,他眼睛跟到東,刀鋒削向西,眼睛也跟到西,但見一刀迎面砍來,他身子略閃,飛腳向敵人手腕上踢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錚長臂急伸,砰的一響,一拳正中他鼻樑。何思豪大痛,手腳略緩,徐錚左手揮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將腰刀奪過。

何思豪怕他順勢揮刀削來,忙向後躍,舉手往臉上一抹,滿手是血。徐錚將腰刀往地下一摔,說道:“你還敢瞎著眼睛罵人?”何思豪滿臉羞慚,不敢作聲。

商寶震伸手一拉徐錚後襟,使個眼色。徐錚尚未會意,商寶震已大聲說道:“雙方不分勝敗。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小弟佩服得緊⋯⋯”徐錚急道:“怎⋯⋯怎是不分勝敗?”商寶震道:“兩位武功各有獨到之處。徐兄的查拳純熟。何大人的太極拳和太極刀更厲害之極。徐兄,你一時僥倖,其實講真功夫,還得算何大人。”一面說,一面取出手帕,幫何思豪抹去鼻血。

徐錚還要再爭,馬春花道:“師哥,別理他。咱們出去。”

徐錚打了何思豪兩拳,一口惡氣已出了,但商寶震說話含糊,明明袒護對方,倒似自己輸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一眼,隨著師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轟隆隆一片雷聲過去,雷聲中夾著商寶震、何思豪的大笑之聲,顯然這二人在背後笑他。

他雖打架獲勝,但越想越不忿,氣鼓鼓的坐在火旁,見師父雙目似開似閉,睡意甚濃。過了一會,何思豪走了出來,不知跟那兩個武官說些什麼猥褻言語,三人一齊哈哈大笑,不時斜目瞟那美貌少婦。

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個懶腰,走到鏢車旁邊檢視,忽然叫道:“錚兒,過來,你瞧這兒怎麼啦?”徐錚聽師父叫他,忙起身過去。馬行空側過身子,面向牆壁,伸手整理鏢車,低聲道:“不長進的東西,你那招‘墊步踹腿’怎麼踹偏了?否則那用跟他纏鬥這麼久?”徐錚嚇了一跳,顫聲道:“你⋯⋯你老人家都瞧見啦?”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師父面前搗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馬’時,你幹麼不使‘弓步雙推掌’?迎面直擊,早就勝了。你就膽小怕死。”徐錚回想適才相鬥之時,初時不知敵人虛實,果然有些害怕,有幾招使得太過穩重。看來師父裝作不知,其實是躲在窗外觀看。

馬行空又道:“快進去謝謝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紀比你輕,可有多精明能幹。”徐錚大為詫異,道:“師父,謝什麼?這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偏心呢。可是他偏心維護你徐大爺哪。”徐錚滿心胡塗,怔怔的望著師父。馬行空低聲道:“你打的是什麼人?他是御前侍衛。咱們呢,那是憑人家賞口飯吃的走鏢的。官老爺當真跟你為起難來,咱們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麼?那少年護住了他面子,叫你這楞小子少了一樁後患。”

徐錚恍然大悟,連稱:“是,是!”奔到後院練武廳中,見商寶震抬手踢腿,正在練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正是徐錚適才用以擊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見徐錚進來,臉上一紅,急忙收拳。

徐錚抱拳道:“商公子,我師父叫我跟你道謝來啦。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裡還怪你呢。”商寶震道:“徐大哥,你武功勝過那個侍衛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緊。”

徐錚聽他稱讚自己,甚是高興,當即跟他談了起來,問道:“你練的是那一門功夫?”商寶震道:“小弟初學,什麼也沒學會,談不上是那一門那一派。適才見徐大哥用這一招打他,是不是這樣?”說著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徐錚剛才以此招取勝,見他比劃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興高采烈,說道:“這一招有兩句口訣,叫作‘陸海迎門三不顧,劈拳挑打不容寬。’”這兩句順口說出,忽然想起,這是師門所傳心法,怎能胡亂說與外人知曉,忙轉口道:“你比得很對,就是這招。”商寶震道:“什麼叫作‘陸海迎門三不顧’呢?”徐錚道:“這個⋯⋯我可也忘了。”他不善撒謊,這一句話出口,臉也紅了。商寶震知他不肯說,也就不再多問,只著意結納,將他捧得暈頭轉向,全身輕飄飄的如在雲端。

