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阿拉姜色》這麼一部排片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藝術電影的商業成績，是毫無意義的。然而一部絕對可以躋身年度十佳電影行列的影片，沒能被更多的觀眾在大銀幕上欣賞到，是創作者的損失，更是觀眾的損失。電影片名“阿拉姜色”，是藏區傳唱頗久的一首歌的歌名，意思便是“讓我們一起幹了這杯酒”。“酒香也怕巷子深”，這碗醇酒，值得觀眾細品。
《阿拉姜色》海報
電影在上海國際電影節上拿下評委會和最佳編劇兩項大獎，但風頭還是輸給了參展片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同樣聚焦於小人物的聚散離合，《阿拉姜色》的故事更樸素，更謝絕傳奇性，也更靜水流深。這是一部坦誠面對普通人敏感複雜情感和意緒的家庭片，藏區“朝聖”題材僅僅是展開人物描寫所需的情節載體。
《阿拉姜色》不是觀眾近年來已經看慣的“奇觀”電影和“風光明信片”電影。鏡頭下的藏區，絕大部分時候都是灰撲撲、蒼茫茫的，正如影片中的人物，始終處在進退兩難、欲言還休的境遇裡：然而沒有觀眾會懷疑電影里人物所做出的選擇，不論正當與否，皆是出自內心與發自肺腑。《阿拉姜色》見證的是普通人在面對命運考驗時的艱難抉擇與走向釋然。
電影以俄瑪從夢中驚醒作為敘事的起點。亡者入夢，夢是溝通亡者與生者的橋樑。俄瑪在夢中重遇病逝的前夫，卻難以向丈夫羅爾基言明。電影不作全知視角，觀眾與羅爾基一樣，僅能默默凝視俄瑪的無聲啜泣，卻無從知曉俄瑪心神不寧的緣故。這對夫婦的相處之道，是傳統的東亞式的，丈夫敦厚寡言，妻子溫順堅貞。隨著情節的進一步展開，觀眾得以一窺這對夫婦生活的拘謹與寒素。俄瑪喪夫再嫁，不可能全無物質生活上的考慮。將兒子寄養在外祖父母與舅舅家，既有避免繼父繼子相處尷尬的因素，也是極現實的出於維持家計的需要：羅爾基的父親同樣久病，需要照料。貧賤夫妻百事哀，更何況又是組合家庭。電影寥寥幾個鏡頭，交代清楚人物關係與人物家庭狀況，凸顯俄瑪“朝聖”之行的孤絕與拼盡全力。
《阿拉姜色》劇照
俄瑪罹患沉痾，隱瞞病情，也要前往拉薩；羅爾基不放心妻子，跟隨上路；寄養的兒子諾爾吾亦由舅舅送至母親身邊。法律意義上的一家三口，在“朝聖”的道路上實現團圓，但各懷心事，即使看似親密地齊齊圍坐在篝火旁，彼此相對也唯有沉默。電影安排羅爾基打破氣氛，飲酒擊節，唱起《阿拉姜色》。歌以助酒，酒壯歌喉。這一幕場景當然是羅爾基酒酣面熱之時對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想象：彼時三人各自的心結猶在，而俄瑪的病勢亦已入膏肓——然而這卻是三人苦澀生活裡最臻於完滿的一夜。《阿拉姜色》不是一部暖色調的影片，篝火旁的這一夜，是影片留給電影中人物和電影外觀眾最可追憶的惘然之情。
《阿拉姜色》劇照
俄瑪自知病重不久於人世，掙扎著向丈夫道明心底秘密。至親至疏夫妻。在俄瑪的秘密面前，兩人的感情如此親密，而又如此疏遠。羅爾基與俄瑪之間永遠橫亙著俄瑪逝去的前夫。然而至少在俄瑪彌留時分，即將死去的人，與仍將孤獨留在世上的人，彼此間放下不甘與怨念，達成超脫與諒解。羅爾基聽聞俄瑪的秘密，不知可否，默默地在妻子身側溫柔躺下。這一幕鏡頭如月光般光潔，也如月光般清冷。《阿拉姜色》勾勒出人物站在生與死邊緣兩兩相望的身影，有不捨亦有釋懷。
電影敘事以俄瑪的去世完成承上啟下。羅爾基與諾爾吾繼續拉薩之行，既是為完成俄瑪的心願，亦是為完滿自身的遺憾。這對並無血緣關係的繼父繼子，彼此心懷芥蒂與隔閡，是對俄瑪共同的愛，使兩人得以偕行，並在旅程中漸漸實現兩顆孤獨的心的靠攏。編劇扎西達娃仍然在影片裡安排隱喻性的情節，以諾爾吾在路邊拾獲的小毛驢，隱喻諾爾吾在失怙後再度失恃。羅爾基對小毛驢從排斥到接納，同樣是在隱喻羅爾基對諾爾吾從戒備與敵意，到愛護與憐惜。俄瑪將愛傾注給病逝的前夫，羅爾基與諾爾吾爭奪俄瑪的愛，以致彼此不容。這份爭奪在俄瑪逝去後落空，羅爾基與諾爾吾成為俄瑪遺留在世上的鰥夫與孤兒。回憶不能讓死者復生，但可以讓生者言和。在命運面前，羅爾基與諾爾吾自此相依為命。
《阿拉姜色》劇照
電影最打動人心的兩處情節，形成前後呼應。羅爾基前往寺廟為俄瑪悼亡，將俄瑪與前夫的合照貼上廟牆，遲疑後卻又取下，將照片一撕為二，是羅爾基對俄瑪感情裡排他性和醋意的自然流露。電影不做七情上面的表演，觀眾卻能感受到羅爾基內心的五味雜陳與激盪翻滾。諾爾吾悄悄將照片從廟牆上取下，重又粘貼在一起，是對去世父母沉默的認可與追懷。羅爾基發現諾爾吾的秘密，而選擇將諾爾吾摟抱入懷，是父子二人終於達成了對彼此的接納。在親情面前，所有的隔閡與齟齬煙消雲散，這對父子的拉薩之行，實現了對逝者無聲的告慰。
聚散離合總關情。《阿拉姜色》講述普通人的相遇、相愛、相依偎、相告別與相離散。人性複雜而纖細，愛是羈絆也是陪伴。《阿拉姜色》發現情感的極幽深處，是獻祭給亡者、亦遺贈給生者的美酒。且飲完這杯酒，道過珍重，各自前行。
《阿拉姜色》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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