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感的舞曲震動著整個會議廳，藍色與綠色的射燈四面閃爍。T臺上，一米八多的Sandu穿著黑色西服、白襯衫，繫著領結，挽著頭戴王冠、斜披金色綬帶的中年女子出場了。他是重慶某微整形醫院請來的一名“模特”，步速緩慢。旁邊一米六高的女子號稱整形過後的“蝶變天使”，她踩著高跟鞋，表情和姿態僵硬，走到臺前，微笑五秒鐘、揮揮手，和Sandu一起轉身，走回後場。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
現場觀眾舉起手機對著Sandu拍照。他們不知道的是，Sandu的真正身份是一名建築師，來自羅馬尼亞。邀請方請他扮演一名“模特”出現在微整形活動宣傳現場，似乎有意能讓人在整形品牌與模特俊美的臉龐之間產生聯想。Sandu明白，他的職業與走秀毫不相干，邀請方需要的，只是“藍眼睛、白皮膚、高鼻樑”的白人臉孔。
憑著“外國人”的身份，Sandu參加過地產、商鋪開業、醫美活動的走秀，半天或一天就可以掙到上千元。
外籍角色扮演並不是新生意。2013年，美國導演拍攝紀錄片《夢想帝國》，講述中國重慶一位外籍演繹經紀人的創業故事，其中提到有中國人出錢讓老外扮演美國政府官員站臺。
這個行業持續至今，經紀人新月在今年11月底的一個名品展銷會上，見到了中國商家邀請來的“丹麥領事”，他在臺上演講了5分鐘。他後來想起，這個外國人曾出現在洋酒發佈會上，那時他是一名品酒師，還出現在一個床墊商品推介會上，那時他又是一名床墊分析師。
角色扮演的市場並不小。Sandu就接過扮演地產公司設計師的活兒。他沒在這家公司上班，走上講臺代表公司的設計部門，為臺下的買主們講解國際化的高端社區。幾年前，黑人“向前”扮演過一家啤酒公司的“德國老闆”，與真的中國老闆握手。這樣的活動，只要半天時間，就能拿個幾千塊。當然市場內也分等級，同樣的活動，黑人比白人掙錢少。
“不懂為什麼中國人喜歡外國面孔。”Sandu說，但“即使我不做這個活兒，別的老外也會做。”他們在本國十分普通的膚色和臉，在中國高樓大廈、燈紅酒綠的環境裡廣受歡迎，被用來裝點、打造高端國際化，意外地成了生存乃至致富的“生產資料”。
以下是Sandu、“向前”和外籍模特經紀人“新月”的口述：
（11月末，重慶某微整形醫院舉辦的感恩回饋秀，圖為外籍模特和中國模特准備彩排。張楠茜 攝）
“老外老外”
Sandu：羅馬尼亞人，在中國2年，建築師
因為想出國看看外面的世界，兩年前我在網上申請工作，投了荷蘭公司和中國公司，中國的一家建築設計公司先回復我，我來到了中國。我以前是建築師，現在也是建築師。在這裡比在羅馬尼亞掙得多，但經常加班和出差，模特是兼職，算愛好。
今年夏天，朋友的朋友介紹我去扮演他們公司的建築師，講解地產項目，他們需要一張外國臉。我想著，我的工作也是建築師，就接了。
這是個區縣的房地產項目，賣一些豪華的別墅。別墅的二、三樓有停車場，可以直接開車上去，豪車像是別墅的裝飾。這個設計不同於中國的傳統設計，可能是地產商從國外複製來的，但他們
又沒有真的老外設計師，所以找一個生活在本地的外國設計師，幫他們說話、解釋，對於他們來說更便宜和方便，看上去也讓人覺得，他們有國際元素，有國際設計師的支持。前一天，他們把資料發給我，我看了看。活動是在一個很大的展廳裡，提前一小時彩排，他們告訴我，要像TED演講一樣，在臺上走走。
來了上千人，包括地產公司的人、政府官員、潛在的買主等等。我穿著西裝，胸前別了朵玫瑰花，代表他們的設計部門，第三個上臺發言，旁邊還有個翻譯，把我說的英文翻譯成中文。整個時間十五分鐘，沒有互動，講完就走了，報酬和做模特一天的錢差不多。
