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
（1）
昨晚輾轉難眠，想想次日尚未找好選題的採訪，念念近日生活中的一地雞毛，直覺得滿腔鬱悶，頭腦昏昏。
順手拿過《世說新語》翻看，忽見上面有關張季鷹的片段，一時不由神清氣爽。
三國時曹操說“陳琳之檄，可愈頭風”，要我說，張季鷹其人其事，治得了無病呻吟的矯情，也戳得中為物所累的眾生。
且來一起讀讀：
張季鷹闢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裡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見機。
說的是西晉文學家張翰（字季鷹），在齊王司馬冏執政時被任命為東曹屬官。在京都洛陽，他看見秋風颳起，便思念家鄉吳中的名菜菰菜羹和鱸魚膾，並說：“人生貴在適意啊，怎麼能因做官而羈絆，數千裡去追尋名利官爵呢?”於是便命人驅車送自己回了老家。沒過多久，司馬冏戰敗被殺，當時人們都說他有先見之明。
瞧瞧人家晉時名士風範！菰菜羹、鱸魚膾不就是兩道地方小菜嘛，跟京都洛陽的京官相比孰輕孰重誰個拎不清？但人家偏偏覺得，我吃不到我“不適意”呀，既然我“不適意”，要這京官名爵有何用哉！於是，男子漢大丈夫，為了這兩道菜捲起鋪蓋辭職回老家，想想可真是任性！
且不論是否真的只為大快朵頤而捨棄前程和榮華富貴於不顧，單那份超脫率性，與咱很多人實打實地隔著一千多年的歷史距離！
無獨有偶，宋司馬光在《晚歸書室呈群倚》中亦云：人生無苦樂，適意即為美。
“適意”，聽起來多麼閒淡風雅的一個詞！“適意人生”，看起來又是多麼輕鬆灑脫讓人神往！
事實上，“適意”是一種心態取向，是一個人生態度，是一種人生價值的選擇，它與享樂主義有別，更與物質至上遠離，它提醒我們，拼搏路上，有時也要慢一慢，莫讓一地雞毛壓得你氣都難喘。
（2）
我曾經採訪過一個女企業家，離異，兩個孩子，創辦有工廠，開發有景區，還有一個學校正在進行基建工作。初次見她時她剛43歲，儘管特意畫了妝容，但我感覺她的年齡似乎少說了近10歲，肥胖，憔悴，掩飾不住的黑眼圈重得好像刻意用筆描過。
那次的主題就是關於巾幗創業，所以我把她發達的經歷問了個底朝天。她本來和丈夫一起經營小作坊，但因為丈夫爛賭且屢次不改而離異。前夫離異後因欠債跑到南方無影無蹤，兩個孩子的養育和家庭的重擔全部砸到她的身上。
她先是起早貪黑經營小作坊，然後咬咬牙貸了一筆款擴大規模建了工廠。一個女人家，為打開銷路奔波，為拿下訂單豁命，為管好廠子操心，為雜七雜八的刁難賠盡笑臉。終於廠子經營好了走上規範，手裡有了資金，她覺得旅遊是個朝陽行業，便開始開發旅遊景點。當然，為了不讓自己辛苦賺來的錢打了水漂，也為了還上新貸的款項，她等於開始了新一輪的創業，整天忙得不著家。景區剛剛初見效益，又有人找她合作辦校，她考察一番後覺得前景不錯便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因為廠，因為景區，因為在建的學校，她沒有時間睡覺，沒有時間放鬆，沒有時間旅遊，沒有時間照顧老人和孩子。
我問她這些年有沒有什麼讓她難忘的經歷，她說“有”。她說早期曾為了拿下項目，為了得到有關部門的支持，她大費周章，得以在一個宴會上給領導敬酒，給有關部門負責人敬酒。她進去倒酒前，看到前面有人敬酒，那人先把一個喝水用的大玻璃杯倒滿，滿滿的一杯呀，一瓶酒都進去大半——倒完舉起說：“我先喝為敬！”然後仰脖一滴不剩地喝了，接著才滿桌輪敬。她硬著頭皮進去時，桌上人非讓她和前面那人一樣，先幹了一杯再說。
說到這裡，她輕聲笑著說，她此前幾乎沒喝過酒，但那次硬是先把一大玻璃杯酒喝掉了，舉起往嘴裡倒時，感覺自己的手都在抖。喝完後，嗓子像被火燎一樣，腸胃直犯嘔，臉紅脖粗頭髮蒙，都不知道怎麼敬的酒，也不知道後來怎麼回的家。
