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溪摩崖的守夜人與開掘者——讀楊仕衡先生《情系浯溪》的隨想

在瀟湘文化的開掘整理與永州地域文化資源的保護利用,最讓我敬仰的前輩們中,莫過於龍老震球、陳老雁谷、桂老多蓀、何老家壬與楊老仕衡。這五老個個仙風道骨、學識淵博,且又敬業執著,深深地影響著他身邊的眾多學人。


我與楊老仕衡先生相識,在1993年的金秋。那年在祁陽黎家坪水泥廠舉辦“中國·祁陽金秋詩會”。活動期間,特地留出半天時間去浯溪考察。在浯溪考察過程中,楊仕衡老先生不僅全程陪同,而且一路講解。從《峿臺銘》到“米拜石”,從“壽”字圖到“鎮妖符”,從《大唐中興頌》到“鏡臺”,從“窊尊”到《浯廣頃銘》……


浯溪的每一塊石碑,通過楊老仕衡先生的演繹,立馬鮮活起來,如一幅幅歷史畫卷,在我們的眼前緩緩舒展開來,讓我們從浯溪的詩文之美、書法之奇,再發現碑文之外的一段段鮮為人知的塵封已久的故事。因此,聽楊老解說浯溪,不僅是一種難得歷史盛宴的精神享受,更是一種醍醐灌頂般的智慧啟迪。


楊老仕衡先生自1979年調入祁陽縣文化館後,便對浯溪石刻眷戀不已。1981年主動請纓前往浯溪組建管理處,並與其師桂多蓀先生匍匐於浯溪的亂石叢中,從厚厚的苔蘚下去覓尋那塵封而不為人知的故事。


誠然,這種石頭上的探尋猶若沙漠裡的尋寶,有刺激、有詩意、有浪漫,但更多的是艱辛。尤其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那個百廢待舉的年代,不說工作經費拮据,就是必要的基本設施也沒有。楊老僅憑几根繩索就下到凌空百丈的絕崖上探尋苔蘚侵蔓的文字,其危險是可想而知。其在《我與浯溪摩崖石刻相伴30年》一文中,曾有過詳細記述:“我初來(浯溪)時,這裡遍崖青苔覆蓋,荊棘叢生,連舊縣誌載的280塊碑也無法找出。為清‘家底’,我劈荊斬棘,剝苔探碑,低處伏地鑽,高處吊身爬。晴天趁早晚斜射陽光,雨天趁水反光辨認碑文。掛爛衣服,擦破皮肉,乃至跌傷手腳也全然不顧。每查出一塊石碑,如獲至寶,歡喜若狂。”


功夫不負苦心人。就是憑著這種敬業精神和擔當意識,楊仕衡老先生在浯溪臨江的萬丈絕崖上,剝開藤蔓與苔蘚,不僅讓一幅明代人留下的“聖壽萬年”的巨型石刻重現原貌,而且還意外地發現了大量歷史文獻裡所未曾記載的石刻文字。如《大宋中興頌》和《大明中興頌》等。這都是楊老仕衡先生帶領眾多同道用心血和汗水換來的豐碩成果。


與楊老仕衡先生聊起浯溪往事,他最開心的是協助桂多蓀前輩整理《浯溪志》。桂老早年畢業於國立師範學院史地系,學識淵博,為人嚴謹,是湘南一帶令人敬重的文史學者。1981年桂老接到編纂《浯溪志》的任務,此時桂老已六十有七,剛好長仕衡先生20歲。桂老是楊仕衡先生的恩師,為著一個共同的心願,師徒二人走到了一起。在桂老的指導下,1984年完成了浯溪石刻的第一次普查。楊仕衡先生白天拓印,晚上幫助桂老辨認、謄錄、編號。那時,沒有電腦打印機,稿件都是靠一頁頁的手工謄寫。仕衡先生說,正是幫恩師抄錄《浯溪志》文稿,極大地開闊了自己的學術視野和從事學問的方法。《浯溪志》總計50萬字,是桂老的一部扛鼎之作,也是瀟湘大地上近幾十年中編纂質量最為上乘的一部方誌文獻。楊老說,桂老是枕著《浯溪志》的手稿而去的,雖然當時未能正式出版,但其人生已無愧矣。後來,桂老的《浯溪志》於2004年由湖南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終算完成桂老的一大心願。楊老每每談起此事,無不對湖南大學出版社雷鳴社長深感敬焉!


