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参战才是最“和平”的生活方式

前言

不久前我们向大家推送过关于一线代表的招聘信息,很多朋友可能对于这个职位还没有很清晰的概念。这个职位具体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工作地点在哪里?对任职者又有哪些专业上的要求?

为了帮助大家更清晰地理解ICRC的工作,从今天起我们将陆续为大家带来一系列来自一线代表的故事。

今天的故事,来自我们的老朋友。

Martin Unternāhrer

长期关注我们的朋友一定认识他。这个瑞士人还有个非常好记的中文名字,马文德。

自1992年加入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以来,马文德先后在多个战乱冲突的地区工作。从2006年至2018年初,他一直在北京,先后负责东亚代表处的传播与人力资源营销事务。

或许参战才是最“和平”的生活方式

2018年3月,马文德在模拟战区研习班上,向香港科技大学的学生介绍红十字运动与ICRC。

今天,我们就跟随马文德一起穿越到索马里,看看第一次离开瑞士来到前线的他,都经历了哪些难忘的事。

在索马里,一名当地同事问过马文德这样一个问题:我应该继续留在ICRC做一个中立者,还是加入战斗为家人报仇?

这名同事的哥哥是个平民,在不久前被杀。马文德怔住了,想了许久。

或许参战才是最“和平”的生活方式

1991年,摩加迪沙街头。

瑞士人马文德初到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时,有些不知所措。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里,没有军队,没有警察,但是有枪,到处是枪。

走在大街上,突然间,一个皮肤黢黑的年轻人跳出来,面无表情地站在面前,手里攥着枪。他不在乎面对的是谁,来自哪里,也不会多说一句话,他只是伸出手,要钱、要车子、要你身上的一切。

1991年1月,索马里联合议会推翻了独裁、腐败的政府,结束了总统穆罕默德·西亚德·巴雷20余年的统治。但随之而来的,是各派别、部族势力为了争夺统治权,各自培植武装力量,军阀割据,这个非洲大陆最东端的海滨国家,陷入了事实上的无政府状态。只要有枪,谁都可以成为手无寸铁之人的“统治者”。

马文德抵达索马里时,内乱已持续一年有余。那是他到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下称ICRC)工作后的第一项任务。从风景如画、优裕富足的家乡,来到世界的另一面,每一天,他都活得小心翼翼。“没人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你必须时刻警惕。”

“跨前线行动”

提心吊胆的日子,在走出机舱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那是一个满眼荒凉破败,到处残留着毁损痕迹的小机场。马文德一眼就看见了远处缓缓驶来的皮卡,车斗里站着几个当地人,背着机关枪。有些惊慌之余,马文德安慰自己:还好,这些人是来接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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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加迪沙街头巡逻的战斗员,1991年。

“那简直太疯狂了。”回想起20多年前的一幕,他笑着说,感觉那既像一场特殊的“欢迎仪式”,又像一个下马威。

50岁的马文德身高1米75,瘦瘦的脸上眼窝深陷,鼻子高高耸起。现在,他暂时结束了战地工作,在北京ICRC东亚地区代表处担任传播主管。如今,他与索马里唯一的联系,大概就是他家中的一件索马里纪念品:一尊小小的大理石雕塑,一个小人,背着一支AK47,站在一辆皮卡上。

这个雕像的现实版本,每天都在摩加迪沙上演。只要马文德或同事走出办公室,至少会有两辆车同行。前面一辆坐着ICRC的工作人员,插着红十字旗,在充满暴力的乱世呼唤人道与同情;后面一辆坐着雇佣的武装人员,车窗摇下,挂着AK47的肩膀伸出窗外,在危机四伏的街道上展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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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加迪沙,ICRC的车辆在街上行驶,1991年。

“别的机构,比如联合国,可能只需要一辆车。”马文德说,可ICRC不行,“因为武装、暴力违背红十字运动的理念,所以插着红十字旗的车上不能有枪。”

之后的十几年,马文德先后在扎伊尔(现刚果民主共和国)、车臣、以色列、巴勒斯坦、斯里兰卡、印尼等冲突地区工作,但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在别的地方,我们不需要武装,红十字的标志就是安全保障。”因为当地的安全局势和巨大的人道需求,使索马里成为唯一的例外。

索马里的一年,最让马文德揪心的是“跨前线行动”。当时,摩加迪沙被政治与部族斗争划分为两个区域,马文德住在南区,但ICRC管理的医院在北区。南北之间那条无形的边界,是这座20多平方公里的城市中最危险的地方。而“跨前线行动”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把南区的伤员送过边界,到北区去接受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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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92年起,摩加迪沙的基萨内医院开始由索马里红新月会接管。

