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獄23年,母亡妻散,現在他要適應自由

封面新聞記者 薛維睿 攝影 關天舜

9點30分左右,金哲宏出現在吉林高院門口。

兩分鐘前,律師在微信群裡發了兩個字:無罪。

等待已久的記者蜂擁上前,迫切地想知道他23年後改判無罪的心情。

“沒什麼感覺。”金哲宏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整個人支撐在一副雙柺上,略顯疲憊。

沒有更多的形容。語言描述得再精準,也無法替代真實的感知。

金哲宏後來解釋過這種感覺。他曾在監區醫院三天沒有閤眼,護士問他為什麼不休息。“我笑了”,金哲宏說, “這種24小時的疼痛,沒有人能睡得著。”

生理的痛感尚且無法描述,心理的波動更加無可言說。收到再審通知書的那天,金哲宏沒有控制住,嚎啕大哭,把兩個來送決定的法官哭愣了。

聽說再審決定下來,管教過來安慰,“好事兒啊,哭啥?”

“我沒法說。一個沒有經歷過的人,沒法理解再審是什麼。”

冤獄23年,母亡妻散,現在他要適應自由

2018年11月30日,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宣判金哲宏無罪。

回家

往往要意識到事實徹底發生,感到絕對安全以後,情緒才會開始復甦。金哲宏花了一些時間,適應突然宣佈的自由。

宣判前一天晚上,金哲宏沒有收到任何消息。早上五點醒來,他直接被直接帶到法院,以至對幾分鐘就宣讀完的判決,他感到“非常茫然”。

沒有時間作更多的反應,他需要回到監獄辦手續。

入獄多年積攢的疾病,讓金哲宏的身體非常虛弱。20公里的車程,超過了金哲宏可以承受的範圍。因為體力不支,他一路上坐立不安,幾次問道,“還有多久?快到了嗎?”辦完出獄手續,他出獄後第一個要求是睡上一覺。

三個小時以後醒來,金哲宏接受了媒體的採訪。他仍然表示“沒有感覺” “挺平靜的”。再多就是,“感覺一場夢終於醒了”。

冤獄23年,母亡妻散,現在他要適應自由

金哲宏出獄後接受採訪。

採訪結束,兒子金永鑫帶他來到一家烏拉滿族火鍋。這是吉林地區有名的滿族美食,因興盛于吉林烏拉城而得名。金哲宏開玩笑說,“我兒子是混血,我是朝鮮族,他母親是滿族。”

金哲宏放鬆下來,這才感覺“沉重的大山沒不見了”。

晚飯結束已經九點,坐在回去的車上,金哲宏望著窗外,一切都是嶄新的。

他上一次看到街道,還是在轉運長春監獄的路上。“變化太大了”,金哲宏感嘆,“但我很快能適應的。”

車窗外的街燈照進來,在那一個瞬間,他感覺未來可期。

但是這種期待很快消散。第二天回吉林的路上,隨著車駛向曾經熟悉的地方,金哲宏又覺得迷茫,“我對家已經沒有什麼概念。”

金哲宏入獄前的房子,因為年久失修,已經無法居住,長滿荒草。

當天,金哲宏回到大姐在吉林的住所。那是一棟老式居民樓,沒有電梯,從小街拐過一個黑乎乎的通道,樓梯間入口因為漏水結起了冰。

要爬到第六層。蹬上第二層的時候,金哲宏已經體力不支。柺杖滑了一下,他差點摔在地上。

這是他時隔二十多年他第一次回家。雖然他實際上已經沒有家可言。

冤獄23年,母亡妻散,現在他要適應自由

金哲宏曾經位於雙河鎮的家,如今已經破敗不堪。

他回憶起有一次探視,妻子哭著對告訴他,有人威脅她做假證,對方說:“如果你不照做,讓你家破人亡。”

“結果真的家破人亡了”,金哲宏說。

他在監獄裡常常夢見家,“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那種感覺。”

