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gle Plus的發佈,Facebook的禁閉

前一段看到消息說Google Plus要關閉了,許多人才想起來Google還曾經有這麼一個社交產品,並且很是熱鬧了一陣,我也是一樣。Google Plus一度被寄予厚望要挺進社交的腹地,直面Facebook,結果終於失敗了。Google Plus到底做得如何,許多人都有過體驗。但是Facebook是如何應對的,未必有多少人知道。

恰好前段時間我讀到了Facebook前員工Martinez的書,Chaos Monkey: Obscene and Fortune and Random Failure in Silicon Valley。裡面有一章專門講到了Google Plus發佈時Facebook的Lockdown(禁閉)應對,非常有趣。根據這本書的介紹,我再查了些資料,就有了下面這個故事。

2011年6月,Google突然發佈了新的社交產品,Google Plus,這讓Facebook大感意外,非常緊張。

之前兩家並沒有什麼交集,Facebook主做社交,先建立關係鏈,再基於關係鏈不斷推出各種功能,讓社交好友之間的互動更加豐富、更加緊密,可以說是圍繞核心層層累積的發展。Google主做搜索,“順帶”推出了Gmail、YouTube等等產品,簡單說,雖然有Gmail賬號作為統一身份,但Google的產品陣列還是更像小型群落,各自體系。

然而一夜之間,Google的所有產品都加上了Google Plus登錄標籤,也就是說,原來分散的各個產品已經打通,用戶可以輕鬆串門、隨意共享數據。熟悉互聯網的人都知道,網絡效應會帶來聯繫的指數級變化。而聯繫的豐富度,恰恰是之前Google對Facebook的劣勢。

Google Plus做得很精巧,一改Google的產品“缺乏設計感”的傳統印象。照片分享功能就做得更好,也更對專業攝影師的胃口。整個產品的設計也足夠乾淨、清爽。更重要的是,Facebook的產品離不開廣告,Google Plus卻沒有任何廣告——畢竟,Google有搜索廣告功能當提款機,可以玩“左手倒右手”的遊戲。當年微軟就是靠Windows和Office賺的錢,在瀏覽器大戰中用“免費”的IE打敗了Netscape,前車之鑑,記憶猶新。

Google Plus的發佈,Facebook的禁閉

Google Plus

在這之前,Google和Facebook最大的衝突來自於人員。面對Google,Facebook更像“後起之秀”,不斷有Google員工轉投Facebook的陣營。這並不是尋常的高科技圈人才流動,因為這種流動基本是單向的,很少有Facebook的人去Google任職。緊張的Google公佈了一項政策:一旦Google員工拿到Facebook的offer,Google立刻開出更高的薪水。結果反而刺激了更多Google員工前往Facebook面試,因為只要過去拿一份offer,自己就會漲薪。而原來想要離開的人仍然會選擇離開。有趣的是,Google的人加入Facebook並沒有改造這家公司,這有點像古代的希臘和羅馬——希臘人把文明和技術帶去了羅馬,但最終崛起和統治世界的仍然是羅馬。

2011年6月28日,Google Plus發佈了,扎克伯格看來,這就是五十年前古巴導彈危機的重演。1962年,蘇聯秘密在古巴部署了核導彈,此舉震驚了美國,世界大戰一觸即發,地球到了毀滅的邊緣。在危機面前,美國總統肯尼迪當即宣佈了“封鎖”政策(blockade),美軍艦隊大舉出動,對古巴進行海上隔離。如今,扎克伯格也迅速作出了反應,就在Google Plus發佈的當天,他宣佈Facebook進入“禁閉”(Lockdown)狀態。

什麼是“禁閉”?這是Facebook早年流傳下來的做法,一旦公司認為大敵當前(無論是技術的還是其它的),就會啟動“禁閉”,進入“戰爭狀態”。這時候,所有人都不得離開Facebook辦公樓。

當天下午1點45分,Facebook的全體員工都收到了郵件,得知Google發佈了Google Plus,扎克伯格通知大家前去他的“水族箱”聽講話——“水族箱”是間完全透明的玻璃辦公室,專供扎克伯格使用。同時,Facebook的大樓裡點亮了Lockdown的標誌,讓人想起高速公路汽車旅店上“客滿”(NO VACANCY)的霓虹燈。

