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唐令
張藝謀的新片《影》已經上映了，在你們開始大幅度誇讚影片的視覺風格和造型美學之前，我們先來說說裡面最重要的兩個演員，鄧超和孫儷。
《影》是個發生在古代的替身故事，那時候的一些王侯將相，為保平安，訓練與自己容貌酷似的人當替身的事情也時常出現在稗史逸聞裡，在《影》中，這個替身就叫做影子。
沛國的都督子虞是最被重視的功臣，因為一些特殊原因，他有一名叫做境州的影子，代他在外行事。
有意思的是，《影》並沒有像一般的替身故事那樣，讓真身和影子一模一樣，而是做了一個巧妙的設計：子虞病入膏肓、骨瘦如柴；替身境州卻要完全重現都督盛年時的風采，一員武將、意氣風發。
這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也就是說，一人分飾兩角的鄧超，必須在銀幕上呈現出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一個子虞，一個境州，但都不是鄧超自己。
在身體形態上去極致地靠近角色，以及在心境上去極致地靠近角色，這兩者之間倒不一定有先後或優劣之分。
但至少在《影》這個替身故事裡，這是必不可少的兩條交織的波紋，兩者共振才能放大出故事在形態上、結構上、內涵上的最大魅力。
鄧超也的確通過對自己的極致控制做到了同時演活這兩個角色。
這種控制是多層面的，有身體，有精神，還有對角色所處狀況、變化軌跡的控制。
為了出同時演出子虞和境州兩個角色，並且不用特效和替身，鄧超需要先增重增肌10公斤，從自己日常的72公斤，增重到83公斤，先演健壯的境州。
你要是以為這個增重都是吃吃吃，那就太天真了，這10公斤，都得是實打實的肌肉，為了這個變化，鄧超不僅要嚴格控制飲食，還要經歷如下的煉獄——
在境州的角色殺青之後，他又得回來演子虞，得在兩個月之內暴瘦20公斤，從83公斤的境州，生生變成63公斤的子虞。
這樣的變化，真的堪稱氣球人。
最後子虞狀態的鄧超，消化系統失調，甚至在片場幾度低血糖，你在片中看到的子虞那種灰暗、病態的疲弱，都是減重過度的鄧超生理上真實的虛弱反應。
張藝謀對此用了四個字來評價：「就很玩命」。
你甚至能看到孫儷發微博說，鄧超因為減重太過拼命，連脾氣都變壞了。
鄧超自己卻是這麼說的：「很多時候別人不知道演員做了哪些努力，但那就是我的本職工作，在捱餓的時候其實我是快樂的 ，因為我知道子虞需要，我不得不這樣做，我也必須得這樣做。」
從那句「因為我知道子虞需要」中你就能看出來，子虞和境州，其實已經活在鄧超的身上了。
這其中最關鍵的，其實並不僅僅是減重或者增重，而是鄧超作為一位演員，在戲裡面已經完全「拋棄」了自己的身體。
這不僅僅是外形上的變化，
而是真正會對身體和情感產生影響，讓他直接成為角色本身的表演方法。
因為角色瘋狂減重或增重的例子，在影史上並不算少數，克里斯蒂安·貝爾因為《機械師》中備受失眠折磨的特拉沃迅速減掉了五十多斤的體重，查理茲·塞隆為了《女魔頭》中的沃諾斯胖了四十多斤。
他們都是非常優秀的演員，我們或許可以形象點兒把他們叫做「增肥減肥演技派」。
《機械師》
但是，在國內像鄧超這樣在極短時間之內，為了角色讓自己的身體狀態完全處於兩種極端的例子，還真找不出第二個。
而《影》中子虞和境州這兩個角色，還讓鄧超的表演又具備了與「增肥減肥演技派」不同的雙重難度。
第一層面，是片中子虞和境州有不少同框的戲份，兩人在身體上有物理接觸，這在拍攝上有著很高的技術難度。
而對於鄧超來說，更難的部分在於，他需要在減肥前後，把這些同框戲的部分都演一遍，每一個表演的節點、呼吸的節奏、相互之間眼神氣息的微妙反應，都要詮釋得一模一樣。這是完全摒棄了科技化的、純演技上的分毫不差。
對於這種同框的拍攝，最開始劇組探索了許多科技上的實現方法，但是最後還是決定用世界上最笨的方式去完成它，這個方式就是「Didiber」。
Didiber是劇組發明的象聲詞，實現方式是在拍攝的時候採用聲音來提示演員的表演節奏，di、di、ber作為三個等時間間隔的音符不斷響起，在ber的時候就是動作完成的那一刻，有點像我們練習樂器時候使用的節拍器。
比如上面這個拍肩膀的動作，
在Didiber的「ber」上，就必須拍上去，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行。這種方式拍出來的同框戲，最真，但是也最難，對於表演，鄧超有他的敬畏心。對於這種最難的挑戰，他是快樂的，摩拳擦掌想要去接受的，就好像一個孩童，隨時隨地等待著新的不可能。
看了影片你就會感受到這種難度，在這些子虞和境州同時出現的場景中，你真的幾乎分辨不出來這是兩個鄧超演出來的。
第二重層面則在於，鄧超要飾演的其實遠遠不止兩個角色。