那種有關家庭的幸福感,只能存在於回憶中。

橫禍

他曾經有美滿的家庭。金哲宏是朝鮮族人,父親參加過抗美援朝。他在家裡排行老五,除了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

他從小熱愛音樂,參加過各種文藝活動。入伍的時候,進的是圖們文工團,會彈吉他和電子琴,能自己寫詞譜曲。九十年代的東北小鎮上,常有文藝演出,金哲宏和弟弟經常登臺唱歌,是鎮上的小明星。

出事以前,兒子剛滿2歲,他差一個月滿27歲。他辦了停薪留職,開了一家食雜店和一間飯館。

飯館在村裡的岔路口,取名“路吉順”,寓意吉祥通達。他還在熟人那裡買了摩托車,一輛黑色的老式建設60,偶爾順路拉點活。

直到突如其來的變故,截斷他紅紅火火的生活。

出事以後,金哲宏的母親終日以淚洗面,很少進食,不到半年就過世了。因為擔心金哲宏承受不了,家人沒有告訴他這個消息。律師在一次會見時說漏嘴,他才得知母親離開。

“我回去以後蒙被大哭。”金哲宏心裡清楚,母親的過世和他有關。

他後來嘗試寫過關於母親的歌詞:

不是兒不孝,不是兒不報。只是天災橫禍,再也見不著。喊一聲我的娘啊,你再也聽不到。

這首歌最終沒有寫完,“後來再也不敢動筆了,實在寫不下去。這首歌寫出來,會要命的。”

家裡其他人也沒少為他奔走。走投無路的時候,大姐包了一輛麵包車,帶著全家老老小小,跪在長春省人大門口,堵住進出的門。

幾年前,金哲宏的二哥去世,一直為他申訴的大姐夫也走了。迫於生計,金家人將案件委託給律師,陸續到韓國打工。

同胞弟弟金哲松最後一個離開,走之前他去監獄探望金哲宏,沒有忍心告訴他自己要走。

那是2015年,金哲松出國以後,兒子金永鑫是他獄外唯一的寄託。

他還記得兒子第一次去看他,從看守所接物的一個小窗口,看著孩子那張特別小的臉,他感覺特別難受,“我不想把我的不幸帶給我的孩子。”

父親的缺席和家庭的變化,無可避免影響了這個孩子。金永鑫性格內向、敏感,常常一言不發。金哲宏感到愧疚,“這個事情這麼多年,他也壓抑。”

“想給家人認個錯,我連累了三代人。”金哲宏說。

《每一次》

監牢裡受的委屈,金哲宏對家人隻字不提,“不敢給他們嘮。”

監獄裡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我只能求助石英鐘吧。石英鐘不會說話,但它能讓我堅持,一秒,一秒。”

熬不下去的時候,金哲宏想,五馬分屍是極刑,等胳膊和腿都斷了,他就算了。

他記得在收容所的第一頓飯。當時已經幾天幾夜沒有進食,進去以後他被拽到餐桌前,面前擺著兩個窩窩頭和一碗菜湯,金哲宏說服自己,“想活著討回清白,就得吃。”

覺得最屈辱的是剃頭,幾刀下去,看著頭髮掉在地上,有一種強烈無力感。

第一次宣判,死緩。金哲宏記得那天,“是一個下午,天不作美下了雪。”

“對一個沒罪的人,要接受一個有罪的判決。這種心情,親歷者才能表達出來。”他那天寫了在監獄裡的第一首歌《每一次》:

每一次我苦苦的盼,盼望著爹和娘;每一次我苦苦的想,想著妻兒郎;每一次我手捧窩頭喝那菜湯,淚珠就掛在我的臉上。盼來盼去,我卻在牢房。猛抬頭,看見高牆電網。我苦苦的求、苦苦的盼,盼望回到親人的身旁,盼望自由回到我身旁。