值得補充的是,2016年2月扎克伯格抽調了超過100名員工,再次啟動了Lockdown,這次是為了“封閉”開發直播產品Facebook Live!。兩個月之後,Facebook Live!得以推出。


Google Plus的發佈,Facebook的禁閉

Lockdown,感覺像不像汽車旅館的招牌? 來源:Getty Images

扎克伯格其實不擅長演講。他的演講通常更像是給專做語言分析的人提供的某些剪輯片段,飛速運轉的大腦怎麼想就怎麼說,也不加任何修飾。聽上去就好像一個同時盯著四屏幕代碼的程序員在喃喃自語。扎克伯格根本不考慮聽眾的感受,只顧遵照自己的節奏,給人感覺他基本處在精神異常的邊緣。除了語速,他緊張的表情也經常讓聽眾感到不安,讓人想到表現糟糕的員工在產品評審會上備受煎熬的迷惘神態,哪怕在《時代》和《財富》雜誌封面上,他的照片也是如此。看到那種目光,世人多半會覺得他的精神有點古怪。

Google Plus的發佈,Facebook的禁閉

扎克伯格在《時代》和《財富》的封面照,表情確實不像經典的“成功人士”

不過,扎克伯格偶爾也有時候超水平發揮,展現出極強的領袖魅力,每到這種時候,效果往往讓人震驚。2011年的“禁閉”演講就是這樣,扎克伯格並沒有預先排練過,只是在辦公桌旁空地上發表即興演講,Facebook所有的設計師、工程師、產品經理都圍在周圍,那畫面就好像戰士們在前線聽將軍講話。

扎克伯格說,這是一場生死博弈,也是零和遊戲——你贏得幾分,對手就丟掉幾分。他告訴所有人,要贏得這場競賽,真正重要的是每個人都必須努力,把工作的標準抬得更高,提供更優秀的用戶體驗,性能指標也要更加優化。

一直以來,Facebook的文化有兩大特點:“完成比完美更重要”,“完美是‘好’的對立面”。也就是說,速度一直是最重要的考量。但是現在,Facebook必須重視質量。就好像屋子在髒亂了很久之後,扎克伯格這個家長終於發話了:我們得把屋子打掃乾淨。

扎克伯格也提到了他在哈佛讀書時學到的東西:“我最欣賞的一位羅馬演說家每次演講結束都要說‘Carthago delenda est’,也就是‘迦太基必須毀滅’。現在,這正是我想說的”。

說完他停頓了一會兒,而聽眾中爆出一波大笑。

“迦太基必須毀滅”是羅馬時代的名言。第二次布匿戰爭之後,迦太基已經大為虛弱,但羅馬的保守派認為必須徹底摧毀迦太基,以絕後患。據傳,羅馬執政官加圖每次在元老院發表演講,結尾無一例外是“迦太基必須毀滅”,表示他的決心。

扎克伯格接著說下去,他沒有延續家長耐心教導的風格,而是換上了正經嚴肅的軍方口吻。每一次提到Google的威脅,他就掀一波情緒。最終,扎克伯格的演講在掌聲和歡呼聲中結束了。員工們群情激憤、摩拳擦掌,就好像1939年的德國軍隊,鬥志高昂,時刻準備著跨過波蘭邊境。

迦太基必須毀滅!

所有人都記住了這句話。

這裡必須提一下Facebook Analog Research Lab,也就是Facebook模擬研究實驗室,它成立於2010年。自我標榜使命是“設計和藝術創作的創意空間,主要目標是創造和主導能影響文化、創新思想的項目”。但是,它的使命不只於此,甚至可以說,它的重要職責並不在這裡。

那麼,它的重要職責是什麼呢?Wired的報道稱它為“Facebook的宣傳部”。實驗室的創始人、監護人,設計師Ben Barry說:

公司變大了,就會出現官僚作風、公司政治等等一堆東西,而且成為常態。我給模擬實驗室的定位是,對抗這種趨勢,保持創業文化、黑客文化,保證Facebook持續成功下去……


Google Plus的發佈,Facebook的禁閉

Facebook Analog Research Lab。來源:Instgram


Google Plus的發佈,Facebook的禁閉

Facebook Analog Research Lab。來源:Instgram

這一次,實驗室製作了許多“迦太基必須毀滅”的海報和一次性張貼畫,常常在晚上或者週末散發出去,感覺就像蘇聯時代的地下出版物。這些海報採用二戰宣傳品的字體,輔以互聯網時代的設計,並配有復古徽標。雖然實驗室做了這麼多宣傳工作,但沒有正式許可,也沒有正式預算,工作場所是一所廢棄的倉庫。

