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超生嬰兒”被計生幹部抱走32年 一個至今未找到

61歲的周友生本該過頤養天年的日子,身患多種疾病的他還是帶著妻子離開老家四川自貢市,常年在成都打工,而尋找32年前年被計生幹部抱走的“超生”女兒是他們外出掙錢的動力。

1986年7月,周友生夫婦的第三個孩子周紅霞出生僅兩個多月,就因為系“超生的”被當地計生幹部強行抱走。同一時期,與周友生同村的刀雲榮(化名)夫婦也遭遇類似情況,因為超生,刀家出生5個月的女兒小英被強行抱走。

此後漫長的日子裡,兩家人各自尋找自己的孩子。

在刀家人不懈努力下,被抱走的女兒於1992年被找到。但在往後20多年相處中,小英和他們相處並不融洽,甚至在2015年因為一些家庭矛盾,讓親生父母“不要再去打擾”。

周家人至今還在苦苦尋找。周友生已做好親生骨肉可能不認自己的心理準備,他的妻子鄒桂芳對澎湃新聞說,如果找到孩子,只想告訴她,“不是爸媽不要你,而是別人搶走了你。”

談及新平村這兩家人的遭遇,當年的涉事村幹部對澎湃新聞表示,雖然政策不允許強行抱走孩子,但那時計劃生育抓得嚴,也就這麼做了。

成佳鎮計生辦主任龔貞容告訴澎湃新聞,周友生反映孩子被抱走的情況後,計生辦聯繫了當年抱走孩子的計生幹部,但對方稱記不得,他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貢井區衛生和計劃生育局局長吳鴻莉表示,曾聽分管計劃生育的副局長談過周友生家孩子被抱走的事情。但年代久遠,時任計生幹部走的走、退的退,沒問到情況。接下來,他們將再和有關方面對接此事。

两个“超生婴儿”被计生干部抱走32年 一个至今未找到

周友生夫婦曾多次前往成佳鎮尋找女兒。

兩個超生女嬰

1986年的陰曆六月,給周友生和刀雲榮兩個家庭帶來長久的痛苦。

彼時,他們還居住在自貢市榮縣成佳區龍王鄉(注:2005年8月1日,成佳區劃屬貢井區)。刀雲榮是龍王鄉新平村6組村民,周友生是龍王鄉新平村1組村民。兩家人靠種地為生。

刀雲榮和周友生的妻子1985年分別懷胎。此前,刀雲榮已有一兒一女。他的妻子鮮清芬(化名)說,“一兒一女,其實是最幸福的。”生下兩個孩子後,她先去上了環,在丈夫結紮後才取了環。

沒想到,丈夫雖被結紮,鮮清芬卻在取環不久後懷孕了。她為此打掉肚子裡的孩子,可是沒隔多久再度懷孕。這次,鮮清芬沒有選擇打胎,而是東躲西藏,於1985年農曆臘月二十九(注:1986年2月7日)將孩子生下來,併為她取名“小英”。

當年同樣為生孩子東躲西藏的,還有新平村1組村民周友生的妻子鄒桂芳。在此之前,鄒桂芳已經生下兩個女兒。

周友生說,他和妻子當年沒有辦結婚證就生下第一胎,鄒桂芳懷二胎時,他怕妻子被拉去引產,還為此主動去做了結紮手術。不料二胎之後,鄒桂芳再度懷孕,這讓夫妻倆又喜又憂。

喜的是,老天給了他們一個“生兒子”的機會,但他們知道這是違反政策超生,心中也有隱憂。

1986年農曆三月二十九(注:1986年5月7日),鄒桂芳冒著風險將孩子生下來。這是一個女孩,夫妻倆為她取名“周紅霞”。

時隔多年,刀、周兩家都無法提供當年結紮或上環的證明。一位在當地長期處理農村事務的老人告訴澎湃新聞,上世紀80年代,農村醫療技術和水平都非常有限,結紮手術失敗並非稀奇事。

事實上,32年前,新生兒的到來,沒有為兩個家庭帶來太多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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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友生講述女兒周紅霞被抱走的情況。

被抱走的嬰兒

隨著村幹部找上門來,刀雲榮、周友生兩個超生家庭的隱憂爆發。他們原以為,“罰款、牽牲畜”就能應付過去。

據刀、周兩家人回憶,當年來家裡處理超生問題的,是時任新平村村支書莫志高、村主任劉乃平和村婦女主任黃玉芬。

鮮清芬稱,三名村幹部大約在農曆六月中旬來到家裡。他們讓大人去成佳區計生辦,並以“孩子要吃奶”為由,要求把孩子一併抱去。

到了成佳區計生辦,時任區計生辦主任程榮生要求繳納罰款1500元。由於家裡拿不出錢,鮮清芬和丈夫從區計生辦走出來,沿路四處找親戚朋友借,並讓大女兒和公婆在區計生辦照顧小英。

第二天一早,刀雲榮夫婦帶著借到的1500元趕回成佳區計生辦,不過沒見到小英,從公婆及大女兒處得知孩子已在稍早時候被計生幹部抱走。鮮清芬在區計生辦找了又找,沒看到孩子,一路哭著回到新平村。