徐錚道:“商老弟,咱們也別鬧虛文。你使一套拳腳給我瞧瞧,倘若有什麼不到的地方,我跟你說說,也不枉了今日結交一場。”商寶震大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當下拉開架子,在場中打起拳來,但見他“頭趟繩掛一條鞭,二趟十字繞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這路拳腳使得倒也純熟,但出拳不正,腳步浮虛,雖袍袖生風,姿式華麗,若與人動手,卻半點管不得事。只把徐錚看得暗暗搖頭,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轉回還”,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藝的師父是耽誤了你啦。”

正要往下解釋,忽見馬春花在廳口一探頭,叫道:“師哥,爹叫你。”

徐錚忙向商寶震告辭,回到廳上。只見火堆旁又多了兩個避雨之人。一個是沒了右臂的獨臂人,一條極長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直延伸到左邊嘴角,在火光照耀下顯得面目可怖;另一個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黃黃瘦瘦。兩人衣衫都很襤褸。

徐錚向兩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馬行空面前,叫了聲:“師父!”馬行空臉一沉,低聲道:“去了這麼久,又在賣弄武藝了,是不是?”徐錚道:“弟子不敢。這裡姓商的主人鏢法不錯,那知拳腳一點兒也不成。”馬行空道:“傻小子,你給人家冤啦。憑你這點功夫,就有兩個也不是人家對手。”徐錚一笑,道:“那怕不見得。他師父教的十二路潭腿,盡好看不管用。”馬行空道:“你知他師父是誰?”

徐錚心中暗奇:“我師父沒跟那姓商的見過面,又沒見他練過拳腳,怎麼連他師父是誰也知道了?”當下答道:“弟子不知,想來是個不中用的混混。”馬行空冷笑一聲,低沉著聲音,說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三年前,你師父給人砍過一刀,劈過一拳,養了三年傷方得康復。那人是誰?”徐錚一驚,說道:“八卦刀商劍鳴。”馬行空低聲道:“半點兒也不錯。那商劍鳴是山東武定縣人,這裡可正是武定縣,主人家姓商。咱們胡亂進來避雨,初時並沒留心,你瞧,正樑上繪著什麼?”

徐錚抬起頭來,只見正樑上金漆漆著個八卦圖形,不由得大吃一驚,忙道:“師父,快抄傢伙,咱們撞到仇家窩裡來啦。”馬行空淡淡的道:“倒不用忙。商劍鳴早給人殺啦!”徐錚曾聽師父說過當年大敗在一人手裡,那就是山東大豪八卦刀商劍鳴,只因這是師門的奇恥大辱,師父後來不提,也就從此不敢多問一句,卻不知商劍鳴原來已死,低聲道:“是你老人家後來報了仇?”馬行空哼了一聲,道:“商劍鳴的武功,我再練一輩子也趕不上,憑我這點玩藝兒,那殺得了他?”徐錚大奇,問道:“那麼是誰殺了他?”馬行空道:“那少年用金鏢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劍鳴就是給這兩人殺的。”

徐錚睜大了眼睛,道:“胡一刀,苗人鳳?”

馬行空點了點頭,臉上神色陰鬱,便如屋外的天空那般黑沉沉地。

徐錚平素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以為當世之間,說到武功,極少有人能強得過百勝神拳馬老鏢頭了,豈知這時聽到師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劍鳴武功遠勝於他,胡一刀與苗人鳳的功夫又在商劍鳴之上,不由得大為驚詫,低聲問道:“那胡一刀與苗人鳳是何等樣人物?”馬行空道:“胡一刀的武功強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錚舒了一口氣,道:“想是病死的了?”馬行空道:“給人殺死的。”徐錚睜大了眼睛,道:“胡一刀這麼厲害,有誰殺得了他?”馬行空道:“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

