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因為我一直喜歡“非課題研究”,所以幾十年來我一直是教

去年,我申報了四川省一個學術項目,最後獲得通過。在所有申報者中,我是唯一一個沒有“課題研究成果”的,但評委們認為,李鎮西幾十年的教育實踐成績,還有他上千篇教育文章和幾十本教育著作,就是其教育科研成果。因此,我得以通過。

為此,我非常感謝各位充滿包容心的專家。這是時代的進步。

從1982年參加教育工作到現在,我真還沒有主持過任何級別的任何一項課題研究。當然,也有掛名(排在後面)參加“課題研究”,或參與“子課題研究”的,比如“新教育實驗”的課題,還有學校參與的“城鄉教育均衡”方面的區級課題。但這種情況都不多。

所謂“課題”,就是需要研究和解決的問題,而對這些問題的研究,就叫“課題研究”。如果照這個解釋,那我肯定做過“課題研究”的,因為幾十年來,需要我“研究、解決的問題”太多了,我都進行過研究。

但通常說的“課題研究”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有特定含義的,即由教育科研機構或教育行政部門規劃、佈置並管理的教育科研項目,分為國家級課題、省級課題、市級課題和區縣級課題,然後由衍生出若干子課題,還有校本課題,等等。這些課題研究的程序是很規範的,主要包括制訂課題研究方案、研究課題開題、實施課題研究和課題總結。其中每一個環節都有嚴格的學術規範,比如“制訂課題研究方案”就包括:準確表述研究問題和分解研究問題、將研究問題轉換成假設、確定採用研究方法、安排研究計劃及人員分工、課題研究的組織和協調等。

我至今都不否認源於實踐、嚴肅認真、實事求是並最終服務於實踐的課題研究。在這方面,我們國家以及許多學校取得了很多科研成果,有目共睹。對普通老師來說,參與課題研究最大的意義是增強了科研意識,提升了科研能力,養成了科研習慣。但毋庸諱言,有相當多(的確是“相當多”)的所謂“課題研究”是泡沫,甚至是“偽科研”。2001年,我曾寫下一篇《教育科研,警惕“偽科研”》的文章,抨擊“偽科研”的十大表現。該文的結尾,我這樣寫道——

種種“偽教育科研”現象,決不代表我國中小學教育科研的全部。建國以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教育科研所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比如,今天所倡導並已成為全民共識的“素質教育”,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教育科研的理論成果。但在充分肯定成績的同時,清醒地意識到其中存在的弊端,恰恰是為了讓我們的教育科研事業能夠繼續健康地發展,進而取得更輝煌的成就。我們可以想像,如果每一所學校、每一位教師都實實在在地進行教育科研,中國的教育發展將會是一個怎樣蓬勃的景象?

十六年過去了,我依然保留我這段文字表達的觀點。

所以,我對“課題研究”一直保持比較謹慎的態度,不輕易參加。當然,我很少參與“課題研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比較喜歡自然而然的研究。所謂“自然而然”,就是不被其他因素牽制,根據自己每天的實踐,隨心所欲地對我感興趣的問題或困擾著我的問題進行研究。實踐、思考、閱讀、寫作,就是這種研究的特點(我儘量避免用“模式”“範式”等學術表達)——在實踐中發現問題,研究問題,並解決實踐中的問題;同時不停地琢磨、比較、判斷、提煉……在這過程中,帶著思考去有目的地查閱各種書籍資料,然後將一個一個的案例寫下來。這就是我的“非課題研究”。

比如,我大學畢業帶第一個班時,我感到班級生活應該有更多的快樂,教育不但應該有意義,還要有意思;於是,我把我們班進行了一番設計,並按這個設計去建設,於是,我的“未來班實驗”便誕生了。後來我也寫成了一篇雖然毫無“學術規範”卻有血有肉的報告,發表在《班主任》雜誌。

比如,剛工作那幾年,我在語文教學過程中,深感僅僅是字詞句教學,是無法抵達“語文”應該抵達的心靈層面的;它當然應該從語言出發,但必須穿透字句而進入其精神的內核。那麼,該怎麼教才能“抵達”和“穿透”呢?我結合每一堂進行探索、思考,並閱讀有關大家的書籍理論,再回到課堂,在閱讀教學和作文教學等方面進行嘗試,最後寫成一篇《從“語文教學”到“語文教育”》的文章。然後我繼續深入實踐、思考、閱讀、寫作,陸續寫出並發表了《變“應試語文”為“生活語文”》《語文:請給人以心靈的自由》《我的語文素質教育觀》等有影響的文章。