自家孩子被抱走的日子,周友生夫婦記得很清楚,是1986年農曆六月十一。

那天,村幹部莫志高、劉乃平和黃玉芬來到周家處理超生問題。村主任劉乃平說,“有錢錢拿去,沒錢話交去”,意思是有錢就交罰款,沒錢就去政府部門說清楚。

因為自覺理虧,夫妻倆表示“罰多少都認”。即使如此,村幹部還是要求大人和超生娃兒都要去鄉政府,理由仍然是帶著孩子“方便餵奶”。

周友生和鄒桂芳回憶,他們從家裡出發時,劉乃平從他們手中抱走孩子,一直抱到龍王鄉政府,之後交給鄉里一位姓彭的婦女主任。當時分管計劃生育的成佳區副區長高發元也在現場。高發元說,你們一胎生育沒辦結婚證,二胎也未按政策生育,三次違反計劃生育一次性罰款3000元。

“那時候豬才賣7角錢一斤,3000塊錢怎麼湊得出來?”周友生說,他們當場表示認罰,希望先抱孩子回家,再去借錢交罰款,這個請求當場被拒。

周友生還稱,當時妻子想假借餵奶帶孩子偷偷離開,在場的時任成佳區計生辦主任程榮生髮現後,從妻子手中一把將孩子抱走。從那以後,他們再也沒見過女兒周紅霞一面。

刀、周兩家反映的情況,在幾位當年的村幹部口中得到印證。

劉乃平告訴澎湃新聞,當時是區裡要求他們去抱孩子。當時政策很嚴,要求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拿下來。

莫志高表示,當時是區計生辦和鄉計生辦要求抱孩子,他們只是執行,沒想到會抱不回來,而且,孩子抱不回來也是上面的問題。

原成佳區副區長高發元對澎湃新聞表示,這些超生嬰兒都是三胎,因為大人沒有認錯和交罰款,影響極壞,區計生辦就安排送人了。但他也承認,政策並不允許這麼做,但當時計劃生育抓得嚴,會有類似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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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尋找女兒,周友生夫婦長期在外務工,家裡院壩已被葛藤霸佔。

迥異尋女路

孩子被抱走後,“找女兒”成了刀雲榮和周友生兩個家庭的重要任務。

刀家找女兒,基本靠女主人鮮清芬。女兒被抱走後,她回家傷心哭了一天,但想到 “孩子還等著去找”,第二天就打起精神跑到自貢市中級人民法院告狀,反映成佳區計生辦“搶孩子”。

鮮清芬說,法院工作人員聽過她的陳述後,曾要求成佳區政府處理此事。後來區政府儘管有出面,但孩子還是沒有消息,她又向自貢市人大、政府、檢察院等部門反映。

鮮清芬認為,政府是講理的地方。為了打探女兒下落,她自稱在自貢時任主要領導的辦公室和其對拍桌子,“他拍三下,我拍五下,因為不是我不遵守計劃生育,安環結紮都做過,但還是懷上了。”

鮮清芬說,她還向自貢市有關領導出示過自己上環、丈夫結紮的一些材料,證明自己原本是遵守計劃生育的,不過,這些材料在1998年修房搬東西時全部丟失。

找孩子過程中,鮮清芬也顯示出潑辣的一面。她告訴澎湃新聞,曾跑到村委會辦公室用高音喇叭向劉乃平喊話,“如果找不回我娃兒,我就對你娃兒下狠手”,把劉乃平嚇得夠嗆。因長時間找不到女兒,她還打過龍王鄉一位姓楊的計生辦幹部。

鮮清芬說,在其猛烈“攻勢”下,終於有相關部門人員私下告訴她,小英被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教師家庭收養,但對方不願歸還孩子,也不便透露更多信息。

為了繼續要回自己的孩子,此後,鮮清芬獨自一人去北京反映情況。回來後,當地部門為了安撫,給她解決了1萬元作為補償。

1992年,鮮清芬用其中一部分補償款請了自貢當地律師,原本打算狀告莫志高、劉乃平、程榮生、高發元等人。就在這一期間,代理該案件的律師打探到收養孩子的教師家庭就在自貢鄰市,起訴也就此作罷。

“找到這個教師家庭時,對方也承認孩子是領養的。”鮮清芬說,當時小英已經6歲,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生的。因為女兒右耳有一個小缺、左手也有傷疤。女兒的養父並不打算歸還孩子,還給了她1萬元作為補償,說“懷胎九個月,還差不多養到半歲”。

相比鮮清芬的果決強勢,周友生夫婦說自己沒有那番魄力。他們一邊默默養家餬口,一邊在閒暇時候私下打聽孩子下落。

這是一對忠厚老實、說話總是降低聲調的夫婦。多年來,兩人只要聽說附近哪裡有人收養孩子,都會去看看,為此他們幾乎走遍附近所有區縣,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周友生說,後來實在找不到孩子,他們才開始到貢井區、成佳鎮相關政府部門反映情況。前幾年因為反映次數頻繁,鎮政府給他解決了低保問題,但勸他別找孩子了。