這“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十三個字一口氣說將出來,聲音雖低,卻大具威嚴。徐錚胸口一沉,正待說話,猛聽得門外隱隱馬蹄聲響,大雨中十餘匹馬急奔而來。

那面目英俊的相公與那美貌少婦聽到馬蹄聲,互望一眼,似在強自鎮定,但臉上終究露出了驚惶之色。那相公拉著少婦的手,挪動坐位,似怕火堆炙熱,移遠了些。

馬行空向外望了一眼,緊了緊腰帶。

十多匹馬奔到莊前,戛然而止。但聽得數聲唿哨,七八匹馬繞到了莊後。

馬行空一聽哨聲,臉上變色,低聲道:“定著點兒。”徐錚甚是興奮,聲音發顫,問道:“那話兒來了?”馬行空不再回答,大聲喝道:“大夥兒抄傢伙,護鏢!”這句話一喝,鏢行人眾登時大亂,知有劫鏢的黑道強人到來,當即躍起。戚楊兩鏢頭和五名趟子手指揮車伕,將十餘輛鏢車圍成一堆。馬春花反而臉有喜色,拔出柳葉刀,道:“爹,是那一路的?”馬行空皺眉道:“還不知道。”接著自言自語:“這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盤子,就這麼說到便到。”

一言方罷,只聽得圍牆上託託託接連聲響,八名大漢一色黑衣打扮,手執兵刃,一字排開的站在牆頭。馬春花揚起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馬行空臉色凝重,低聲喝道:“別胡來!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漢望著廳上眾人,一言不發。

砰的一聲,大門推開,進來一個漢子,身穿寶藍色緞袍,衣著華麗,但面貌委葸,縮頭縮腦,與一身衣服極不相稱。這人抬頭望了望天,見大雨傾盆而下,嘿的一聲笑,足尖一點,倏地穿過院子,站在廳口。這一下飛躍身形快極,大雨雖密,卻只在他肩頭打溼了數點。徐錚與馬春花對此人本來不以為意,忽見他露了這手輕功,這才生忌憚之心,向馬行空望了一眼。

馬行空右手握著菸袋,拱手說道:“請恕老漢眼拙,沒曾拜會。朋友尊姓大名,寶寨歇馬那裡?”

商家堡少主人商寶震聽到馬蹄聲響,便即暗藏金鏢,腰懸利刀,來到廳前。只見那盜魁手戴碧玉戒指,長袍上閃耀著幾粒黃金釦子,左手拿著個翡翠鼻菸壺,不帶兵器,神情打扮,就如是個暴發戶富商,只聽他說道:“在下姓閻名基,老英雄自是百勝神拳馬行空了?”

馬行空抱拳道:“不敢,這外號是江湖朋友給在下臉上貼金。三腳貓的把式,浪得虛名,不足掛齒。”心中暗忖:“閻基?那是什麼人?沒聽說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閻基哈哈一笑,指著站在牆頭的一列黑衣漢子,說道:“弟兄們餓了幾天肚子,想請馬老英雄賞口飯吃。”馬行空道:“閻寨主言重了。錚兒,取五十兩銀子,請閻寨主賞賜弟兄。”他這是按江湖規矩行事,但瞧對方的神情聲勢,決非五十兩銀子所能打發。果然閻基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馬老英雄保鏢,一保就是三十萬兩。姓閻的眼界雖小,區區五十兩,倒還不在眼內。”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靈,怎地打聽得清清楚楚,知我保了三十萬兩銀子?”眉頭一皺,仍按江湖規矩說道:“姓馬的有個屁本事,保什麼鏢?全憑道上朋友給臉罷了。閻寨主今日雖初見,咱們東邊不會西邊會,馬某有幸,今日又多交一位朋友了。不知閻寨主有什麼吩咐?”

