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8.里克中立

D08.里克中立

第四章 “國無公族”制度的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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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08.里克中立

這個時候正是公元前660年,獻公在位的第十七個年頭,申生討伐皋落氏之後還是沒有離開,而是帶著繳獲的戰利品和戰俘回到了絳都,這讓獻公大失所望,從而陷入了更加深重的矛盾當中。

他一直都在用各種明示和暗示的手段讓申生知難而退,可是申生卻似乎始終不明白他的用意,一直都誠惶誠恐地為自己盡忠盡孝。申生或許是個純孝的孩子,但是他的用意恐怕很難為他的父親所理解,而他的固執,卻真真地把他的父親推到了兩難的境地。

獻公很是困惑,他已經把該釋放的信號都釋放出來了,國內的許多貴族都對此心知肚明。人人風言相傳,就算是申生再愚鈍,他也早該聽說了什麼。而知道了自己的處境,還對父親百依百順,這也就太不可思議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兒子是真的愚鈍,還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機。說申生沒有心機,只知道愚忠愚孝,申生自己相信,羊舌突杜原款相信,裡克和狐突也相信,但是獻公,他是想相信但不敢相信。

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個不知是愚鈍還是精巧的太子,他既不願意直接廢掉申生讓申生難堪,更不忍心殺掉這個一直以來都對自己溫順恭敬的孩子。他的內心陷入了瘋狂的鬥爭中,這其中既有親情的糾葛,也有人心的博弈——面對一個至簡無形的孩子,卻有著最艱難的博弈。

驪姬雖然一直想讓獻公除掉申生,卻還是沒有什麼機會。一方面申生新立軍功,驪姬雖然到處散佈流言,但一時也找不到陷害的藉口。另一方面,雖然很多政治敏感的大夫,比如狐突,知道申生將要窮途末路,紛紛避難而去,但是仍然有很多不明事理以及像羊舌突一樣認死理的大夫圍繞在申生的左右。更重要的,是還有以士蒍為代表的杜氏家族,一直都在盡心保護著申生;而裡克雖然對申生很是失望,但他是申生的老師,對申生負有難以推卸的保護之責。這些都讓驪姬無從下手,只能在輿論造勢上繼續興風作浪,以迫使獻公逐漸改變立場。

這種局面一直持續了五年,直到獻公的重臣、申生的保護者士蒍去世之後,驪姬感到機會已經悄然降臨了。經過長年輿論風波的薰陶和驪姬的不斷強化,獻公對申生的那分不捨也已經有所鬆動,驪姬便再次鼓動他殺掉申生,以早日立奚齊為太子。

“你不覺得最近的風聲越來越不對了嗎?聽說申生早就開始密謀篡權奪位了,我好為你擔心啊!”

一說到申生,獻公的心裡就說不上的難受,胸口就像是被什麼堵上了一樣。此時聽到驪姬的話,他很是不耐煩的說:“你是聽誰這麼胡說八道的?”

“好多人都在說啊,說現在申生的野心大得很。他現在到處揚言,說自己善於用兵,所以能百戰百勝。說國君太過於昏庸——他還在說我迷惑你,說一定會殺了我——如果他要是當上了國君,晉國早就成了中原的霸主了。”

獻公冷笑了一下:“他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小小年紀,光是有武功是不能服眾的,就他現在的威望,怎麼敢跟我比?”

“這你就錯了。以前申生年紀小的時候,他就那麼懂得籠絡人心,要不是因為給了貴族們好處,他怎麼可能打敗狄人?現在他故意把奪位的野心透露給貴族們,就是想試探一下大家的反應。結果你也知道了,大家就算是不認同,也都會為他保密,根本沒有人來向你報告這件事情。都這樣了,你還不覺得危險嗎?”

“這倒也是。”獻公頓了一下,突然又說道:“可是申生平時對我挺恭敬的呀,我讓他幹什麼他都百依百順,我總覺得他沒有傳說中那麼不堪啊?”

“人前一面,人後一面,這種事情多了去了。越是有野心的人,越是會掩藏自己的真實想法。他對你越恭敬,恐怕你就越得要提防了。”看到丈夫不以為然的表情,驪姬又靠近了一些,加重了語氣說道:“別的不說,狐突你是相信的吧?他為什麼閉門不出?就是因為他不想順從申生做犯上作亂的事情,所以才稱病的。而且你忘了我經常跟你說的那句話了嗎?”

