鳩山玉米糝

鳩山玉米糝

駐村第一天,單位領導把我送到村裡,與村裡進行了交接,然後就走了,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這個距離許昌180裡的山村。我在村部的住室裡發了一會兒愣,突然感覺自己像個父母之命、煤灼之約,郎君一面沒見過,然後就嫁了過來的小媳婦,孤單的漣漪在心裡一圈圈盪漾了開來。對於一個自小在一覽無餘的大平原長大的人來說,遮擋了視線、連綿起伏的大山是神秘的,也是不可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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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村支書老趙領著我在村裡轉,一邊走一邊給我說村裡的情況。這是個省定貧困村,初次見面,老趙就把村裡想幹的事說了一大堆,聽得我頭皮發麻。修路、打井、河壩清淤、建文化廣場……這些事都聽說過,但是沒幹過。山村的確與平原村莊不一樣,沒個正街,蓋房子也不是正南正北,而是隨著山勢,哪個朝向都有,隨時分叉的小路一條條通向這些磚瓦房、石頭房和山坡上的窯洞。我轉暈了,迷失了東南西北,忘了來時的路。老趙呵呵笑著說:咱村的房子蓋得有點兒歪七八扭。我強擠出一絲笑容回應他:我覺得是錯落有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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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暮時,我們又回到了村部。如果是平原,太陽還有一杆子高,在這兒它卻能每天都早下班一會兒,往山後邊一跳,一天工作就結束了。我準備做飯,孃家人鐵了心讓我在這兒長期過下去,液化氣灶、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大米掛麵、榨菜老乾媽準備得整整齊齊。我一邊歸置他們,一邊想:娶妻生子二十年,一朝變成單身漢。老趙進來對我說:別忙活了,跟你嫂子說過了,走,去俺家喝玉米糝去,就著酸紅薯葉,你不知道多美!我心裡一驚:這是真窮啊,改革開放快40年了,白麵還保證不了,還要吃紅薯葉!我推辭,老趙說:別呀,做的有你的飯,你不去就剩下了,家裡又沒餵豬,倒了可惜呀。只能去了,老趙家裡沒餵豬,我不能頭一天就糟踏群眾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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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完全黑了,沒有月亮,夜空掛著幾顆時隱時現的星星。前一天剛下過雨,路上有泥也有水。老趙教我夜裡走泥路的技巧——黑泥白水紫花路,黑色的是稀泥,明晃晃的是水,不黑不白的地方才能下腳。我一邊睜大雙眼尋找腳下的紫花路,一邊想著即將吃進嘴裡的玉米糝。雖然沒有經歷過“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的飢餓年代,我對雜糧也不感興趣。在家裡喝過玉米糝,淡而無味還喇嗓子。路上經過老趙說的淤塞的河壩,殘存的水面上倒映著幾點星光,我心裡突然有點兒潮溼,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幽咽著瀰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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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把《二泉映月》強行切換了。他紫花路倒是走得很熟,一邊走一邊從兜裡掏出了一臺唱戲機,選了一首歌循環播放起來:桃李芳菲梨花笑,怎比我枝頭春意鬧。芍藥豔呀李花俏,怎比我雨潤紅姿嬌,雨潤紅姿嬌。香茶一盞迎君到,星兒搖搖,雲兒飄飄,何必西天萬里遙。歡樂就在今朝,歡樂就在今宵……這是電視劇《西遊記》裡樹精、花精捉住唐僧時唱的歡歌。我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唉,寶寶心裡苦呀!

鳩山玉米糝

深一腳,淺一腳,上坡下坡,拐彎抹角終於到了老趙家。一進院子,嫂子就從廚房迎了出來:趕緊上屋吧,玉米糝一會兒就熬好了。年近六旬的老趙不修邊幅,臉上溝壑縱橫,嫂子卻是乾淨利索,頭髮燙得曲曲彎彎,比老趙貴氣多了。