閻基道:“吩咐是不敢當,只在下生來見財開眼,三十萬鏢銀打從鼻子下過,不取有傷陰騭。但馬老鏢頭既開口朋友,閉口朋友,這樣吧,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借十五萬兩銀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馬行空答話,左手一揮,牆頭八名大漢紛紛躍下,奔到廳口。有人問道:“都取了?”閻基道:“不,拿一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飯大家吃!”眾大漢轟然答應,就往鏢車走去。

馬行空勃然大怒,見那些大漢從牆頭躍下時身手呆滯,並沒高手在內,已無擔憂之心,淡淡說道:“閻寨主是不肯留一點餘地了?”閻基愕然道:“怎麼不留餘地?我不是說取一半,留一半?哥兒倆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錚再也忍耐不住,搶上兩步,伸手指著閻基,大聲說道:“虧你在黑道上行走,沒聽過飛馬鏢局的名字麼?”閻基道:“飛狗鏢局嘛,我小養媳婦兒倒聽見過,他媽的,老子卻第一次聽見。”身形一晃,忽地欺到廳右,拔下插在車架上的飛馬鏢旗,將旗杆一折兩段,擲在地下,隨即伸腳在旗上一踏。

這件事當真犯了江湖大忌,劫鏢的事情常有,卻極少有如此做到絕的,如非雙方有解不開的死仇,那是決心以性命相拚了。鏢行人眾一見之下,登時大譁。

徐錚更不打話,衝上去一招“踏步擊掌”,左掌向他胸口猛擊過去。閻基側身閃避,說道:“小子,講打麼?”左掌反過,急抓他手腕。徐錚變“後插步擺掌”,左手向後勾掛,右掌向上擺舉,逕擊敵人下顎。閻基頭一偏,右拳直擊下來。這一拳來路極怪,徐錚忙擺頭讓開,砰的一聲,肩頭已中了一拳,但覺拳力沉重,只震得胸背隱隱作痛。徐錚腳步搖晃,險些摔倒,幸他身強力壯,下盤馬步扎得極穩,忙變“撲腿穿掌”,身子微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數。

閻基並不理會,微微一笑,左腿反鉤,向後倒踢。這一腿更加古怪。徐錚大駭,急忙竄上躍避。閻基右拳直擊,喝道:“恭喜發財!”砰的一響,正中他胸口。這一拳好生厲害,徐錚仰天一交跌倒,在地下連打了幾個滾,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極硬朗的一個小夥子,竟給這一拳打得站不起身。群盜轟然喝采,叫道:“這一拳夠這小子挨的。”

鏢行中人見閻基出手如此狠辣,都又驚又怒。馬春花伸手去扶師哥,急得要哭,連問:“怎麼啦?”馬行空一生走江湖,不知見過多少大風大浪,但這盜魁使的是什麼拳腳,卻半點也認不出來。三個侍衛也在低聲議論:“點子是那一派的?”“瞧不出來,有點像五行拳。”“不,五行拳沒那麼邪門。”

馬行空走上兩步,抱拳道:“閻寨主果然好武藝,多謝教訓了小徒,也好讓他知道江湖上盡多能人。”閻基笑道:“我這幾下三腳貓算什麼玩意兒,給你馬英雄提鞋皮、倒便壺也還挨不上邊兒,只好哄哄人家小媳婦兒,光棍別的不會,你奶奶的,就只會這個。這就請教你馬老英雄的百勝神拳。”馬行空見他滿臉油光,說話貧嘴滑舌,不折不扣是個潑皮無賴,怎地又練就了這樣一身怪異武功,當真奇怪,打定主意先行只守不攻,待認清他拳路再說,當下凝神斜立,雙手虛握。

三名侍衛、商寶震、鏢行眾人一齊凝神觀鬥,都知這一場爭鬥不但關涉到三十萬鏢銀的安危,也是馬行空身家性命、一生威望之所繫。大廳中人人肅靜,只聽得火堆中柴炭爆裂,發出輕輕的必卜之聲。院子中大雨如注,竟沒半分停息之意。那華服相公自和少婦並肩低聲說話,對馬閻的爭鬥全沒留心。

閻基從懷中取出個晶瑩碧綠的翡翠鼻菸壺,伸手指蘸了些鼻菸,吸了一口,慢慢將鼻菸壺放回懷中,就像賭場上賭徒要下重注之前的姿式一般,他也知馬行空是個勁敵,將辮子在頭頂盤了個圈,叫道:“光棍祖上不積德,要吃飯就得拚老命!他奶奶的這就拚啊!”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向馬行空擊去。