“人是逐利的動物。”獻公沉吟道。

“對,即便申生礙於父子之間的關係,不好發作,但是那些他曾經許諾過的人呢?他們可不會罷休的。申生既然表達過這樣的意思,他們就會認真看待,這個時候即便是他不想反了,那些人也會逼著他反。畢竟他們已經參與到這件事情當中來,事情洩露了,也許你會念及父子親情,不忍心殺掉申生,可你會放過他們嗎?他們會因此而感到害怕,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他們就是綁了申生,也要把你這個國君殺死。既然不得不做,他就會把事情計劃的滴水不漏,免得給自己留下後患。”

“是啊,我也知道,事情緊急的時候,即便是面對親情,也是眾怒難犯,人終究是逃不過這三個字:不得已。”

“所以,你不能再這麼等下去了,這種時候,你也該做出決斷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經歷過這麼多的大風大浪,應該會比我更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獻公長嘆了一聲,心中百感交集。“我終究還是要這麼做嗎?”他又沉默了片刻,長久以來在他內心中不斷衝突對抗的那件事情,攪擾的他心煩意亂,現在似乎也是時候作出決斷了。“現在也沒有什麼定罪的理由,還是從長計議吧。”

驪姬等的就是這句話,雖然他說的是“未有以致罪”,但這足以表明獻公的內心裡是已經默許了這個想法的。驪姬得了獻公的這個態度,歡喜的無以復加,一不小心就跳到了競選團隊智囊優施的床上。

在床上她興奮異常:“國君已經答應殺死申生立奚齊為太子了,你也知道我等他的這個首肯等的多不容易,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給我盼到了。申——生——哈哈哈哈,狐突不理你了,士蒍也死了——哦,還有裡克!親愛的你快起來!你趕快給我想想,裡克還是太子的老師,他會保護太子的。可是裡克這麼難對付,上次派申生出徵就差點讓他給攪黃了,這次絕對不能讓他再插手。你快想想,怎麼樣就能讓裡克閉嘴了?”

優施此時早已精疲力盡,愛答不理的回答說:“這有什麼難的?你給我準備一隻煮全羊,一天的時間,保證把他搞定。”驪姬還是不放心,疑惑的還想問什麼,但她還沒說出口,優施便又說道:“放心吧!我是個唱戲的,說話不把門,別人不能說的話,對我來說都不是問題,你就別操心了。”

驪姬半信半疑,但還是去準備酒菜了。等到夜裡,優施扛著那隻煮全羊就奔裡克家裡去了。裡克的妻子也給煮了一些黍米,三人一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其間時不時地還講幾個葷段子,一時間其樂融融,甚是熱鬧。酒過三巡,大家都喝的有些微醉,優施就趁著酒勁起來跳舞,一邊跳還一邊調戲裡克的妻子:“夫人手藝這麼好,吃人的嘴軟,我也不能白吃啊。今天就把我多年總結的‘服務首長工作理論與實踐’教給你老公吧!”也沒等她答應,優施就開始唱了起來:

暇豫之吾吾,不如鳥烏。

人皆集於苑,己獨集於枯。

裡克聽出優施的歌裡似乎暗含著深意,便警覺地問道:“你的歌聲婉轉而悠揚,讓人不禁思逸翩飛。可是我卻不懂,那‘苑’所指的是什麼,‘枯’又是什麼意思?”

優施帶著酒意漫不經心地說道:“聽說有一個公子,他的母親是國君的夫人,他也將要成為國君,大家都紛紛聚攏到他的周圍,可不就是芳草肥美嘛!而另一個公子,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了,留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還處處招人議論,人心涼薄,枯枝敗葉,恐怕就要被折斷了。”說完就瘋瘋癲癲地跳著小舞哼著小曲溜達出去了。

優施走後,夫妻倆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說話,就這麼幹坐了半宿。到了深夜,裡克也實在沒有心情,就徑自上床去了,但優施的那些話卻一直都在他的腦海裡盤旋,讓他輾轉反側,根本難以入眠。優施分明是在暗示他眼前的局面,太子將廢,奚齊將要成為儲君。可他又不知道這消息是否確實,更不知曉究竟國君現在是什麼態度,他只是隱隱地感覺到,或許是最近會有什麼動作?

