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晚報記者 郜陽 左妍 馬丹 王蔚 董純蕾
斯蒂芬·霍金的遺作《對大問題的簡明回答》裡，有這樣的預計：人類本世紀就能發現通過改造基因提高智力的技術。他在書中暗示，富人不久可以選擇編輯自己和孩子的DNA，讓自己和孩子變成擁有更強記憶力、抗病力、智力和更長壽命的“超人”。
新書發行後一個月，類似的情況發生了。
第二屆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峰會今天在香港開幕，據人民網消息，來自中國深圳的科學家賀建奎在會議前一天宣佈，一對名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編輯嬰兒於11月在中國健康誕生——這對雙胞胎的一個基因經過修改，使她們出生後即能天然抵抗艾滋病，這是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
截至目前，該消息目前僅由研究者本人透露。而來自研究者賀建奎的工作單位南方科技大學的消息稱，賀建奎已於今年2月1日停薪留職，離職期為2018年2月-2021年1月。
這則“基因編輯嬰兒”的消息，迅速在科學界與醫療界引起軒然大波，如此研究甚至應用基因編輯技術“違反倫理”是主流的聲音，也有學者要求賀建奎儘快公佈實驗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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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CCR5基因？
浙江大學生命科學研究院教授、“得到課程”主理人王立銘：
用修改CCR5基因的方法來對抗艾滋病不是什麼新鮮的主意。
我們知道，艾滋病的發病原因，是一種叫做人類免疫缺陷病毒——簡稱HIV——的感染。HIV能夠精確地識別人體中的某一類免疫細胞，入侵併且殺死這些細胞，從而讓患者喪失免疫機能，最終可能會死於嚴重的感染。
請注意，HIV之所以能夠那麼精確地瞄準人體免疫細胞，是因為這些細胞的表面，有一個天然的分子路標被HIV偷偷利用了。這個分子路標就是CCR5基因生產的。
所以，反過來說，如果人體當中天生就沒有這個CCR5基因，那是不是人就能天然對艾滋病毒免疫呢？
還真是這樣，在人類世界裡，有1%的北歐後裔體內，CCR5基因還真的就出現了一個天然的基因缺陷，這些人就真的從來不需要擔心艾滋病的問題！更有意思的是，雖然他們也有一些健康風險，比如說得了流感之後死亡率會更高等等，但是這些人的總體健康情況還是不錯的。
項目研究目的真的明確嗎？
華東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研究員李大力：
如果這個事情是真的，我個人覺得沒有可取之處，不應該跨越倫理紅線。有能力做類似研究的團隊不計其數，但是他們都有倫理底線。”
有以下質疑：
一、關於CRISPR/Cas9技術能編輯人類胚胎，我國科學家早已在符合倫理和各項規定的條件下證明；
二、CCR5基因敲除能抵抗HIV的感染，根本不需要人類受精卵的注射；
三、本次實驗是提高了基因編輯效率，但對技術本身並沒有改進，連是否使用了最新改進的高保真Cas9都沒有交待，更看不出更新的技術體系。
這一項研究使用的是健康的胚胎，根本談不上基因治療，也不是給感染HIV的患者提供唯一的生育後代的希望。因為HIV感染者，不論男女都有方法使其生育沒有病毒感染的健康寶寶。作為基因編輯研究者，我完全不明白這項置倫理紅線於不顧，置受試者本人健康與家庭穩定於不顧，置中國科學家群體的共同意識和聲譽於不顧的所謂研究的目的是什麼？
這真的會是一項“突破性成果”嗎？
果殼特邀主筆、科普作家瘦駝：
如果這個事件最後被論定是真實發生的，那麼或許都不能用科幻來形容。科幻從來不如現實魔幻，但是現實有時候也不如科幻那麼可以隨心所欲。人們一直覺得，通過基因編輯或許未來會誕生永生人、超能人，但從生物學角度來說，這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一來，人們對基因組的瞭解還遠遠不夠，二來，基因的‘工作模式’，並非是一對一，打個比方，其實單基因或少數基因控制的疾病非常罕見，而控制瘦、美、長壽的基因，通常還要控制底層生理，一點進行了編輯可能會帶來非常嚴重的後果。
從進化學角度來說，人這個物種是經過幾十萬年一代代試錯的結果，經受了許多的考驗，比如，隨機基因突變導致的罕見病、遺傳病。如果對人類基因組瞭解不充分，動了裡面的基因，你就可能要揹負上人為製造遺傳病和罕見病的結果。
倫理審核的問題有多嚴重？
上海中醫藥大學教授、國家衛健委倫理專家委員會副主任、中醫藥管理局倫理專家委員會委員樊民勝：