馬行空待他拳頭離胸半尺,一個“白鶴亮翅”,身子已向左轉成弓箭步,兩臂向後成鉤手,呼的一聲輕響,倒揮出來,平舉反擊,使的仍是少林派中極為尋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穩,出手抬腿之際,甚為老練狠辣。

那相公對鏢客與強人的爭鬥本來並不在意,偶然斜眼一瞥,正見到閻基一足反踢,招式奇特,不由得留神觀看。那美婦叫道:“歸農,歸農。”那相公隨口漫應,目光卻貫注於二人的拚鬥。那美婦伸手搖了搖他肩膀,說道:“一個糟老兒,一個潑皮混混打架,當真就這麼好看嗎?”那相公聽她話中大有不悅之意,忙轉頭笑道:“這潑皮的拳腳好古怪。”那美婦嘆道:“唉,你們男人,天下最要緊的事兒就是殺人打架。”那相公笑道:“你不許我看,我就不看。那你向著我,讓我把你美麗的臉蛋兒瞧個飽。”那美婦低低一笑,甚為嬌媚,果真抬起了頭望他。兩人四目交投,臉上都充滿了柔情密意。

這時馬行空與那盜魁已鬥得如火如荼,甚為激烈。馬行空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仍佔不到半點上風,那閻基的拳腳來來去去只十幾招,或伸拳直擊,或鉤腿反踢,或沉肘擒拿,或劈掌夾腿。三名武官看了一陣,早察覺他招數有限,但馬行空居然戰他不下,都覺好笑。

眼見馬行空使一招“馬檔推拳”,跨腿成騎馬勢,右手抽回,左手向前猛推。何思豪叫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料,閻基手肘一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馬行空急忙變招,手臂縮回,微微轉身。何思豪笑道:“鉤腿反踢!”閻基果然鉤起右腿,向後反踢。馬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豈有料不到之理?但說也奇怪,明知對手要鉤腿反踢,竟沒法以伏著破解。

馬行空號稱“百勝神拳”,少林派各路拳術,全爛熟於胸,見查拳奈何不得對方,招數一變,突然快打快踢,拳勢如風,旁觀者登時目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漢,當年相撲之技,天下無對。這一路拳法傳將下來,講究縱躍起伏,盤拗挑打,全是進手招數。馬行空年紀雖老,身手仍極矯捷,竄高伏低,宛若狸貓。閻基見敵人變招,仍以那十幾招又笨拙又難看的拳腳翻來覆去的使用。

商寶震、徐錚、馬春花,以及戚鏢頭、楊鏢頭見這盜魁的武功如此古怪,都詫異萬分。每人到這時都已料到他下一招是伸拳直擊,還是劈掌夾腿,不禁隨著何思豪叫了出來,但馬行空竟奈何他不得。只見馬老鏢頭“上步進肘摑身拳”,“迎面搶快打三拳”,“左右跨打”,“反身裁錘”,“踢腿撩陰十字拳”,一招接一招,猶如門外的狂風暴雨一般。但閻基只一招毛手毛腳的伸臂直擊,就將他所有巧妙的招式盡數破解了。

那獨臂人和黃瘦小孩一直縮在屋角之中,瞧著馬行空和閻基比武。獨臂人低聲道:“小爺,你仔細瞧那個盜魁,要瞧得仔細,千萬別忘了他的相貌。”小孩道:“幹麼啊?幹麼要瞧他?”獨臂人道:“你記著這人,永遠別忘記了。”小孩道:“他是個大壞人麼?”獨臂人咬牙切齒的道:“陰錯陽差,教咱們在這裡撞見了他。你瞧清楚了,可別讓他知覺。”

過了一會,獨臂人又道:“你總說功夫練得不對,你仔細瞧著他,也許就練對了。”

小孩道:“幹麼呀?”獨臂人眼中微有淚光,低聲道:“現在還不能說,等你年紀大了,武藝練好了,我原原本本的說給你聽。”小孩看閻基拳打腳踢,姿式極其難看,但隱隱似有所悟,忽地大叫一聲:“四叔!”獨臂人忙道:“別大聲嚷嚷。”小孩嗯了一聲答應,低聲道:“這個人的拳腳我有些懂啦。”獨臂人道:“不錯,你好好瞧著。你那本拳經刀譜,前面缺了兩頁,因此你總說練不順。那缺了的兩頁,就在這閻基身上。”