他想了好幾個時辰,梳理了最近聽到的各種消息,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到了半夜,他還在盯著房梁苦思冥想:“優施這麼暗示我,是不是就在這兩天?不行,事情緊急,我必須要弄個明白。”於是慌忙起身,把家裡的僕人叫了起來,讓他把優施找回來。

優施並沒有走遠,因此僕人很快就把他拖了回來。看到優施酒意已經消去了大半,裡克正色地問道:“你剛才所說……”他警覺地四周看了看,又低聲地說道,“是開玩笑呢,還是確實聽到了什麼風聲?”

優施假裝很著急的樣子,“滋”地叫了一聲,急忙撲倒在地,痛哭流涕地伏在裡克面前,一邊抽著自己耳光一邊哭訴道:“大夫饒命!都怪我喝酒誤事,說了不該說的話,請您千萬不要往心裡去!”

裡克急忙扶住優施:“對我,難道你還有什麼隱瞞的?”

優施依舊不敢抬頭,只是聲音放低了許多:“本來是不該跟你說的,但是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也只能實話實說。這事千真萬確,我親耳聽到國君對驪姬許諾,要殺掉太子改立奚齊,而且具體的計劃都已經定了。你不會把這事透露給太子吧?”

“你這話說哪兒去了?只是我覺得如果國君要殺太子,我會感到很為難。不知道國君會讓誰去執行這個命令?”

“這我就不清楚了,具體的計劃我也沒有聽清楚。如果國君讓你動手,你會去做嗎?”

“我哪兒下的去手?畢竟太子跟隨我這麼多年,我是看著他長大的,讓我去殺太子,真的不忍心。可是國君心意已決,我不能勸阻,實在沒有顏面去面對太子。一旦看到他,我的心裡就……”

“可是那又能怎麼辦呢?我也知道,國君要殺太子,最難受的肯定是大夫您。但是胳膊拗不過大腿,國君的心意無法改變,你我都沒有辦法。”

“要不這樣吧。”裡克向前挪了挪,“你經常給國君和夫人跳舞,有機會遇見夫人,就把我的態度告訴她。就說我既不會幫助太子,也不會去殺太子,只要能不牽連到我,他們怎麼做,我絕對不干涉。”

“這個您大可以放心,估計他們唯一擔心的就是你會插手這件事。如果知道你不會干涉,他們自然不會拿你開刀。”

得到裡克中立的保證之後,優施就滿意地離開了,可裡克卻始終難以安心,第二天天剛亮,他就找到了丕鄭,把優施的話轉述了一遍。丕鄭驚惑地問道:“那你對優施是怎麼說的?”

裡克說:“我告訴他我會保持中立。”

丕鄭大怒:“你糊塗啊!你難道不知道優施就是故意來試探你的嗎?他就是驪姬的眼線,你呀!”丕鄭狠狠地跺了跺腳,轉身跪坐在幾前,拍了拍桌子吼道:“如果你告訴他你根本不相信這些,驪姬知道後就會忌憚你而不敢加害太子,只能改變計劃。他們的策略一變,就給了我們足夠的時間去分化瓦解他們。現在跟他說中立,他們的陰謀就得逞了,你再想做什麼也沒用了!”

裡克此時才恍然大悟,他悔不當初,頓時亂了陣腳,不知該如何舉措:“可是我話已經說出去了,該當如何挽回呢?你有什麼辦法嗎?”

丕鄭鬆了一口氣,嘆息道:“我能有什麼辦法?事已至此,再做什麼也是徒勞。這會兒國君恐怕已經知道了你的態度,只能靜觀其變了。”

丕鄭說罷便起身回房去了,留下里克一個人兀自發愣,他喃喃自語道:“要想救太子就只能弒君,可是國君父子之間的事情,我又有什麼資格替人家裁決。如果不管太子,任由事態發展,甚至參與其中,我又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怎麼辦呢?怎麼辦?”

裡克就這樣迷迷糊糊地想了一天,最後還是決定閉門不出,眼不見為淨,他派人去告知國君,自己突生惡疾,需要臥床休養。就這樣,太子最後的希望也徹底斷絕了,而這一切他還是不知情,依舊溫順敦厚地在日日如常的生活中等待死神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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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D08.里克中立

晉國史話·第一輯 晉文公霸業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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