如果是在其他冲突地区,ICRC会在事前与交战各方达成协定,建起一条安全通道,这条特定线路,会在约定好的时间里没有战火、没有袭击。但在索马里,这个方法行不通,因为无数派别与散兵游勇混战一团,“你不可能和每个人都谈一遍”。

那条“前线”,既真实又模糊,具体位置随着战势变化飘忽不定。来自南、北两区的车子,只能摸索着,缓缓开向心目中认定的那个位置。但距离边界还有一段距离时,车子就不能前进了,因为当地的司机也分属南、北两区,一旦跨界就极有可能被杀。余下的路程,马文德和同事们只能步行,弯腰弓背,每一根汗毛,都紧张到竖起来。

那种惶恐,马文德记忆犹新,“因为完全没有经验可循,任何情况发生前都没法预测”,那是最可怕的。每走几步,就要稍作停顿,用对讲机互通消息,保证安全。

多数时间,平安无事。但也会忽然传来几声枪响,所有人下意识地迅速趴倒在地,双手抱头。数分钟后,一切归于平静。马文德从干燥的土路上抬起头,四下环顾。“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谁知道,莫名其妙。”

“除非战争结束,否则永远不要回来”

加入ICRC前,马文德曾听过不少战地故事,只是没有置身其中。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在瑞士管理一家避难所,专门接收世界各地的难民。当时,南斯拉夫、斯里兰卡和一些非洲国家冲突不断,数万难民通过避难申请,涌入欧洲。

马文德的工作复杂而琐碎,为难民租房子、找工作、向政府申请保险,不忙的时候,他就和难民聊天。聊得多了,他开始想去那些地方看看,“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这些人离乡背井?他们为什么不能留在家里,就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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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里兰卡,贾夫纳,街道两旁的房屋在交战中被严重损毁,1990年。

1996年,马文德来到斯里兰卡,那是避难所里很多人的家乡。

斯里兰卡内战爆发于1983年,反政府军叫做泰米尔伊拉姆猛虎解放组织(下称“猛虎组织”),主要由当地少数民族泰米尔人构成。19世纪30年代英国占领斯里兰卡后,用人口比例不足20%的泰米尔人钳制超过70%的多数居民僧伽罗人,矛盾开始形成。1948年斯里兰卡独立后,僧伽罗人掌权,原本在工商、政治等领域占有巨大优势的泰米尔人受到削弱和压制,双方夙怨日益加深。最终,一场小规模的军事冲突引发了长达26年的内战。

不断地接触战争与武装冲突,马文德开始理解难民们的选择,“因为没人可以逃避,不管你是政府军、反政府军还是平民”。

马文德还发现一个规律:无论哪种武装力量,真正参战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那些生在战区却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年轻人,也很难保持中立,不被卷入。因为只要一个家族里有一个人参战,这个家庭就会被视为整体参战。至少别人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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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夫纳,一座由“猛虎组织”控制的墓地,2000年。

有时,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就可能被某一方抓走,从此人间蒸发,不知死活。家人知道他可能参战了,却不知道他属于战争的哪一方;有时,交战的一方试图把一个人从大路上拉走,极力游说他加入自己的阵营,不管这个人是否接受了“邀请”,他重新回到路上时,埋伏在左右的另一方已经把他视为了敌人。

战争中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一个哲学悖论:只有参战,才是最“和平”的生活方式。

“一个家里有一个孩子这样突然消失后,如果你是父母,你会怎么做?”马文德说,这是当地很多家庭面对的问题。他的回答是,“我想我会告诉其他孩子:跑,跑得越远越好。除非战争结束,否则永远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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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臣生活的一对老夫妇。受到战争的影响,村里人纷纷逃离,两人只能靠在附近采摘野蒜为生,2011年。

只要战争存在,亲人们的分别就会不断上演。

1995年寒冬,车臣战争爆发不久,马文德正在俄罗斯一家红十字会商议救援问题。冰天雪地中,一对五六十岁的夫妇走进红会办公室,个子不高,胖胖的。他们从厚实的衣服里掏出一张男孩儿的照片,眉清目秀,大概十八九岁。这是夫妇二人的独生子,一名俄罗斯士兵,战争开始后便与家人失去了联系。夫妇俩找过俄国军方,没得到任何消息。无奈之下,长途跋涉来到当地红十字会。

这对夫妇不吵不闹,声音细小柔弱,安静地诉说着他们的请求。但在沉静背后,马文德感受到的,是一股强大的绝望气息,那是只有哭过很久、心碎至极的人才有的气息。他们已经绝望到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

夫妇二人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直到他们离开,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为他们登记。马文德转过身,走出办公室。他躲在门外一个人哭了。“我想不出来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命运。”

“战斗和无所作为只是两种极端,在它们之间还有很多不同状态”