小孩吃了一驚,黃黃瘦瘦的小臉蛋兒上現出一些紅暈,目不轉瞬的望著閻基,又問:“怎麼會在他身上?”獨臂人道:“將來自會跟你說。這傢伙本來不會什麼武功,但得了兩頁拳經,學會了十幾招殘缺不全的拳法,竟能跟鼎鼎有名的大拳師打成平手。

你想想,那拳經刀譜共有三百多頁,等你將來學會了,學全了,能有多大本事?”那小孩聽了心中激動,眼睛裡閃耀著興奮光芒。

場中雖兩人比武,但可看的卻只一人。閻基來來去去這十幾招,大家委實都瞧得厭了。馬行空的拳招卻變幻百出,花式似乎無窮無盡。

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對方,忽地拳法又變,使出一套“魯智深醉跌”。但見他如瘋如顛,似醉似狂,忽而臥倒,忽而躍起,“羅漢斜臥”,“仙人渴盹”,這路拳法似是瞎打亂踢,其實精采之極。這時閻基那十幾招笨拳卻漸漸不管事了,對方拳腳來路也看不明白,不由得心下著慌。猛聽得馬行空喝一聲:“著!”一腳“鯉魚翻身攪絲腿”,正好踢在他腰間。閻基痛得彎下了腰。

馬行空知對方功夫了得,這一腳雖中要害,只怕仍難令他身受重傷。倘若平常比武較量,勝了這一腿自也可以收手,但這番爭鬥關連三十萬兩鏢銀,怎容得敵人喘息片刻?倘若爭端重起,也未必定能再勝,當下得理不讓人,縱身上前,一腿“柺子腳”,又往他後心踢去。

群盜齊聲大譁。閻基忽地一腳鉤腿反踢,來勢變幻無方,馬行空雖閱歷豐富,竟見不及此,給他這一腿踢正小腹,仰天一交直摔出去。馬春花與徐錚雙雙搶上扶起。但見他面如白紙,連聲咳嗽,只說:“拚死護鏢!”

徐錚與馬春花各持單刀,護在馬行空兩旁。閻基腰裡也痛得厲害,右手揮了幾下,兩名黑衣大漢奔將上來。閻基叫道:“取鏢吧!還等什麼?”群盜各出兵刃,齊向鏢客殺去。馬春花、徐錚、戚鏢頭、楊鏢頭大呼迎敵。

群盜人多,除閻基外雖無高手,但馬春花與徐錚要分心照料父親,給群盜兩下里一攻,情勢登見危急。商寶震拔出單刀,叫道:“三位侍衛大人,咱們動手吧!”何思豪道:“好,趕走強盜再說。”四個生力軍加入戰團。

商寶震見馬春花給兩名盜夥用兵器封住了,漸漸施展不開手腳,當即搶上,喝道:“男子漢欺侮姑娘,還要兩個打一個,不害臊麼!”唰的一刀,往那高個兒盜伙頭上砍去。那人回鞭招架,幾個回合,商寶震刀中夾掌,左手一掌抹在他胸口,將他擊得直摜出去。馬春花喘息道:“行了,這一個讓我來料理。”商寶震一笑退開,逕去幫助徐錚,三刀兩掌,又打發了一名盜夥。徐錚感激之餘,很欽佩師父眼光,這少年的武功果然遠勝自己。

這麼一來,廳上情勢變換,群盜紛紛敗退,搶著往門口奔出。猛聽得一人清聲長嘯,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眾人鬥得甚緊,沒人理會。商寶震突見人影一晃,一人伸掌在面前搖動,當即舉刀削去,那人右手一鉤一帶,已將他單刀奪過,往地下摔落。商寶震大驚,急忙躍後,瞧那人時,卻是那服飾華貴的相公。

那相公大踏步走入人叢,雙手鉤拿拍打,只聽叮叮噹噹,響聲不絕,兵刃落了一地,都讓他施展小擒拿手法奪過拋落。

群盜與眾鏢客驚駭之下,各自躍開,呆呆的望著他。閻基一愕,忽然記起了十餘年前之事,叫道:“田相公!是你?”