“我們也不想給政府添麻煩。”周友生說,他和妻子身體都不好,但孩子總歸是妻子身上一坨肉,她是不是還活著、過得好不好,做父母的總歸是牽掛的。

抱著這樣的念頭,夫妻倆通過熟人介紹,前往成都一家瓷磚廠打工。幾年來,他們掙的錢幾乎都用於尋找女兒,但一切就像大海撈針、毫無頭緒。

两个“超生婴儿”被计生干部抱走32年 一个至今未找到

貢井區衛生和計劃生育局。

分別的裂痕

雖然好不容易找到孩子,刀雲榮夫婦的痛苦絲毫不亞於周友生夫婦。

鮮清芬說,小英被一個教師家庭收養,對方經濟條件等各方面都比農村好。在之後的相處中,女兒可能以為親生父母找她的目的,是為了要她養老或另有所圖。

“其實從一開始尋找,我們只是要知道她被抱走後怎麼樣了。”鮮清芬感慨,小英是幾個孩子裡讓她感覺最辛苦的一個。懷孕的時候,她挺著大肚子一個月不能出門,吃飯都是靠家人送進屋,那種日子著實令人難受。

小英被抱走後的1986年至1992年,鮮清芬不是往省裡跑,就是去市裡、鎮上。家裡本來經濟條件就差,還缺少她一個勞力,每次出去只能省吃儉用,能走路的都不坐車,餓了吃稀飯饅頭,整個人瘦成皮包骨。

“我為她流的淚都夠灌滿一條河。” 鮮清芬說。和小英相認後,她多次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去照顧小英,還在小英念高中時陪讀過一段時間。

但分別帶來的裂痕難以彌補。鮮清芬的大女兒透露,妹妹和爸媽感情不太好。她總是覺得是爸媽不要她、拋棄了她。

鮮清芬也表示,去看小英時,其養父母總會給她一些錢,有時經不住盛情會收下。小英參加工作後,其養父母也讓小英給她打錢,這也無形中加深了小英對他們的誤解。

特別是2015年,在一次激烈的家庭矛盾中,小英撂了狠話,讓刀雲榮夫婦“不要打擾自己,一輩子都不要來。”

對於這樣的情況,刀雲榮夫婦無可奈何,“孩子都這樣說了,痛苦只能留在我們心裡,就當這個南瓜沒結。”

為了尋找女兒,周友生夫婦的家都快沒了。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他們只有過春節才會回到新平村。家裡的院壩,已被半米高的葛藤“霸佔”。即使回到自貢,夫妻倆也是在大女兒家落腳。

周友生也聽說刀雲榮家找到女兒卻相處不好的情況,他覺得如果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也是可以接受的。“我們找到她,只想告訴她,不是爸媽不要她,而是別人搶走了她,認不認我們都無所謂。”鄒桂芳說。

區衛計局長:將為此“還債”

莫志高告訴澎湃新聞,當年孩子被抱走後,是區裡安排送人的,他們也不知道送哪去了。

高發元和原成佳區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表示,當時把孩子送人的是時任成佳區計生辦主任程榮生。

貢井公安分局成佳派出所工作人員告訴澎湃新聞,2015年12月,他們曾接到周友生的報案,也做了受案登記,但沒有立案,“這個事情怎麼立案?因為有特殊原因,時間也過去太久,實在不好立案。”

上述派出所工作人員還表示,當時他們蒐集了周友生夫婦的DNA資料,也聯繫了將孩子送走的程榮生。但是程榮生讓警方去找相關政府部門,拒絕到派出所,“我們也不能強制傳喚,現在給他打電話都不接。”

截至發稿,澎湃新聞電話、短信聯繫程榮生,均未獲回覆。

成佳鎮計生辦主任龔貞容告訴澎湃新聞,周友生向他們反映孩子被抱走的情況後,計生辦聯繫了當時抱孩子的計生幹部,但對方稱記不得,他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貢井區衛生和計劃生育局局長吳鴻莉表示,她曾聽分管計劃生育的副局長談過周友生家孩子被抱走的事。局裡當時和成佳鎮進行對接,但時任計生幹部走的走、退的退,沒問到情況。

吳鴻莉說,這相當於是之前欠下的“債”,他們也將為此“還債”,接下來會繼續和有關方面對接此事。

鄒桂芳還在苦苦尋找。她告訴澎湃新聞,找了這麼多年,有時候也想放棄,但丈夫始終在堅持,只要他活著,就一定會找下去。

重慶智豪律師事務所主任張智勇認為,因為此事發生在1986年,已過了追訴時效,很難再啟動相應的刑事程序。但當年抱走嬰兒的計生幹部,有義務和責任提供線索,消除自己當年的不當行為所導致的惡劣後果。

張智勇同時表示,此事件的發生是計生部門直接導致的,計生部門應配合尋找當年具體經手的人員。抱走他人超生嬰兒,造成其家人不能團聚,並使嬰兒父母承擔著巨大痛苦,即使法律上無法追究,也應承擔人道主義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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