該行為嚴重違規，應當馬上禁止。在國內，任何涉及基因、幹細胞研究的項目，其開展的醫院必須為三甲醫院，研究人員必須為正高級別，而且根據相關法規，機構和研究項目必須經過國家衛健委的和藥監局備案後方可開展。地方衛健委只能推薦，並沒有批准權。項目上報之後，由國家幹細胞臨床研究專家委員會和倫理專家委員會一起討論審核，並組織專家到已經備案的開展研究的醫療機構實地督查，看機構、人員、材料設備等是否符合項目開展條件，生物材料的來源是否可靠，是否與申報材料一致等；項目是否經過醫院倫理委員會的嚴格審核，包括出席聯絡處委員會會議審查的專家人數、專業資格，項目的前期研究，受試者知情同意的過程，是否充分了解試驗的風險，並有防範風險的預案，才可以進行。
報道中所提到的民營醫院未經過國家備案，副教授不具備開展研究的資格，此項目也未經過備案，完全是三無產品。這個案例是極度不符合倫理的。
為何學界反應如此激烈？
中科院上海神經科學研究所研究員、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科研倫理委員會委員仇子龍：
基因編輯用在人身上，特別是基因編輯受精卵，應該是全世界科學家非常慎重的一個舉措。對科研實驗的批准和對新方法的倫理審核，國家有各種嚴格的規定。科學家作為一個共同體，應該約束自己的行為，科學和社會學的交界的每一步研究都是需要充分討論的。這次新聞選在第二屆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峰會之前發佈，而且沒有經過充分的同行評議，是很不負責任的。
昨天，包括仇子龍在內的中國科學院、復旦大學、同濟大學、上海科技大學、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等科研院所、高校的百餘名科學家發表聯署聲明，稱這項所謂研究的生物醫學倫理審查形同虛設，並用“瘋狂”形容這次人體實驗。中國遺傳學會基因編輯研究分會、中國細胞生物學會幹細胞生物學分會也代表中國從事基因編輯、幹細胞等前沿生物技術研究的科學家群體發表聲明，堅決反對這一研究。百餘位科學家的聯署聲明表示，這對於中國生物醫學研究領域在全球的聲譽和發展都是巨大的打擊，對中國絕大多數勤勤懇懇科研創新又堅守科學家道德底線的學者們是極為不公平的，並希望國家通過迅速立法監管，關上已經打開了的“潘多拉魔盒”。
在CRISPR Cas9基因編輯技術方面獲得重大突破的詹妮弗·杜德納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網站上發表回應稱，假定今天的新聞得到證實，這使得對基因編輯技術的使用限制更為緊迫，我們應該限制對人類胚胎細胞的基因編輯僅僅用於確切的未被滿足的醫學需求。
麻省理工學院博德研究所張峰教授也表示，敲除CCR5基因可能讓一個人對西尼羅河病毒更加易感；考慮到基因組編輯技術還處於早期研究，支持全面叫停移植經過編輯的胚胎，直到建立一整套考慮周全的安全措施之後再開放。
賀建奎母校、美國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於今日凌晨回應基因編輯嬰兒研究，學校表示校方對“基因編輯嬰兒”的研究並不知情。據校方瞭解，沒有任何臨床試驗是在美國進行的。同時，對賀建奎曾經的老師、該校教授Michael Deem參與研究的情況展開全面調查。
深圳和美婦兒科醫院今天下午就此事發表聲明，稱未參與賀建奎及其研究團隊“首例基因編輯嬰兒”事件中的任何實驗環節，事件中提及的嬰兒也並非在該醫院分娩；經該院初步調查，網傳《深圳和美婦兒科醫院醫學倫理委員會審查申請書》上的簽名有造假嫌疑，該院並未就此事召開醫院倫理委員會會議；目前，該院已申請公安機關介入調查此事。
今天上午，出席第二屆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峰會的著名生命倫理學家邱仁宗表示，賀建奎事件中和美醫院開具的倫理審查是無效的，“他的倫理審查應該由其所工作的機構也就是南方科技大學來開具，而不是其它機構。”他認為，如果“基因編輯嬰兒”的報道是真的，那麼這種行為是遠遠低於我們能夠接受的底線的，也是不道德的。“通過基因編輯做出的基因修改，會改變人類未來的基因池，賀建奎及其團隊怎麼能夠未經他人許可，擅自改變人類的基因池？” 邱仁宗是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哲學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北京協和醫學院生命倫理學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曾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的阿維森納倫理學獎。
目前，包括此前被指是倫理審查方的深圳和美婦兒科醫院、網傳的資助方深圳科創委、賀建奎的工作單位南方科技大學、賀建奎在美國的母校萊斯大學等有關方，均表示和賀建奎的“基因編輯嬰兒”實驗無關、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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