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生死戀

北京生死戀

illustration by Lieke Vorst

“還等呢?”

老闆給李瑪姬添了杯水,關切地問。

晚上十點,餐廳裡的情侶已去了八九成。如今他們正趕往別的地方:如家、漢庭、希爾頓、威斯汀、雙橋的出租屋,或是朝陽公園隔壁的別墅。

酒飽飯足後,總要做點有氧來消化。

李瑪姬接過水,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對老闆點點頭,算是道謝,也算是承認。

老闆手上清理著隔壁的桌子,嘴裡發問:“你對象也忒不像話了,大好的七夕夜,竟然讓你等這老半天的。您六點來的吧?整四個鐘頭了!嘿。”

“他不會不來的,”李瑪姬喝了口水,說,“他很愛我,我確定。我不會走,我等他來。”

這話不假。李瑪姬和王艾倫,一向是眾人眼裡的模範情侶。王艾倫對李瑪姬的那股子好,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她就是他心頭上一塊化透了的鰾膠,把他整個兒心都糊滿了,

一點兒縫不留,旁的什麼也鑽不進去。他的眼神從她身上進,又從她身上出,並沒有帶回什麼東西來。

他早把世界忘了。有了她,何苦再看別的呢!

老闆不說話,轉身去忙別的了。等他收拾完別的桌子,差不多也快十一點了。他回頭一看,李瑪姬仍坐在原地,手機屏映出淡淡的光,照著她半開半合的眼,看著很有些憔悴。

“小姐,我們快打烊了。”老闆提醒。

“啊?啊?”李瑪姬猛然醒來,急忙起身,“對不起對不起,我到門外去等——行嗎?”

“您怎麼不給他去個電話呢?”老闆問。

“打過了,”李瑪姬說,“他前兩天到廣州出差,本該今天一早回北京的。誰知來了颱風,耽擱了航班,半個鐘頭前才到。”

“那可完了,”老闆一攤手,“十一點,地鐵關門,只能坐車。今個兒七夕,您想想,從機場一路過來,那得堵成什麼樣子!”

“沒辦法,”李瑪姬點頭,“全城人都上街了。成雙成對的自不必說,單身的也全湧出門湊熱鬧,只怕人家以為他落單了咋的。”

“所以我勸您呀,還是早點兒回去吧。佇這兒瞎等,還不知得等到幾時呢。”老闆好言相勸。

“謝謝你,”李瑪姬微微笑了,臉上沒有憤怒,沒有焦急,沒有埋怨,有的只是欣慰和平靜,宛如聖母般耀眼,“你不知道我家這位,我知道。他答應過我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他待會兒要是來了,見不著我,鐵定會內疚的——到時,指不準會犯什麼傻出來呢!我一定得等著他,就在店門口,不礙事的。”

老闆收拾完畢,卻沒有關門,打著呵欠,倒了杯威士忌放李瑪姬面前,說:“看你這倔性子份兒上,我就陪你等——如今這麼說話算話的年輕人不多了。”

李瑪姬接過威士忌,淺淺喝了一口:“您——有愛人嗎?”

“曾經有過,現在沒有了,”老闆點了支菸,笑道,“我這小店兒裡頭,來過的情侶多了,我見過的情侶也多了。像你這種姑娘,等男朋友等一整個七夕夜的,卻還是頭一回碰上。”

因為他值得,

”李瑪姬臉上露出甜甜的笑,“你不知道,他對我有多麼好。為了我,他關注了300個情感博主的公眾號,每天下班後把推送打印出來,一條一條地學習,劃重點,做筆記,滿腦子想著怎麼寵我——光去年一年,我就收了100支YSL的口紅。”

李瑪姬和老闆一邊閒聊,一邊等著王艾倫來。已是凌晨十二點,銀河耿耿,玉宇澄澄,月光都沒了。這時,遠遠走來一個人影,李瑪姬看了,只像屁股底下安了彈簧,嗖地一下蹦了起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心心念了一整晚的模範男友,王艾倫。

“你看看,你看看,”李瑪姬拍了拍老闆的胳膊,開心得似都要哭出聲來,“我說什麼來著?就算再晚,我男朋友也肯定會來的——答應我的事情,他一向說到做到。

李瑪姬迎上前去,拉住王艾倫的手臂,引他坐下,親熱地問,“路上耽誤這麼久,你肯定餓了吧?想不想吃點兒東西?老闆,咱還能點宵夜嗎?”

“能,能,”老闆也感動了,主動請纓,“我這就去廚房,弄點兒熱乎的東西來。”

然而面對女友的殷情,王艾倫沒有像往常一樣熱烈回應:親親她的額頭,或是掐掐她的臉蛋,只是僵在那兒,一言不發。看著男友的樣子,李瑪姬半是古怪,半是心疼,只問:“親愛的,你怎麼了?是出差太累了嗎?胳膊巴涼巴涼的,臉色也黑黃黑黃的。哎……”

李瑪姬正想說兩句貼心的話,王艾倫卻忽地站起身來,猛地甩開她的雙手,連連後退了好幾步,壓著嗓子,低著聲音說:“別過來。”

兩人戀愛以後,李瑪姬這還是頭一回被他甩開手,一下呆在了椅子上,不知說些什麼話好,只能直著雙眼,看著面前一反常態的王艾倫。

“瑪姬,你只不要靠我太近。我……我已經死了,我不是陽世之人,我現在不過是個孤魂野鬼罷了。

李瑪姬大驚失色:“親愛的……你在瞎說些什麼呀?”