因為我在羅馬尼亞也做建築設計師，經常參加這種場合，沒怯場，如果他們請的學生，可能就把控不好。
也有人找我扮演老師、老闆，我都拒絕了。這不是我的專業，如果有人問了問題，我不懂，怎麼回答？
中國人看到老外的反應很有趣。不管什麼膚色，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亞洲人、歐洲人、非洲人，都是兩條腿、兩隻手，但中國人似乎總是被老外所吸引。有時候做走秀活動，明明中國模特比外國人更好看、更高，人們卻只給老外拍照、找老外合影，還發在朋友圈上，忽視旁邊的中國模特。
現在，中國城市裡的老外越來越多了，人們沒那麼好奇，這很正常的，但是如果你去了市區以外的區縣，他們看到你還是會指指點點，小孩子會給父母說“老外老外”，像指著動物一樣。
（2017年，重慶家居藝術節上的外籍“模特”。）
“你要表現嚴肅，假裝你是德國來的”
向前：南非人，在中國7年，英語老師
前幾年，有人給錢讓我去扮演一個啤酒公司的德國老闆。一箇中國人跟我說，我們公司是德國的，你要穿西裝，表現嚴肅，假裝你是德國來的。
提前一天，給了我一箇中文版本的講稿，我翻譯成英文。會議上，我自我介紹了德國名字，座位前還放著個名牌，其實這個名字是啥我都不清楚，“很高興來到這裡，我是德國公司的代表。”講了十分鐘，推銷他們的啤酒。
會上有很多老闆，都是中國人，不過他們都是真老闆，我是假的。開了一個多小時的會，完了還握手，我心裡想這到底是什麼名堂。有人想和我說話的時候，旁邊的公司人員就說，“他很忙，沒空多說”，推著我就走了。
我當時是一群人裡唯一的老外。在我看來，這其實是市場策略：老外來了，會有更多的人會來這裡，這給他們帶來利益。中國人喜歡新的事物，如果是中國人去講，人們會覺得無聊，但是如果是個老外，會讓人眼前一亮，有宣傳效果。
我平時會參加一些活動，開業典禮、結婚、車展、房地產，遇到過奇怪的人。有個酒吧新開業，我正在表演非洲鼓，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帶著個年輕女子，坐在旁邊看我演出，他突然走過來跟我說，我喜歡你的表演，喜歡你的皮膚。他從衣服裡摸出一沓錢給我，我說不要不要，這樣不太好，他說沒事。後來我數了數，有五千塊。
還有一次我做DJ，有個年輕人過來說，我喜歡酷的東西，你很酷。表演完了，他把我帶到一個KTV，有很多性感的年輕女孩。他說你抽大麻嗎，這些女孩隨你選吧。我說兄弟，我不吸大麻，這是什麼意思？這可不行。然後我離開了。
中國人覺得白皮膚是好的顏色。經常會有女生問，我今天白不白？如果我說，你是黃的，她會不開心。
現在我所在的英文培訓學校也喜歡白人。很多家長來了看到我，告訴校長，我想要白老師，不要他這樣的，我的孩子會害怕黑皮膚。我說，去你的。雖然對收入沒有直接影響，但是總歸覺得心裡不舒服。
很多白人在英文培訓學校，不會英語，但是還是有家長找他們。我們學校有倆俄國人，學校校長告訴家長說，這倆是美國人。一些中國家長聽說美國，就很喜歡。
我還聽說過有個三十多歲的老外，和一箇中國公司簽了一年的合同，每個月能拿六七千元，他哪兒都不去，有時候有深圳的人來，坐在那裡和他談話，表現得正式，然後有人拍照。
（扮演外企老總的老外。截圖自紀錄片《夢想帝國》）
“兩三千元一個老外”
新月：外籍演繹經紀人，入行2年