Google Plus的發佈,Facebook的禁閉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這款海報立刻遍佈園區,不過貼出去的海報也很快有人偷走。Facebook也宣佈,公司的咖啡館週末照常營業,帕羅阿圖和舊金山之間的班車同樣週末不休息——也就是說,Facebook的人得每週工作七天了。考慮到已經成家的員工,Facebook歡迎家人在週末來公司,在咖啡館就餐,這樣至少孩子們在週末下午還可以見到爸爸(當然絕大多數是爸爸)。

那麼,具體的工作有什麼變化呢?

直接面對用戶的員工,在緊鑼密鼓的產品開發中必須多動點腦筋,再也不能發佈那些一團糟的半成品了。這種事情Facebook之前幹過不少次,有人把它們比做“互聯網上的科學怪人(弗蘭肯斯坦)”。除了這些部門,其它支持團隊也參與陪同,因為共同加班更重要的意義在於團結——既然大家都放棄了週末加班,也放棄了團建,拼命工作,你還有什麼理由不參與呢?

Facebook也成立了專門小組,解析Google Plus的各個元素。扎克伯格和一個叫Paul Adams的傢伙走得很近。Paul Adams在加入Facebook之前,曾是Google Plus的產品設計師。既然Google Plus已經發布,大概Paul不再受保密協議的限制了,所以Facebook委任他負責對Google Plus做詳細的分析。

Chaos and Monkeys的作者也想去打探一番。於是選了個週末去山景城的Google總部探訪,因為他之前來找過朋友,所以很熟悉。在這裡,他看到空空蕩蕩的停車場,只有一些巨大的Google標識。再開車回到Facebook的總部,這裡一個空位也沒有。誰更緊張,誰的危機感更強,其實不言自明。

Facebook如臨大敵,當然Google Plus也確實是大敵。與Google的其它產品不同,Google Plus不是那種自下而上的,先出Beta版“試水”的產品。從Google傳出來的消息是,Google已經要求所有的產品向著Google Plus重新對齊,哪怕是Google的看家業務——搜索,也不能例外。用戶在Google Plus裡面的所有行為、所有記錄,都會被納入搜索算法的考量因素。這一次,Google動真格的了。

2012年1月,Google創始人拉里·佩奇在TGIF講話,強調Google Plus的重要性,並回應了各種質疑的聲音:

我們必須朝這條路走下去,這是別無選擇、不可能回頭的、漂亮的產品,比其它一切都重要。如果你不同意,那麼你大概得考慮換個地方工作……

Google Plus也確實做得不錯。到2012年9月,Google宣佈,Google Plus已經有4億註冊用戶,1億活躍用戶,這讓Facebook相形見絀。Facebook花了四年時間才做到1億活躍用戶,而Google只用了一年。

不過,Facebook的人很快鎮靜下來。他們發現,Google似乎搞不懂“社交”的真正意義,所以公佈的數字根本談不上“客觀”。既然Google Plus打通了Google的所有產品,那麼用戶在所有產品上都會和Google Plus“互動”,成為Google Plus的用戶。哪怕你和以前一樣,只是上傳了張照片,回了個貼,現在也會被算作Google Plus的“用戶”。雖然這種用戶顯然不會和經典意義的社交產品用戶一樣持續交互。

更妙的是,Google Plus的負責任是Vic Gundotra。如果你看過我之前寫的《Google Maps的故事:新時代》,應當會記得這個名字。當時Gundotra被Google從微軟挖來做移動應用,還一度與John Hank爭奪移動版Google Maps的歸屬,最後是喬布斯解決了問題:

如果那個該死的Gundotra敢來蘋果總部,我一定要親手把他給趕出大樓。直接說吧,我根本不想讓這傢伙靠近蘋果總部一英里之內!