“這個七夕節,我一直掛記著,買了戒指,私底下還練習了好久,想著今天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向你求婚。不想廣州忽然來了颱風,誤了航班。

回市區路上,先在太陽宮那裡堵了兩個鐘頭,又在三元橋那裡堵了一個鐘頭——實在趕不來。眼看今天都快完了,七夕也快過了,我要是到不了,今後你會怎麼看我?咱們還怎麼過日子?尋思無計,常聞古人有云:人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於是我囑咐開車的同事說:我死以後,不要急著火化,待我未婚妻來了,方可送八寶山。囑咐過後,我找了輛堵在路上的大卡車,一頭撞上去死了。我的魂乘著風,特來赴你的約。我只希望你一定要趕去看看我的屍首,那樣我便死而無憾了。”

說完,王艾倫臉上流下淚來,一個轉身過去,往門外走。李瑪姬的喉嚨裡頭像塞了東西,想要叫喊,發不出聲來,慌忙起身欲拉住他,腳下卻只是一滑,跌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王艾倫轉身出門,不知去向。有詩為證:

風吹月落夜三更,十里孤魂敘幽腸。

只恨京城交通堵,故將一死見平生。

李瑪姬只在半夢半醒,心頭一酸,放聲大哭起來。

北京生死戀

“出什麼事兒了?”老闆聞聲,從廚房裡跑了出來。他環顧四周,不見了王艾倫,說:“男朋友呢?跑了?”

李瑪姬只是嚎啕著:“你不知道!為了赴這個七夕,他已經死了!”

老闆大驚:“瞎說!”

李瑪姬說:“剛才來的,是艾倫的魂魄。他告訴我,因為三元橋堵車,趕不過來,他只能一頭撞死在路旁的大卡車上,就為怕誤了我這個約會!快,快,我們馬上趕過去,看看艾倫的屍首,他孤零零一個人在那兒,太可憐了!”

老闆只當李瑪姬是喝高了說胡話,可架不住這麼大個人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得聲嘶力竭,唯有細言相勸,一邊扶著她往外走,一邊掏出手機叫了輛車,風風火火披著夜色,往三元橋方向趕去。

今日北京果然不同以往,雖夜深了,卻還堵著,紋絲不動。李瑪姬心急如焚,跳身下來,一路疾跑。只約莫跑了一兩公里,便看到一輛大卡車橫在路中,旁邊拉上了警戒線,裡頭圍著幾個交警,正衝著一臉驚恐,不知所措的司機,拍照做筆錄。

“我根本沒有撞上他!”司機幾乎帶著哭腔,滿是委屈,“是他自己撞上來的!他同事在旁邊也看到了!”

“是是是,我們都理解……只是,按現行交通法規來說的話,這種情況,您還是有賠償責任!”

“老子真他媽倒了八輩子血黴!”

“勞駕!”李瑪姬拉開警戒線鑽了進去,氣喘吁吁地喊道,“請問死者是……”

“你就是瑪姬?”一個穿著西服,安靜候在旁邊的男子走上前來問。

“你認識我?”

“我是王艾倫的同事,”男子點點頭,“艾倫死前託我帶個話,很抱歉,他今個兒趕不上七夕約會了。他失信於未婚妻,實在沒臉苟活下去。他常聞,人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他寧願一死,趕在七夕結束前,見你最後一面,也不敢誤了和你的約。他還說,死後不能忙著火化,直到你來見了他的屍首,才可入土。對了,還有這個,這是他讓我帶給你的結婚戒指,本來,他說好是今天向你求婚的。”

李瑪姬接過戒指,伏地痛哭。一時間,司機、交警和堵在後頭的行人,無不感懷下淚,場面甚是動人。

過了一會兒,李瑪姬擦開眼淚,拿著戒指,眼裡射出堅定的光芒:“艾倫為我死了,我豈能獨生?”

老闆緊趕慢趕追上前來:“小姐,你怎麼突然說出這種話?”

李瑪姬掏出手機,遞給老闆,說:“大哥,我微信裡還有一點錢。密碼是身份證後六位。咱倆有緣,我只託付給你:我死後,請個靠譜的修圖師,幫我和艾倫P一張結婚照出來。對了,千萬記得要把我的臉修得小點兒,嘴唇下頭的痣也要P掉——放在我倆的葬禮上頭。”

旁邊的卡車司機頓時慌了神:“姑娘你可千萬別……”

誰知他話音未落,李瑪姬已“碰”地一聲撞上了車頭,血肉四濺,一命嗚呼。眾人驚愕不已,紛紛長鳴車笛,為這對當世的梁祝默哀送行。有詞為證:

月昏燈暗,淚痕如線,死生雖隔情何限。

靈柩若候故人來,黃泉一笑重相見。

旁邊站著的交警目瞪口呆,只得回頭,對卡車司機說:“……按照規定,您這是要負連帶賠償責任的。”

“x你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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