前段時間重慶一帶一路的名品展，我去做直播，遇到一個大叔型的老外，是商家邀請來的“丹麥領事”。他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西裝革履、身材有些發福。他上臺說，很開心作為丹麥領事第一次來到這裡，又“嚴肅正經”地介紹了一下丹麥奶粉的奶源多純正。五分鐘左右的發言後，領事下來巡場，還跟著兩個翻譯。我去提問，“你覺得這個奶酪如何？”他用手捻了一點奶酪放嘴裡嚐嚐，“味道很正宗。”
後來活動結束，他到展臺這邊來拿他的雙肩包，說之前見過我。我才想起來，在一個洋酒的發佈會見過他，那時他是品酒師。還有一次在某個家居商場也有他，那時他又是什麼床墊分析師，用PPT展示床墊對人體的好處。
現在的商家都喜歡外國模特，金色頭髮、藍色或綠色眼睛的最容易接到活動。走秀活動，客戶都愛找白人，DJ、鼓手會找黑人。這幾年說唱興起，黑人也有說唱市場。有一些外形普通的老外，身高身材都不咋樣，但因為長了外國人臉，有些活動也會找他們。
客戶都覺得，有外國人，視覺上更吸引人。你看看，十個中國的模特站在這裡，很漂亮，但是如果站了十個外國妹子，金色頭髮、藍色眼睛、白皮膚，你就覺得更漂亮，檔次提升了。
現在市場在簽證方面更規範了，很多老外是模特公司從烏克蘭、俄羅斯“進”過來，辦簽證、包吃包住，工資按接的活動給。
這些模特在自己國家可能就是普通人，賺得不多，來到中國靠做模特掙錢，半天就上千元，一個月可能上萬元，這是在他們國家工資的幾倍。
有的外國模特不專業，我會備註。比如說，安娜做活動總是抱怨，該脫外套走秀不願意脫，就標註“水貨”。有個斯戴拉做活動老遲到，就備註“愛遲到”。也有愛用的幾個，比如說達莉婭，身高夠、長得乖，你告訴她半個小時臺上輪換，到時間她就叫上另外兩個模特去工作了，給我省心，減少溝通成本。
有時感覺，帶一個外國模特等於帶十個中國模特的精力，抽成還不多，但是客戶有需求。
我接觸到的烏克蘭、俄羅斯來的模特都很拮据。中國模特可能還會想著，我要去買包什麼的，但外國模特不會，他們能省就省。有一次活動完回城裡，四個老外非要叫大巴車師傅送到地鐵站，但是大巴車師傅的路線相反，他們一直耗在車上不走。我說，你們打車去，我給錢。後來有個外國妹子發微信問工資，專門提醒，“親愛的別忘了打車的十塊錢喲。”
一個金髮碧眼、身著西裝、一米八幾的大帥哥，會為了十塊錢的午餐錢，跟你吵半天。去年6月，我在威斯汀酒店做了一場醫美行業活動，男模裸上半身、叼玫瑰花，讓富婆挽著走秀。中午的時候有個男生跟我說，再給10元飯錢。我的餐補是15元，他可能點了個蓋飯，吃了25元。我說不行，你自己吃超了。他就不依不饒，一直說工作這麼辛苦、一大早來之類的。我不想浪費時間，後來還是給了。
現在城裡活動多，也往城外延展。節假日，一個觀音橋都有上百場商業活動，步行街上的大舞臺、每個門店裡，都搞活動。市區樓盤基本飽和了，我們幾乎每週都要去隔壁的貴州做活動，大巴車一車人過去，開三個小時。
活動數量看淡旺季，有時候一個月十場左右，有時候一個月二三十場。整形醫院的活動掙錢多，可以給客戶那邊報價兩三千元一個老外。普通商業演出，比如樓盤、車展，可能就報價一兩千元一個老外。
我會在外國模特群裡或者朋友圈發招聘信息，老外一般不會對工資討價還價，講價最多就是讓多給一百塊，同不同意我要看活動的價格空間。
這個市場的潛規則是，膚色不同，價格不同。之前做一個品牌推廣，一個黑人鼓手、兩個白人舞蹈，工作時間都是從晚上8點到凌晨1點，白人是1100元，黑人800元。同樣的走秀，外國模特掙1000元，中國模特只掙500元。市場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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