按照Codes and Monkeys作者的評論,Gundotra身上有“一層樹脂狀的塗層,就好像扳手上的機油,你永遠也抓不牢他”。雖然Gundotra在各種場合為Google Plus大唱讚歌,但他始終不敢正面提及Facebook。充其量,他也只敢遮遮掩掩地說:

社交網絡是用來搞關係網的,而Google Plus的圈子是留給合適的人的。

Gundotra對於Google Plus有種極客式的純粹執著,私人感情也非常強烈,哪怕有人只是發個“不利”的鏈接給支持Google一方的人,也會引來嘲諷,產生裂痕。要知道,許多在Google工作的人,也只把Google看成自己的工作身份,而選擇在Facebook表達真實的自我。而對Gundotra來說,這不僅是公司之間的戰爭,個人必須明確立場。

2014年4月,Vic Gundotra忽然宣佈離職,這消息如同凱歌奏響,讓Facebook的人終於長出了一口氣。隨之而來的消息是:Google Plus的產品,比如Hangouts(環聊)、Photos(照片共享)等等調整組織關係,劃歸到了Android團隊管理。Google對Google Plus的說法也變了,不再是“產品”而是“平臺”,換言之,它的定位是增強Google各產品用戶體驗,再也不是主打社交的產品了。雖然Google不承認“撤退”,只承認“反向前進”,但大家都知道,Google Plus已經失敗了。

社交產品的戰爭從2011年打到2014年,Google曾經雄心萬丈,Facebook一度緊張萬分。最終的結局是:Google敗下陣來,Facebook保住了自己的地盤。這個從Lockdown開始的故事,終於告一段落了。

個人感想:

由Google Plus掀起的“社交”這一戰波折很多。一開始,Google是謀定而後動,佔據主動地位,Facebook是毫無戒備緊張萬分,處於被動地位。到最後,Google力推的項目失敗了,而Facebook贏了下來。這裡面,公司的基因、技術實力、意志力等等當然都算影響因素,不過也可以換個視角,從老大和員工的配合來看:在這場大戰中,Google Plus雖然有老大的加持,但內部始終有一些質疑聲音,給人的感覺是“底氣不足”,而在Facebook,扎克伯格成功地把自己的“驚恐”轉化成了所有人的眾志成城、同仇敵愾。既然IT行業是智慧密集型的創意勞動,那麼單靠老大聲嘶力竭地號令,當然不如所有人都認同,都能積極主動地貢獻想法的能量大。

這類故事在國內也上演過很多次,3Q大戰算是,移動IM大戰也算是。不妨類比來看看:2010年的3Q大戰中,騰訊員工很有一些“眾志成城”的味道,對當時公司公關部的笨拙表現,大家的態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2013年的移動IM大戰則更加有趣,阿里表現出“自上而下”的強大勢能,馬雲把“在來往上拉多少好友”直接與員工的年終獎直接掛鉤,而且許多外人也認為“來往”是在模仿Google Plus(可以參考當時的知乎討論),但私下裡,甚至不少阿里人也僅僅是把它當成任務而已,真實看法很複雜。最後,“來往”的結果和Google Plus也有幾分相似。至於後來的“釘釘”,那完全是另一個故事。

另外對於硅谷和硅谷文化,許多人(也包括我)長期以來總有一些自己的印象。但是認真閱讀硅谷相關書籍之後我發現,我們的大部分認知都是幻想,都有過度美化的傾向。比如我們總覺得硅谷大家做事應當是很體面的,不會有誓師會,不會“打雞血”。但是真正瞭解之後你才發現,商業就是商業,其實沒有那麼多溫良恭儉讓,其實沒有那麼多文質彬彬。我之前寫過《阿里有沒有文化?這是個偽問題》,有不少阿里的朋友表示認可,如果你還沒看過,歡迎參考。

還有一點,硅谷文化的“全力以赴”也不是許多人想象或者提倡的樣子,起碼對家庭的重視要超過一般的中國公司。Facebook讓員工加班,也要照顧員工的家庭,讓家屬在週末可以來公司,起碼要幫忙維繫家庭感情的紐帶,這應該不是裝裝樣子。前一段看《成為喬布斯》,印象比較深的一點是,喬布斯儘管對工作再苛刻,但家庭對他來說絕對是第一位的,工作再忙也要回家吃晚飯,孩子小的時候,他回家一定要先安撫孩子睡著,然後才處理公司的事情。

聯想到我們身邊還有許多論調鼓吹人生就應該全情投入工作,甚至“哪怕離婚也不要離職”的軼事都傳為美談。對於口口聲聲“西方文化重視個人,中國文化重視家庭”的自豪,我只能說: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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