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最得意的作品,詞風影響了兩代金朝皇帝

《永遇樂》(千古江山)與《賀新郎》(甚矣吾衰矣)齊名,亦屬詞人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首詞有題目為"京口北固亭懷古",京口即今天的鎮江,北固亭是鎮江北固山上登臨的所在,初建於晉代。登臨懷古,遙望北方失地,詞人在複雜的時局中生出茫茫百感。而這"複雜的時局",正是我們理解這首詞的很必要的背景知識。

辛棄疾最得意的作品,詞風影響了兩代金朝皇帝

一握清風,暫喜懷中透

自從宋孝宗與金世宗簽訂隆興合議之後,宋、金兩國維持了三十年的和平歲月。在這三十年間,南宋越發耽於偏安的閒適,金國越發加速漢化進程。然而到了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年),即辛棄疾南渡之後的第四十三年主和已久的南宋朝廷忽然興起北伐之議。

看上去宋人似乎真的等來了北伐的良機,因為金國在不斷加速漢化的過程裡,早已不再是"靖康恥"時候的馬背民族了。即便那位傾國南侵的海陵王完顏亮,也會以"王者之師"行"統一大業",載著滿滿的儒家政治理念,他甚至很有上層士大夫的風雅精神,精通書法,還填得一手好詞。某年中秋待月不至,完顏亮即席賦《鵲橋仙》一首,遂成金國詞壇中的名篇:

停杯不舉,停歌不發,等候銀蟾出海。

不知何處片雲來,做許大、通天障礙。

虯髯捻斷,星眸睜裂,惟恨劍鋒不快。

一揮截斷紫雲腰,仔細看、嫦娥體態。

這真可謂辛棄疾之前的"稼軒風",《鶴林玉露》評其"出語崛強,真是咄咄逼人"。完顏亮真正以"咄咄逼人"的姿態南侵的時候,還曾特地填了一首《喜遷鶯》賜給先鋒大將韓夷耶:

麾初舉。

正駃騠力健,嘶風江渚。

射虎將軍,落雕都尉,繡帽錦袍翹楚。

怒磔戟髯爭奮,卷地一聲鼙鼓。

笑談頃、指長江齊楚。

六師飛渡。

此去。無自誤。

金印如斗,獨在功名取。

斷鎖機謀,垂鞭方略,人事本無今古。

試展臥龍韜韞,果見成功旦莫。

問江左,想雲霓望切,玄黃迎路。

這首詞稱得上雄姿英發,用典很有蘇、辛風格。"射虎將軍"會使我們想起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親射虎,看孫郎","金印如斗"是辛棄疾詞中屢見的典故。結句"問江左,想雲霓望切,玄黃迎路",想象南宋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如久旱之望雲霓。儒將風采,躍然紙上。

辛棄疾最得意的作品,詞風影響了兩代金朝皇帝

借取洞庭春,飛上桃花面

一般帝王為將軍送行,贈詩是習見的事情,但完顏亮不贈詩而贈詞,態度便有了一種微妙的不同。贈詩顯得正式,贈詞卻顯得親暱,後者自然會在無形中拉近君臣關係,可見完顏亮的詞不僅寫得好,也很有幾分運用之妙。

後來的金章宗更與宋代文士無異,書法追摹宋徽宗,瘦金體足以亂真,填詞深得婉約派精髓,大有《花間》遺韻。如一首題扇《蝶戀花》:

幾股湘江龍骨瘦。

巧樣翻騰,疊作湘波皺。

金縷小鈿花草鬥。

翠條更結同心扣

金殿珠簾閒永晝。

一握清風,暫喜懷中透。

忽聽傳宣頒急奏。

輕輕褪入香羅袖。

寫一把摺扇而曲盡其態,如果請蘇軾品評,定會說這首詞深得"詠物之工"。金章宗還有許多雅趣,曾擘橙子製作杯盞,名為"軟金盃",為賦《生查子》:

風流紫府郎,痛飲烏紗岸。

柔軟九迴腸,冷怯玻璃盞。

纖纖白玉蔥,分破黃金彈。

借取洞庭春,飛上桃花面。

這樣的詞,倘若混入北宋名家的詞集,不會有半點的違和感,以至於《歸潛志》評金章宗"亦南唐李氏父子之流也"。而金章宗的時代,恰恰就是韓侂冑銳意北伐的時代。

辛棄疾最得意的作品,詞風影響了兩代金朝皇帝

仲尼去衛又之陳,此是乘車入鼠穴

宋、金實力的此消彼長還不止於此。當金國在高速漢化的過程中漸漸以華夏正統自居的時候,竟然也遭受了他族的威脅。北方的蒙古人作為新興的他族嚴重威脅著金國。蒙古之於金,近乎當年的金之於北宋。金人既忙於應付北方的蒙古,勢必無力兼顧南線,宋人正可以建千載一時之功,這個重任就落在了權臣韓侂冑的肩上。