楊老仕衡先生為人坦蕩磊落,從不計較個人名利得失,有元結的君子情懷與陶鑄的松樹風格。譬如《湖湘文庫》中的《浯溪碑刻》一書,其書稿基本上由楊老仕衡先生獨自一人完成,但最後出版時則以單位成果出現,書上沒有提及楊老一字。有人為此問及楊老有何想法?楊老呵呵一笑說:“這沒有什麼問題,我原本就是單位一員,我們的目的是將浯溪石刻保護好,傳承好,而不是什麼個人名利的計較。更況且前人有言,‘私者一時’,‘公者千古’。何樂不為?”楊老如此坦然、寬厚與包容,實是我們學習的楷模。


楊老是一位做真學問的學者。在學術見解方面,楊老仕衡先生總是獨闢蹊徑,別開生面,從不人云亦云。2008年6月,由曾昭薰、王邦美兩位領導發起在道縣召開第一屆湖南省元結文化研討會,會上楊老仕衡先生、何老家壬先生對元結的為政之道的論述,讓我大長見識。兩年後,第二屆元結文化研討會在祁陽召開,楊老仕衡先生作為東道主的一位元老,在會上作主題報告——“元結的林泉之志是清廉意識的山水移情”,認為元結雅好山水,一是他熱愛美好山河的真摯流露,二是他忠直方正的清介襟懷的獨特寄寓,三是對黑暗時局的鄙棄和批判。可謂擲地有聲,更令人為之一振。


在楊老的眼裡,斯文之人,學問務求嚴謹,決不能敷衍塞責、應付了事。如《大唐中興頌》中的“地闢天開,蠲除秗災,瑞慶大來”中的“秗”字,在各類文獻中多有訛傳,作“妖”字者有之,作“襖”字者有之,莫衷一是。楊老結合碑文考證,認為是“秗”字,念yù,私者,圖非常之事。從而,“蠲除秗災”便有了一個圓潤的解釋。


楊老仕衡先生更是一位浯溪文化的推介者。2012年春,蔡自新、鄭正輝等人策劃,由永州歷史文化研究會與永州電視臺合作,聯合開辦“瀟湘講壇”系列文化欄目。目的一是對永州地域文化進行一次系統開掘,並以文史講壇的形式向外推送出去,讓更多的人瞭解永州,走進永州,熟知永州;二是為地域文化方面的一些長者留存一份彌足珍貴的音像資料,為後人積澱一份學術檔案。蔡自新先生要我負責學者的邀請與稿件的審讀,我第一時間想到了祁陽浯溪楊仕衡老先生與祁陽縣小調傳人蔣鍾譜老先生。經與二老聯繫,仕衡老先生爽然應約,並很快發來他的“浯溪摩崖石刻”的講稿。為了保證楊老的安全,歷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蔡自新先生親自開車前往祁陽,將楊老接到電視臺的錄製現場,楊老用略帶祁陽腔的普通話,繪聲繪色地給我們連開四講。楊老的演講經永州電視臺播出後,立馬傳到了優酷網上,講得非常好,社會反響十分強烈。楊老的成功開講,也為我們“瀟湘講壇”後面一系列地方文化節目的錄製增強了信心。


通過“瀟湘講壇”,我與楊老仕衡先生成了莫逆之交,我們間不時進行電話溝通。2015年2月,永州歷史文化研究會與電視臺簽訂的三年協作合同到期,三年時間裡,我們“瀟湘講壇”共錄播156期。蔡自新先生召集相關人員商討,策劃將“瀟湘講壇”的所有文稿結集出版,以對這個凝聚了眾多學人的文化欄目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但最後因經費問題未能付諸實施。楊老卻一直將此事記在心上,他幾次跟我說:“自己已是風燭殘年,生命不知還能維持多久?可能就在旦夕之間。如今市歷史文化研究會無力將瀟湘講壇的文稿結集出版,我只有自己花錢將浯溪摩崖講稿與近年所寫的部分相關文稿彙編成冊,以便於給祁陽、給浯溪、給同事、給朋友、給讀者、給社會留下一份記憶,存下一份念想,也算是一個交待。”後來,祁陽縣委、縣政府和浯溪文物管理處的領導知悉此事,給予了大力支持和無微不至的關照,終於促成仕衡老先生的心願實現。於是,也便有了這個《情繫浯溪》的讀本。


《情繫浯溪》共分5輯,約15萬字,篇幅雖然不是很長,但字裡行間皆洋溢著楊老仕衡先生的睿智、艱辛和汗水。我每每翻讀這部書稿,無不被楊老的深情和執著所折服,他將他的生命和智慧全部奉獻給了浯溪,浯溪成了他的精神憩所。楊老自號“三吾一丁”,也深深地體現了他對浯溪的濃濃情愫。


魯迅先生說:“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人的脊樑。”於此,我認為楊老仕衡先生不僅是埋頭苦幹的文史學者,更是拼命硬幹的文化守夜人。我相信讀者諸君會從《情繫浯溪》一書中,感悟到仕衡老先生的這份拳拳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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