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浪人 古浪緣 下

1995年年末,我剛調到國家某個大衙門,便被派過去參加一個表彰會的籌備。

許多參加表彰會的人都是坐飛機來北京的,可一位甘肅籍的司法助理員坐了36個小時的硬板凳,最後一個來到北京。我把他接到賓館,一看他50多歲了,穿著一件土色的警便服,一雙解放膠鞋,滿臉黝黑,說著一口我非常熟悉的方言。

問他貴姓,家哪裡的?答曰:“叫我老侯吧,我是甘肅古浪的,小地方你不知道的。”

古浪?這個地名在我心中蕩起了漣漪,我立馬想起了老常,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倆有某些相同的氣質。我說我去過古浪,和他談起當地一些風土人情。老侯立馬興奮起來,伸出那雙枯柴一樣的大手,抓住我的手連連說:“去過咱那小地方,不容易。”

古浪人 古浪緣 下

因為這點關係,會議的幾天,老侯和我特別親,有什麼困難只敢找我。當天住下賓館時,想給省廳打個電話保平安,卻不知道賓館的電話如何撥,因為他在古浪鄉下,只見過黑色的搖把電話。於是我便給他要通了房間的長途,幫他打通了去省廳的電話。

會議期間,我陪第一次來北京的老侯去了故宮,長城,離開北京時,老侯又是用那雙枯柴一樣的手抓住我千恩萬謝。臨走,他買了許多桶裝方便麵,說帶給他老伴,老伴從來沒吃過這玩藝。

誰知道,這只是我和老侯,我和古浪緣份的開始。

1997年我棲身的那個衙門要樹一個全國重大典型,老侯成了候選人之一。他參軍復員後一直呆在貧困山鄉,做了30年的鄉村幹部,據說口碑非常好, 再說窮鄉僻壤的小司法助理員,“貪汙”、“弄權”的幾率很小。因此很符合一個典型的初選條件。

於是領導決定派兩人去古浪實地考察這人的事蹟。聽說要去一個連喝水都不能保證的山鄉出差,很多同事退避三舍,最後找到資歷很淺的我。——對我而言,這是想不到的美事,故地重遊,能見故人,有比這更有吸引力嗎?我自然一口答應,立刻和一位處長啟程西去。

古浪人 古浪緣 下

蘭州呆了幾天便在省裡有司官員陪同下到了古浪。為了給老常一個驚喜,我事先沒告訴他,晚上買了點禮物,找到他家。——四年過去了,小城沒大的變化,找他家非常容易。敲開那個土坯牆院落,開門的是老常媽媽。

大媽驚訝地叫了出來,——感激她還能記住我的名字。聽到大媽的聲音,他們一家都出來了。老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硬硬的拳頭捶了我一下。——比在學校更“魯”了,捶得我直咧牙。

甫一坐定,就是喝酒。他責怪我換了單位後再也聯繫不上了,驚歎我竟然能突然出現在他家。他過得不好,回來後找不到一份正式工作,開了個小服裝攤,也是不景氣。——短短四年,舉杯相對,已無更多的話題,只好講講其他幾個兄弟的近況。

當他們知道我是公幹來古浪,一家人更是沉默了。第一次作為學生進這個院落,感覺到是無距離的親切,而此時感覺到的是帶有敬慕意味的客氣。老常一定要我住在他家裡,這幾天上他家吃飯,我正不知如何回答。他父親——一位退休的幹部,瞭解我此行的任務後,責怪他兒子不懂事:人家這是上面派來做大事的,有地區、縣裡頭頭腦腦陪著,讓他一人來這裡吃飯,能行嗎?你這點規矩也不知道?

第二天我去了有一面之交的老侯家裡。他在一個叫黑松驛的地方工作,這個地名喚起許多有關絲綢古道的遐想。西風瘦馬,大樹古驛,當年誰在這裡歇腳?

老侯見到我,也驚奇地木了半天,只會拉住我,卻把幾位領導撇在一邊,——因為浩浩蕩蕩的一行人,他只認識我。老侯家在村裡,全家就靠他一點工資,而農村的調解全是婆婆媽媽的小事,可調解不好在西北農村小事很可能釀成大案。老侯在百姓中的威望沒得說,全鄉百姓可能不認識書記、鄉長,卻上至80歲的老頭,下至8、9歲小孩,都認識他,尊稱他叫“侯爺”。

回到北京,我捉刀寫了份紮實的調查報告。不久上面決定老侯“正選”為典型,下一步就是和中央宣傳部門協調,進行宣傳。

因為老侯,我不到兩年先後五次西去隴原,來到古浪。除了第一次考察外,第二次是陪宣傳部門的領導來核實,第三次陪中央新聞採訪團,第四次去迎接老侯來北京做報告,第五次則是陪中央電視臺影視中心的導演和演員去現場拍反映老侯事蹟的電視劇。

古浪人 古浪緣 下

最近的那次是1998年,當是已經決定離開那個我不喜歡的衙門,扔掉公務員的鐵飯碗。因為陪人拍電視,呆地時間最長,也最清閒。在古浪縣城後面的一個水庫邊,我和老常整整聊了一個下午。沒有文憑,信息不發達,老常不知道自己能夠幹什麼,他也沒有出來闖蕩的勇氣,而他愛上的那個計算機系女孩,畢業後去了一家IT公司,早就“桃李春風結子完”了。對這種西北小城青年的迷茫苦悶,我除了安慰還能做些什麼呢?

老侯則因為這次宣傳一下子天下聞名,多次進京,領導接見,後來還成了九屆全國人大代表,每次開會來北京第一個就是給我打電話,不過原來木吶靦腆的老侯“成熟”了,見過各種世面的他面對記者,也能侃侃而談,上升到政治高度了。九屆全國人大最後一次會議在2002年3月召開,快閉會時我去駐地看他,老侯說,下屆我肯定選不上代表了,我也退休了,以後很難來北京了,不知道這輩子還能見到你不。

聽此言,我也覺得有些莫名的傷感,只能安慰他,人生就是緣唄,緣不盡總有再見的時候。我說請你出去吃頓飯吧,老侯堅決不答應,說就在我們會議上吃,會上的飯菜挺好的。我倆去餐廳時,他拿出代表用的飯票,臉紅了——他只剩下一張。這時旁邊他同團的好幾個代表同時說,老侯拿我的飯票,我剩的飯票太多了。

我笑嘻嘻地開玩笑說,看誰能不能剩下飯票,就知道他是不是基層代表。官員代表來北京開會,總是在外面赴宴,所以飯票剩得多。

大夥聽這話也都笑了,不把它當回事,老侯倒又臉紅了。——老侯呀老侯,到底年紀大了,當年的“底子”沒打好,未能徹底歷練出來。

跟古浪這個偏遠小縣,我不知是哪輩子積下如此扯不斷的緣分。也許我上輩子就是遊蕩在河西走廊的一個行吟詩人,經過古浪峽,愛上了這裡某個牧羊女?——我喜歡做這些無聊而浪漫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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