北伐一事從內因來看也有其必然:韓侂冑以政變起家,太缺乏足以服眾的朝政資本,若能抓住時機建一番不世殊勳,難道不是最好的鞏固權位的手段麼?於是在開禧元年(1205年),亦即金章宗泰和五年,韓侂冑走上前臺,任平章軍國事,權位更在宰相之上,全方位籌備北伐事宜。那是群情激奮的一年,即便是韓侂冑的政治對手以及素來不屑於韓侂冑的人,這時候也紛紛站在了韓侂冑的一邊。為了這一刻,辛棄疾已經足足等了四十三年。

辛棄疾最得意的作品,詞風影響了兩代金朝皇帝

事言無處未嘗無,試把所無憑理說

貶謫多年的主戰分子被紛紛啟用,這自然少不了本已主動請纓的辛棄疾。但在真的進入備戰的具體工作時,辛棄疾發現事情完全不是自己設想的樣子。問題完全出在韓侂冑身上:他一來絕非帥才,完全缺乏對大事件統籌規劃的能力;二來私心太重,政客習氣太深;三來將北伐事業看得太過輕率了。辛棄疾的真誠進言只換來了調職的結果,他已經能預見到這場輕率的北伐必將以失利收場,但那又如何呢?他預見得到,卻沒有半分力量來阻止。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辛棄疾登京口北固亭眺望長江對岸,懷古興悲,寫出了這首千古傳唱的《永遇樂》:

以詞說理:《玉樓春》(有無一理誰差別)

有無一理誰差別。樂令區區渾未達。

事言無處未嘗無,試把所無憑理說。

伯夷飢採西山蕨。何異搗齏餐杵鐵。

仲尼去衛又之陳,此是乘車入鼠穴。

詞前有小序:"樂令謂衛玠:'人未嘗夢搗齏餐鐵杵、乘車入鼠穴。'以謂世無是事故也。餘謂世無是事而有是理,樂所謂無,猶雲有也。戲作數語以明之。"

《世說新語·文學》有載,衛玠小時候向樂令請教人為什麼會做夢,樂令的回答是"有所思則有所夢"。衛玠詰問道:"有時候夢到的事物是身體和精神都不曾接觸過的,怎能說有所思則有所夢呢?"樂令答道:"這是由情理推衍所致。沒人夢見過搗碎蔥蒜餵給鐵杵,或者乘車進入鼠洞,便是因為既沒有這種事,亦沒有這種情理。"

辛棄疾不滿意樂令的解釋,認為"搗碎蔥蒜餵給鐵杵"與"乘車進入鼠洞"雖無其事,卻有其理,於是"戲作數語以明之",便有了這首《玉樓春》。詞中舉出反例:伯夷恥食周粟,於是隱居在首陽山上采薇為食,這種事情何異於"搗碎蔥蒜餵給鐵杵"呢;孔子周遊列國,離開衛國又去陳國,此種顛沛流離又何異於"乘車進入鼠洞"呢?

辛棄疾最得意的作品,詞風影響了兩代金朝皇帝

搗碎蔥蒜餵給鐵杵

詞畢竟是一種極不宜於說理的文體,敘事也是詞的短板,而這首《玉樓春》兼敘事、說理於一身。詞人用小序來交代衛玠與樂令那一番問答,繼而以詞的正文來承擔說理的任務。他確實做到了,但不得不說這是一次失敗的文學實驗。當我們梳理詞的發展脈絡,會發現詞序從無到有,從短到長,促進了詞的私語化,也彌補了詞不擅敘事的短板,但是詞的說理一途後繼乏人,這當然是註定的事情。

其實詞的說理與詩的說理一般,以形象喻抽象則否。王國維有一首《浣溪沙》,正是說理的典範佳作: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雲。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這首詞的妙處就在於以形象喻抽象,其字句背後的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哲學如同漫天的陰霾層積、壓迫而來,而這正是讀者從形象中去感知,而非從理性上去推知的內容。顧隨議論"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一聯有一番五體投地式的評語:"前句一字比一字向上,後句一字比一字向下。有此思想者不知填詞,會填詞者無此思想,有此思想能填詞者,又無此修辭功夫。惟靜安先生兼而有之。"

兩相比較,我們便易於看出辛棄疾以抽象道抽象的寫法確實走錯了路,使一件文學作品裡的文學趣味蕩然無存了。然而這樣的錯誤正是跨界創新中的一種"偉大的錯誤",正要有人敢於去犯這種錯誤,不惜撞一個頭破血流探知這條路終是走不通的,後來者才可以快馬輕車地殺向另外的、絢爛的方向。

辛棄疾最得意的作品,詞風影響了兩代金朝皇帝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