比如,在作文教學中,我越來越感到批改作文太花精力,對學生的提高卻並不大,而我的寫作經驗告訴我,好文章總是自己改出來的,並非別人幫著改出來的。於是,我嘗試教學生修改作文。幾年下來,根據有效的實踐,我概括出“序列訓練,全程作文,師生評改,分項積分”的作文教學做法。雖然我並沒有單獨寫成相關文章發表,但這種做法既減輕了我的批改負擔,又提高學生的作文能力,這就是最好的“科研成果”。

比如,進入青春期,學生們的困惑越來越多,他們在作文中,在週記中,在給我的書信中,向我訴說他們的“心病”。而傳統的“思想教育”根本解決這些問題,“心病”必須靠“心藥”,這逼著我鑽研有關心理學的著作,進行了大量的閱讀和思考,然後通過一對一的書信,和麵向全班的青春期系列講座,對孩子們進行引導、開導和疏導。效果非常好。幾年後,我將這些書信和講座整理出版,成為我的第一本教育專著《青春期悄悄話》。

比如,接手一個新班,第一天面臨安排座次的困難:誰坐前面,誰坐後面,誰挨著誰坐,還有個子高矮、視力好壞等等因素,加上來自家長要求的各種“照顧”,真還是一件麻煩事。怎麼辦?研究唄!於是,我開始琢磨這個問題,還在我主持的教育在線論壇上拋出這個問題,,讓更多的人一起來討論。最後,我還真找出了一個相對合理的安排座次的方法。雖然沒有任何“論文發表”,但這難道不就是“教育科研”嗎?

1997年8月,我從一所中學調到另一所中學。那年我從教已經15年,搬家過程中,一本本塵封的教育日記,一張張泛黃的老照片,勾起了我甜蜜的回憶,讀著那些單純的文字,看著照片上那些孩子,我決定把這些故事寫下來,於是,我在電腦前用還不熟練的手法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沒有寫作提綱,沒有宏大框架,沒有理論依據,就是一個個的故事從心裡噴湧而出,在鍵盤上一瀉千里地流淌。有些細節記不住,便打電話問問的故事的主人公——那時候,我還沒有保護學生姓名權的意識,除了涉及早戀等問題的孩子,書中的其他學生都是真人真名。兩個月後我敲出了四十多萬字,出版社後將其切割成兩本書分別出版:《愛心與教育》《走進心靈》。再後來,《愛心與教育》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冰心圖書獎和中國教育學會教育科研成果一等獎,《走進心靈》獲得中國圖書大獎。這成了我最著名的教育科研成果。

……

我舉這些例子就想說明,“非課題研究”也應該是教育科研的正當途徑。如果說參與“課題研究”是正規軍的大兵團作戰,那麼進行“非課題研究”便是游擊隊的單刀直入。教育行政部門固然應該動員老師參與各級課題研究,也應該鼓勵老師們散兵遊勇地進行“非課題研究”——這種研究對教師的專業水平的提升依然很重要,且有效。我的成長經歷便是證明。

但長期以來,一說到“教育科研”,就必須要有課題,要有開題報告、結題報告,還要有“過程”中的這個材料那個表格,還要有“核心期刊”發表的“論文”——雖然有些論文別說讀者可能連作者都讀不懂……這樣的“課題研究”已經越來越違背其良好的初衷。更可笑的是,許多“課題”並非源於實踐的困惑,而是書本上的某個理論,甚至是領導的一句話。於是,“課題研究”成了時髦的追風,流行什麼追什麼:“多元智能”走俏了,什麼都和它掛鉤;“建構主義”吃香了,什麼都和它相連;一會兒“知識經濟”時代的課堂教學研究,一會兒“互聯網+”時代的有效德育探索……題目越來越宏大,研究越來越高端,可自己班上的問題一個都沒解決。這樣的“課題研究”對教育實踐究竟有多大意義,天知道!現在則是言必稱“基於核心素養”——“基於核心素養的德育模式”“基於核心素養課程建設”“基於核心素養的課堂教學”“基於核心素養的家庭教育” “基於核心素養的習慣養成”……不知這樣的風還要追多久。

我再說一遍,我不反對課題研究,我只反對脫離實際甚至弄虛作假的“課題研究”;我喜歡並習慣搞“非課題研究”,但我不認為一線教師只能搞“非課題研究”。是加入正規軍,還是參加游擊隊,應該根據個人的情趣、氣質、素養等等和自己學生的具體問題而定。作為上級科研機構和教育行政部門,在認定教師是否搞教育科研的時候,無論是課題研究,還是非課題研究,只要有成果——這個“成果”的呈現方式也應該是多樣性的,都應該一視同仁。

如果這樣,我們的教育科研才和教育實踐是一張皮,而不是油水分離。這才是陶行知所倡導的“真教育”,這才是實事求是的“真科研”。

2017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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