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病 文

母亲的病 文/杜爱民

1987年 五味十字的藻露堂 赵利文 摄

从我懂事起,便知道了母亲的病。我的懂事与母亲的病是一同进入我记忆的。在我目力所及的地方,比如灶台、桌子上,可见一包包用来为母亲治病的中药,还有用来熬药的砂锅、滤药的细铁网笼等专用的器具。我知道病对于母亲和我们家都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

在西安上个世纪70年初期的夏日黄昏,有一种孤独的味道只属于我个人。在我与邻居伙伴在城河边或城外狂喜地玩完一天之后,每当靠近我家住的院子附近,空气中熬中药散发出的味儿便愈浓烈。这样的味道我再熟悉不过,它从黄昏到早晨一直都萦绕着我。我立刻会从先前的高兴与快乐当中回到自己的焦虑中。

在我没有上学前,母亲带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医院而不是公园。疾病这个对人体来讲最可怕的东西,是我早先所接触到的启蒙教育。在医院里,随处可见在其以外根本无法看见的东西。医院在和平美好的日子里,隐匿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绝望。在医院一切从绝望开始,才有可能从中走出。如若仅仅重合于其中的绝望,就此便会迷失于其中。

我对西安南部甚至更远地方的医院熟悉的程度胜过那些地方的公园。南院门医院,位于当时的公社(现如今叫街道办事处)与银行之间,类似现在的社区医院。坐北朝南,正门直面大车家巷口,离我家距离最近,只需从我家向西走过大车家巷,就能在15分钟内赶到。母亲心口痛得突然,最方便去的就是南院门医院。在南院门医院向东不远的粉巷口,是西安市第一人民医院,通常母亲感到病情加重或不见减缓时,才去第一人民医院。南院门医院虽小,但中西医合科,情况混杂,没有医院特殊的气息,也没有住院的病人。第一人民医院夏天的来苏水气味刺鼻,冬天洗衣房的蒸汽特别浓烈。

或许是由于我母亲的家族中,有过近亲婚姻的缘故吧,到我母亲身上,自小就患上了一种先天性心血管狭窄、心脏瓣膜畸形和心肌缺血的病症。在她年轻的时候,这种病还拿不住她,只是在劳累和情绪紧张时发作,随着年岁的增加,母亲犯病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程度更加严重。从最初的胸口憋闷,疼痛难耐,呼吸急促,到最后形成心衰,已无力支撑住自己身体的呼吸了。

“文革”初期,我的父亲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母亲带着我们四个孩子在西安。一度父亲的工资被扣发,我们一家靠变卖母亲结婚时的陪嫁过日子。到后来再也无法维持住一家的生计,母亲便不得不到一家街道工厂做工,她除了操持我们四个孩子的吃穿用度、照料我们的生活外,当时还兼做我们那条街道居委会的工作。那时候,母亲每天天不亮起床,准备好家里一天吃用的东西后,便去到街道工厂上班。晚上回到家,忙完家里的事情,又同居委会的大妈去巷子里巡逻,帮助调解邻里间的纠纷,为巷子里的孤寡老人服务。

母亲心脏犯病多数都自己扛着。心口痛得实在受不了,就吃两片去痛片,脸色白得吓人,豆大的汗珠从头顶往下淌,情况十分可怕,母亲却从不作声。母亲所经历的每一次病痛,在我都像是遭受电击一样。她的痛,比我的痛还要更加疼痛。我不得不带着这样一种比心灵之痛还要更加复杂的感受,度过自己的童年。

西安城南的中药店,在那个时候都被我跑遍了。有时候,为了一味药,我得从五味什字的藻露堂,跑到竹笆市的达仁堂,按照药味和剂量的要求配好,再从达仁堂赶回藻露堂,补齐所缺的种类,然后赶回家,将其中的一包在药锅里泡好,放在炉子上用武火煎开,再用文火慢慢熬,为的是母亲尽早能喝上。我记得有一次,大概是在过旧历年前,母亲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我放学后,为母亲取回药,在她的床前,为她端上了一碗热腾腾的药汤。母亲接过碗,没有立即喝下,只是背过身子了好一会儿。我也不敢看一眼母亲。我相信那一刻母亲流泪了,也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

前些天,我回到了母亲曾经居住过的房子,在角落里又看见了母亲用过的药锅,上面已布满了灰尘。我用手在它的表面摁了几下,我看见自己的指纹清晰地印在了上面。一旦想到母亲与生俱来的疾病,没有办法根除,我立刻就会从一种状态,进入到另一种状态,无法排解内心的忧郁。

疾病所造成的恐惧与危害,并不只存在于它可见的形式中。它在人的血肉里爆发,在不可见的精神领域不断投射影响。真正可怕的不是病,而是它的不可预期,难以把握的变化。它的意外,它的独特,它所造成的无法辨别的漆黑的暗夜感,所有这些比病本身更为可怖。就这样,我在母亲所经历的病痛中长大了。也许对别人来讲,那样一段时间毫无意义。正是在这一点上,母亲的病,给予我所拥有的那一段时光以内容。

(来源:2018年03月21西安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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