那相公卻想不起他是誰,奇道:“你認得我?”閻基笑道:“十三年前在滄州府,小的曾服侍過你老。”那相公低頭一想,恍然記起,說道:“是了,你就是那個跌打醫生。怎麼學會了一身武功,做起寨主來啦?”閻基上前請了個安,說道:“要請你老栽培。”這相公打扮之人,正是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歸農。

鏢行人眾眼見已可驅退群盜,那知這田相公不但武功強極,還與盜魁是舊交,這一下可糟糕已極。馬行空低聲囑咐,叫大夥兒護住鏢車,瞧他眼色行事。

田歸農雙目自左至右在眾人臉上緩緩橫掃而過,然後又自右至左的橫掃過來,再向天井中傾盆而下的大雨望了一眼,眼光終於停上鏢車,說道:“閻兄,今日的買賣你可賠定啦。”閻基陪笑道:“你老人家別見怪,也是弟兄們少口飯吃,走投無路,這才幹起這沒本錢買賣來。我們定當改過自新,不敢忘了田相公今日的恩德。”田歸農哈哈大笑,說道:“怎麼跟我鬧起虛文來啦?老閻,你拿五萬兩鏢銀,夠不夠使了?”閻基一怔,陪笑道:“你老人家開玩笑啦。”田歸農道:“開什麼玩笑?這裡三十萬鏢銀,我拿一半十五萬,餘下的你拿五萬,還有十萬兩你說怎麼分?”

閻基喜出望外,忙道:“你老人家一併隨手帶去就是了,還分什麼?”田歸農搖頭道:“那不成話,這那還有江湖義氣?適才我們進來避雨,我⋯⋯我⋯⋯我娘子衣服溼了⋯⋯”那美婦聽他說“我娘子”三字,臉上一紅,神態微現忸怩,向田歸農微微一笑。田歸農報以一笑,繼續說道:“鏢行這位姑娘借衣服給她,這一份情分不能不報,咱們給馬姑娘留五萬兩。還有,這裡三位侍衛大人在此,常言道見者有份,每人分一萬兩。餘下二萬,就送給此間主人。你說我這樣分法公不公道?”閻基連連鼓掌,大叫:“公道之極,公道之極!我早說你田相公是天下第一等慷慨豪爽的大英雄。”

馬行空、徐錚、馬春花等聽田歸農侃侃而談,旁若無人,倒似這三十萬兩銀子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馬行空身受重傷,這麼一氣,更險欲暈去。徐錚眼望師父,只問:“怎麼辦?怎麼辦?”馬春花怒道:“什麼怎麼辦?”彎腰拾起地下單刀,叫道:“姓田的,你當我們是死人還是活人?”說著揚起單刀,逕往田歸農撲去。

田歸農笑道:“你別逼我動手,我娘子可要喝醋。”那美婦啐了一口,笑罵:“貧嘴!”但似對他的輕薄口吻甚為喜愛。馬春花聽他言語無禮,更加惱怒,上步一刀,攔腰橫砍。田歸農笑道:“唉喲,不好,我娘子可不許我跟女人打架。”手指在她刀背上一擊,馬春花拿捏不住,脫手撤刀。田歸農手法快極,右手搶過刀柄,左手已拿住她手腕,舉起刀來,作勢要往她頭頸中砍下,口中卻嘆道:“似這般如花如月貌,怎叫我不作惜玉憐香人!”

商寶震和徐錚見他戲弄馬春花,雙雙搶出。商寶震右手一揚,一枝金鏢取他左目。

徐錚急了,來不及拾取地下兵刃,飛腳就踢他後心。田歸農倏地回身,撤刀擒拿,抓住他足踝,往上一提。徐錚身子倒轉,只感腿上一陣劇痛,失聲大叫,卻是那枝金鏢打進了他右腿。田歸農揮手抖出,徐錚的身子猶如一柄掃帚般橫掃出去,正撞在馬春花腿上,兩人跌在一起。眾人見他戲耍二人,如弄嬰兒,那裡還敢上前?