旋律和歌詞動人,監獄裡的人都喜歡這首歌。許多死刑犯臨上刑場,要求把金哲宏調到自己的監室,聽完這首歌再上路。

冤獄23年,母亡妻散,現在他要適應自由

音樂成為他一部分的寄託。一次上訴被駁回,妻子來探視他。回去的時候,摸了他一下手,哽咽地囑咐,“在裡頭多保重。”

千言萬語堵在心裡,他回去感覺特別難受,寫了一首《患難見真情》:

不知道命中註定,還是蒼天對我不公;不知道究竟是誰的錯,使我失去自由的身。不知道是不是多情的人,把我從噩夢中喚醒。

金哲宏和妻子感情很好。“我們是自由戀愛”,金哲宏說,“當時她家裡不同意,我們屬於私奔。”

前妻最終沒能等到他。金哲宏在監獄裡提出離婚,“太久了,該放手了。”

他寫的《患難見真情》裡,歌詞最後一句是:

夢裡夢裡夢見你,我的心上人。夢醒以後一場空,我是一個失去自由的人。

改判以後,金哲宏給前妻打了電話了,“我說無論未來怎麼樣,我們都是永遠的親人。”

自由

他記得自己出事的時候,前妻一家出了不少力。從監獄出來以後,金哲宏唸叨著要去拜訪兒子的姥爺。

每一個伸出過援手的人,他都銘記於心。一個採訪結束的晚上,金哲宏從抽屜裡拿出紙和筆,要求記者把名字寫在紙上,“我微信還不熟悉,幫助過我的人我得記下來。”

也有他感覺世態炎涼的人。他在路上接到一個電話,是一位他曾經求助過的朋友,“我讓人向他轉達,但他最後沒有赴約。”

“落難中又能有幾個能伸出援助之手。”他理解這種退縮,在電話裡仍然禮貌問候。對於如今的金哲宏來說,也許世事儘可原諒。

得知金哲宏出獄,曾經的戰友接連打來電話。第二天回老家,七八個戰友陪著他回老家祭拜父母。

回憶過去在部隊,沒有人不誇讚他,對他的評價都是勤奮、熱心、充滿文藝細胞。“他還給首長做過警衛員,最優秀的才當得了。”一位在旅順軍營的戰友說。

還有位戰友是他的中學同學,回憶上學的時候多金哲宏,“他成績很好,是班長,多才多藝,為人又很仗義。”

中學畢業後,他們一起到大連旅順當兵,“那個時候參軍名額緊張,我們能去當兵的都是進步青年。”在部隊裡,金哲宏各種考核都是優異,兵營裡唱歌都是他指揮。

昔日戰友都發展得不錯,有的年年晉升,有的轉業做了老闆,最普通的也過著小康生活。久別重逢的喜悅和一種強烈的落差,夾雜在金哲宏的情緒裡。

見戰友的前一晚,金哲宏少有地流露出脆弱,“面對這些戰友,挺抬不起頭的,挺窩囊。”如果沒發生這些,他想象自己,應該過著平穩的生活。

興致昂揚的時候,他會躊躇著重新開始,說起一些商業打算。他曾在監獄裡看新聞,關注到未來老齡化的趨勢,“我覺得老年公寓是個不錯的項目。

他還看過一個專訪,一個海龜談到美國的養老模式,“大夥兒不理解,但我覺得更我的想法是一樣的,國外一些東西還是可以借鑑的。”

談到這些,他的目光在閃爍和黯然中切換,“這是後話,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他還帶回來一堆歌本,是他在監獄裡一點點收集的,“都是延邊的朝鮮族民謠,能唱這些歌的人已經很少了。”如果未來如果有機會,他想在民歌傳承方面做些事。

他說著唱起過去熟悉的歌。仍然動人的歌聲裡,二十年彷彿只是一彈指。一張曾經的照片裡,一個年輕小夥子抱著吉他,英俊陽光,笑起來一口白牙。

冤獄23年,母亡妻散,現在他要適應自由

年輕時候的金哲宏。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封面新聞出品,獨家發佈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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