一般的減肥或增重，都只用演瘦或胖的一種狀態，但鄧超要同時出演孱弱和健壯時期的兩種狀態，就多了一倍的工作量，但對於表演的難度而言，其實早就已經不是一加一大於二的程度了，而該是大於三甚至四。
在這之外，境州這個角色，前後經歷了非常大的變化，他從私底下一個對自我身份不能確認的「影子」，到人前意氣昂揚的「假都督」，再到一步步有了野心，開始想對「真都督」取而代之的時候，他的狀態是完全不同的。
比如在下面這個鏡頭裡，境州那句「都督答應放我走的」，那種撕裂和力竭的感覺，就只屬於境州這樣在夾縫中生存的草根。
而子虞，也從在斗室之間運籌帷幄的幕後操縱者，慢慢變成了會被影子牽制的人，這個昔日王者的逐日衰敗，不僅是在生理上的，也是在境遇和命運上的，此間的變化，也非常值得玩味。
比如在下面這個鏡頭裡，子虞雖然傴僂著，但敲打境州和說出那句「死心塌地幹你自己的事兒」的時候，那種掌權者的氣場，依舊是力透屏幕的。
不過，鄧超能夠在《影》中完成這樣的表演，跟他長久以來對自己的嚴格自制是分不開的，作為演員，管理身材其實也是演技中非常重要的一項考量標準。
既要同時扮演子虞和境州，又要演繹出兩個人物身上這種從量變到質變的變化軌跡，
這次鄧超的演技，確實值得一個影帝。
再來說說孫儷。
她雖然在片中並沒有一人分飾兩角，但需要呈現的不同表演狀態，其實難度完全不低於鄧超。
身為子虞妻子的小艾，是全片的情感主導，她一個人要面對兩個丈夫，就必然要有面對真假丈夫時在表演上的差別，而這種差別，幾乎是完全相悖的表演方式。
在面對子虞的時候，她的情感是真的；在外人面前與境州相處時，她又要有一種偽裝出來的真。
在子虞與境州同時與她相處時，她又得在面對夫君的真、和麵對影子的假中來回切換；而在獨自面對境州時，她又會陷入一種「假亦真」的情感與困惑當中。
在她慢慢對境州有了情感變化之後，同時面對子虞與境州之時，又會出現更加複雜的、她得在子虞面前掩飾自己對境州態度的戲中戲表演。
這麼一算下來，至少也有五種不同的層次。
孫儷也在許多的細節，主要是眼神和微表情、微動作上，詮釋出了這些不同的層次。
比如面對子虞，她很恭順，像個妻子，但是眼神裡，是帶著一些閃爍的，那個微妙的眨眼，是條件反射般的、她對這個殺伐決斷的夫君的敬畏。
在與境州相處時，她更多是試探的狀態，這是一種不安全的表現，也展示了她心中搖擺在真假之間的遊離。
比如像下面這個鏡頭裡，她與境州共同執傘，有一閃而過的笑，但是立馬又因為意識到不合禮數，迅速收住了。
在這樣的鋪墊之下，她對影子感情的逐漸變化，也就一點點鋪陳起了細節和可能。
在演技之外，《影》還讓我們看到了孫儷隱藏的臺詞功底，片中的小艾全部都是她的原聲。
其實在早年的《甜蜜蜜》中，孫儷的聲音就已經成為了輔助塑造人物的關鍵一環，在去年熱播的《那年花開月正圓》中，她更是把周瑩前期的那種市井，和後期的沉穩都詮釋得非常到位，連說話的感覺在前期都充滿了少女的叛逆，在後期則是操持大家的沉穩。
《那年花開月正圓》
回到《影》這裡來，她飾演的小艾，在算卦的時候說話的感覺徐而不緩，的確是個都督夫人的樣子。
她會試探境州，對他說「你有很多機會」，說這話的時候，她低頭，眼睛並不看向境州，內心的不安都寫在了身體的表現裡。
當境州說沒有人會在意誘餌的死活時，她也終於忍不住有了真情流露的一剎那，那句對著境州說出的「我在意」，聲音裡有細微的顫抖，但在看向境州的時候臉上又帶有一種篤定的神態，可以說非常準確地詮釋出了小艾徘徊在抉擇和真情之間的複雜感覺。
鄧超的不同身份角色、孫儷的不同狀態，在這個故事中，構成了非常微妙的對應關係，也與「影子」的主題遙相呼應。
境州是子虞的影子，而幫著自己夫君維護影子假象的小艾，何嘗又不是活在影子的真假明暗之中呢？
子虞、境州、小艾，在表面上，演著一場關於影子的戲，而出演他們的鄧超和孫儷，不僅要完成表演層面的戲，也要完成角色在劇情中的戲。
這種雙重的「戲中戲」，讓《影》在關乎真假的主題討論上，又進了一步。
不論真真假假，表演是真，看戲的人被激發的情感也是真，這便是虛假的「戲」本身所具有的最大意義。像鄧超和孫儷這樣，為戲奉獻自己最「真實」一面的演員們，便是我們在「戲的虛假」中去尋找「生活真實」的那份關鍵。
鄧超是位非常優秀的演員，但這次的《影》給了他一個新的表演境界，這個新境界並不僅僅在於一人分飾兩角，也遠遠超出減重增肌的生理極限。它利用人物和結構上的精妙設定，讓演員在一部戲當中的表演空間被放大了數倍，這種疊加效應，對鄧超這樣本來在表演上就很有力量的演員來說，正是一個絕佳的戰場，他終於能夠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裡，把自己演技的能量場聚集成一個前所未有的峰值。
這就是鄧超迄今為止最好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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