田歸農道:“閻兄,你把鏢銀就照適才我說的那麼分了,套一輛大車給我,我們兩口子身有急事,須得冒雨趕路。”閻基大喜,連聲答應。

群盜從鏢車中取出銀鞘,一半十五萬兩堆成一大堆,此外五萬兩的堆了兩堆,三堆一萬兩的、一堆二萬兩的,分別堆在地下,向眾車伕喝道:“乖乖的趕路。”

北道上有規矩,綠林豪客劫鏢搶銀,卻不傷害車伕,甚至腳力酒錢也依常例照給,但若車伕不聽囑咐,自然又作別論。眾車伕見了這等情勢,那敢不依,將十五萬兩銀子裝上了車子,冒著大雨,將銀車一輛輛推出去。

馬行空見銀車出去一輛,心裡就發一陣疼,只見一輛騾車趕到庭前,車伕拉轉騾子的頭朝向門外,田歸農扶著娘子便要上車。只要騾車一行,馬行空就身敗名裂,傾家蕩產,一世辛苦付於流水了。他顫巍巍的站起,突然縱起,叫道:“我跟你拚了!”雙手猶如鐵鉤,猛往田歸農臉上抓去。那美婦看得害怕,嚇得大聲驚叫。田歸農側身出掌,擊向他肩頭。馬行空倘若未受重傷,這一掌自然打他不著,但此時全身筋骨不聽使喚,眼見掌到,竟不能閃避,砰的一聲,身子飛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猛聽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這三聲冷笑傳進廳來,田歸農和那美婦登時便如聽到了世上最可怕的聲音一般,二人面如白紙,身子發顫。田歸農出力推那美婦背心,將那美婦推入車中,飛身而起,跨上騾背,雙腿急夾,揮鞭催騾快走。那知他連連揮鞭,這騾子只跨出兩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眾人站在廳口,從水簾一般的大雨中望出去。只見一個又高又瘦的大漢,左手抱著個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車車轅。那騾子給田歸農催得急了,低頭弓腰,四蹄一齊發勁,但大漢拉著車轅,大車竟似釘牢在地下一般,動也不動。

那大漢又冷笑一聲。田歸農尚自遲疑,車中美婦已跨出車來,向那大漢瞧也不瞧,昂然走進廳去。田歸農慢慢跨下騾背,也跟著進廳。他全身給雨淋得溼透,卻似絲毫不覺,目光呆滯,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婦招手叫他過去,坐在她身邊。

那高瘦大漢大踏步進廳,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打開包裹,裡面包著個女孩,約莫兩三歲年紀,雙頰通紅,閉著雙眼。那大漢怕冷壞了孩子,抱著她在火邊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熟睡,臉色白裡透紅,甚是可愛,長長的睫毛旁卻掛著兩顆淚珠。

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三人扶著馬行空起來,見田歸農對那高瘦大漢如此害怕,都又驚又喜。馬春花道:“爹,你傷處還好麼?這⋯⋯這人是誰?”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金面佛苗⋯⋯苗大俠⋯⋯”一句話剛說完,已痛得暈了過去。

大廳之上,飛馬鏢局的鏢頭和趟子手集在東首,閻基與群盜集在西首,三名侍衛與商寶震站在椅子之後,各人目光都瞧著苗人鳳、田歸農與美婦三人。

苗人鳳凝視懷中幼女,臉上愛憐橫溢,充滿著慈愛和柔情,眾人若不是適才見到他一手抓住大車,連健騾也無法拉動的驚人神力,真難相信此人身負絕世武功。那美婦神態自若,呆呆望著火堆,嘴角邊掛著一絲冷笑,只極細心之人,才見到她嘴唇微微顫動,顯得心裡甚為不安。

田歸農臉如白紙,望著院子中的大雨。

三個人的目光瞧著三處,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自安安靜靜的坐著,一言不發。但三人心中,卻如波濤洶湧,有大哀傷,有大決心,也有大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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