老趙家面朝北三間平房,嶦陽臺下襬著三個鐵絲網編的大圓籠子,裡面裝滿了金黃色的玉米棒子。老趙指著玉米籠子跟我說:這樣放著不生蟲,吃一點,磨一點。還真是長年吃呀。進到堂屋剛坐下,嫂子在廚房裡喊:老趙,你去洞堖上拿幾骨朵蒜。老趙出去沿著廚房邊上的樓梯噌噌上了房頂,過了一會兒又回到了堂屋。我沒話找話:你這房子蓋得不錯。老趙說:這三條洞箍好十多年了。你剛才去哪兒了?我問他。他手指向上指指說:洞堖上。洞堖是哪兒呀?我又問。老趙一臉費解:洞堖就是洞堖呀!片刻後恍然大悟說:噢噢噢,洞堖就是房頂。我苦澀地笑了:明明是三間房,為什麼叫三條洞?明明是房頂,為什麼叫洞堖?老趙哈哈一笑:祖祖輩輩住窯洞說習慣了,改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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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端著一盤黴菜扣肉中黴菜一樣的黑色菜葉進來了,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酸紅薯葉了。老趙一邊起身一邊說:你別動,我去端湯,你不知道多美!看這架勢,我一會兒不美出鼻涕泡兒,老趙滿意不了。玉米糝湯端上來了,一股鮮玉米棒子的香氣撲面而來。湯呈金黃色,不太像我之前在家裡喝的那種玉米糝沉澱在碗底的玉米泡水,倒像是南瓜湯。讓嫂子坐,嫂子不坐,老趙說山裡女人來客不上桌。不坐她也不走,站在旁邊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說:你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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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睽睽之下,我端起了碗。湯上面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油皮,吹開油皮,湯裡面如同勾了芡,微小玉米糝懸浮在湯中,鄉間稱這種狀態為“亂乎”。喝進嘴裡,穀物特有的淳香立刻在唇齒間打了個迴旋,口腔裡如沐春風。那些微小玉米糝非常糯,像是果粒橙裡的果凍,可以直接嚥下去,也可以扁扁嘴把它們化開,化開後瞬間滿口生津。湯剛進嘴時是香的,待滑過喉頭時,卻有了一絲微甜。酸紅薯葉是鮮紅薯葉自然發酵酸化而成,經此轉化程序,葉子變得勁道,葉梗變得脆嫩,配上線椒、小蔥、香油一拌,鮮得不可方物。玉米糝湯淳厚,酸紅薯葉凜烈,二者的確是絕配,如同遼闊的海面上數只水鳥在追隨著一頭時浮時潛的巨大鯨魚,又如一支樂曲先以舒緩柔和的管風琴開場,接著小提琴華麗嘹亮的樂聲破空而來,把情緒瞬間變得激越。這麼說吧,我一口氣喝了兩碗玉米糝湯,也沒注意老趙什麼時候放了筷子,自己把那盤酸紅薯葉快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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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更準確地說是一方水土出產的食物養一方人。山地灌溉不便,耐旱的玉米就以更醇香的味道養育著山裡的人。我發現了自己的一個弱點,只要飯吃好了,心情就會變得愉悅。老趙和嫂子滿面笑容的看著我,看我放下了碗,老趙說:再盛一碗吧,吃吧,吃飽了不想家!這個老趙,話不能說得含蓄點嗎!

駐村是一場奇遇,遙遠的山野遙遠的人突然闖入我的生活,和我的生命有了如此緊密的聯繫。駐村兩年半結束時,老趙最初設想的那些事全都做了。夜裡不但不用再走紫花路,村裡還裝上了路燈。我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之中,但其實是回不去了。我的胃隔一段時間就會提示我它想吃某種東西。我搜索腦海裡關於食物的所有記憶,尋找它到底想吃什麼,就像是在通訊錄裡找一個一下子想不起名字的熟人。

我總會在一瞬間醍醐灌頂,想到我是想吃兩口酸紅薯葉,喝一碗鳩山玉米糝了。

*圖片由張春光(鄉土河南攝影師)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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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簡介:李俊濤,男,1975年生,河南鄢陵人,河南省作協理事,許昌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現任許昌市文聯紀檢組長,2015年8月至2018年2月任省級貧困村禹州市鳩山鎮樓院村第一書記,在國家、省級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作品二百餘篇,多次獲省、市級文學獎項,主編出版有文化圖書《印象鳩山》等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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