绝望,也曾降临在马文德身上,那是在车臣首都格罗兹尼,战争最初打响的几个星期。距离ICRC分代表处一公里外,俄罗斯空军抛下炸弹,“就像漫天的蝗虫俯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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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罗兹尼,距离俄罗斯红十字会不远的一处被炸毁的建筑残骸,2006年。

“如果是地面作战,你可以趴下,匍匐前进。可那是空袭,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嗖——哐!就什么都没了,你也没了。”马文德坐在北京的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他的办公桌上立着几张与家人的合影,他、妻子和三个孩子微笑着。“那个时候你会想到家人,他们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然后就是等待。等着厄运过去,希望一切都好。”

更多时候,马文德会被包裹在内心的挣扎里,会纠结、会被撕扯,也会思考在战争中保持中立的意义。

在索马里时,一名当地同事问过马文德这样一个问题:我应该继续留在ICRC做一个中立者,还是加入战斗为家人报仇?

原来,这名同事的哥哥是个平民,但不久前被杀害了。马文德怔住了,想了许久,他一字一顿地回答:我想,继续留在这里工作,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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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马里,一名武装人员,1998年。

马文德说,给出这个答案前,他想了很多:卷入战争就像一个“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循环,想要跳出来,并不像你以为得那么容易;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我不会参战,我不相信暴力能够解决问题;可是如果我的家人真的被杀了呢?我还能像现在这么冷静、这么理性吗……

马文德不停地自己同自己辩论,期待能帮这位同事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但他最终放弃了,“天哪,我不要陷入那样的境地,太可怕了。”他最后给出他的建议,但没做任何解释,“因为那么说,最容易”。

一直以来,马文德对那些战区的当地同事怀有深深的敬意。局外人,在战争中孑然一身,惶恐时随时可以离开;但当地人,他们的整个家族、全部生活都在那里,他们无处可逃。那名同事最终留在了ICRC,但马文德不知道,他的族人、家人会对他如何评价,因为在战争中保持理性是极为艰难的。

1993年10月,在马文德结束索马里任务的一个月之后,美军在摩加迪沙遭遇惨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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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由雷德利·斯科特执导的电影《黑鹰坠落》将这场持续了十几个小时的巷战搬上大荧幕。图片来源:时光网

在那场著名的战斗中,索马里武装人员利用平民向美军射击,一名枪手甚至趴在妇女的胯下向美军开火。在这样的战场上,谁是平民?

马文德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说:“战争中,人的状态可以被分成很多个纬度,战斗和无所作为只是两种极端,在它们之间还有很多不同的状态。”

真正的平民,或许是最无辜、最无助的。

1992年,索马里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ICRC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是为饥饿者提供食物。在马文德的印象里,当时索马里全国有超过100万人靠ICRC的援助勉强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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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马里,胡杜尔,等待援助的儿童,1992年。

每天早上,马文德4点起床,带着一支由越野车、卡车和武装人员组成的车队驶出摩加迪沙。50多公里的路程,尘土飞扬,处处封锁。一些十八九岁的孩子睡在路边,看到红十字的车队近了,就跑到马路中间搬开堵路的石头。

城外一片空地上,有几条简易的飞机跑道。上午,来自加拿大、澳大利亚、法国、比利时等国的飞机会在这里降落,卸下货舱中的面粉、豆子、大米、油。下午,马文德把这些物资运回城里,分发给有需要的人。

最初,马文德和同事们像在其他国家一样,把食品用盒子或袋子装好,以便人们领取、搬运。但灾民们往往还没到家,粮食就被带着枪的人抢走囤积,以便日后贩卖。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ICRC搭建起600多个临时厨房,用超大尺寸的锅灶、最简易的方法烹煮食物。

在炎热的非洲,食物沾水后,过不了一天就会腐败,这些“过了水的食物”因此不会再被打劫、成为商品。不过,相对于近百万的饥民,600多个厨房只是杯水车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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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加迪沙,ICRC的一所临时厨房,1992。

由于家人的反对,在冲突地区工作了十余年后,马文德结束了战地一线工作,转到后方服务。

有的人从危机四伏的环境回到平静生活,会向周围的人不停地讲述所经历的一切,兴奋,激动,滔滔不绝。人们也很好奇,急迫地凑过去,认真地倾听。但时间长了,他依然沉浸其中,像上瘾一样,不断重复着同样的故事。

马文德没有这样的问题,但他对此十分理解。“危险是一种很纯粹的东西,有时,可以很有魅力。它会涌动在你的血液中,像是一种刺激,让人停不下来。”

那么战争呢?

“战争实在太复杂了,它远远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非黑即白。那里有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共同构成了战争。”

本文为《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滑璇于2014年对马文德进行的采访所作,原文刊载于第669期《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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