後來，業務擴大了，類似的酒場多了，她不是在跑業務的路上，就是在趕酒場的路上，就像個陀螺一樣，轉得停不下來。“你看我這麼胖，其實我以前也像你一樣瘦”，她說，“不知道為什麼越忙越胖，連減肥的時間也是沒有呢！”
再見她是在一個活動儀式上，穿著飄逸的絲裙，消瘦了一些，面色也紅潤了一些。她說自己早已減負，把廠盤出去了，景區也引入了管理團隊，現在全身心撲在學校運營上。讓她改變的是她父親的去世。
父親剛檢查出胃癌時，她急慌慌地到了醫院，安排一下病房，詢問一下醫生，然後把一張銀行卡留下，讓弟弟弟妹妹在醫院照料。此後，她一直忙，一直忙，忙得只有在車上時打個電話問問病情，或者蜻蜓點水般在父親病床上飛上幾分鐘。本以為父親手術後會沒太大問題的，然而父親還是在術後不久便離世了。
辦理父親喪事時，她才注意到這麼多年替她帶兒育女的母親也老了，頭髮花白，腰身佝僂，走起路來步履蹣跚。她也才注意到兒子女兒的叛逆和對她的不滿，長時間缺少父母的教育，兒子任性，女兒孤僻，聽見她批評時都會梗著頭說：“你還管我們？”更可怕的是，辦完喪事她便病倒了，腸胃有病，血壓有病，腰椎有病，心臟有病，乳腺有病，渾身上下沒有沒毛病的地方，躺在病床上，她回想回想這些年，憂從心來，不知道自己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母親在她病床前說，錢啥時候能掙到頭啊，把自己累倒了再多的錢有啥用？
一番扎掙之後，她終於作出了決定。如果當初的拼搏是為了好過，那麼可以好過的時候，為何還要為物所活，為物所累，逐漸喪失自己，幾乎成為工作和生活的奴隸呢？
她也許沒有讀過“人生貴得適意爾！”但她已經明白了“適意”的意義。
（3）
事實上，關於張季鷹，《世說新語》還有記載：
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啥意思呢？就是說張翰為人放縱不拘禮法，當時人都稱他為“江東步兵”。有人對他說：“你縱然可以放縱舒適一時，但你怎麼不為身後的名聲著想呢？”張翰回答說：“與其讓我身後有名，還不如現在就給我一杯酒！”
歲月已過千年，魏晉士大夫們的豪情逸事早成為歷史。張季鷹的縱任不拘自有其不可取之處，但蘊藏其中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真性情卻值得學習。
多年來，我們聽多了那些成功人士因拼搏過度而過勞死的消息。像企業資產總規模達到25億元的均瑤集團原董事長、著名民營企業家王均瑤早些年患直腸癌英年早逝。38歲的他，在去世前不久，還雄心勃勃地準備創辦自己的航空公司。熟悉他的人都說，他是累死的。像著名油畫家、文化實業家、導演陳逸飛在拍攝新片《理髮師》時突然病倒，被送到醫院不幾日，就出乎所有人意料，撒手人寰。像25歲的美女碩士潘潔因過度疲勞導致身體虛弱，在身患病毒性感冒後，由於工作繁忙和自己的疏忽，沒有好好休息，更沒得到及時醫治，最終誘發急性腦膜炎不治身亡。像天涯社區副主編金波，在北京地鐵站臺上突發腦溢血不幸去世。同事們都說他工作太拼，長期加班熬夜，表面看似強壯，實際已積勞成疾……
“過勞”，似乎已經成為中國職場的常態。如果要列名單，那會是一個長長的名單，那麼多人，那麼多成功的人，他們本擁有不可限量的美好前景，卻因為太過拼搏，在人生的黃金期便早早逝去。
人生貴在適意，不是讓你放棄拼搏，不是讓你放棄努力，而是在你一路奔波前行的路上，適時地駐足，看看花開花落，望望雲捲雲舒，聽聽風，淋淋雨，看看景，鬆鬆心，卸下一身的疲憊後，再輕裝前行。
人生貴在適意，不是讓你丟棄責任，不是讓你遊戲人生，而是在你於激流中跌宕掙扎時，適時地停頓，讓清泉沐浴身心，讓蒼翠染綠雙眼，感受惠風和暢，品味沁人芬芳，摒棄一身的壓力後，再整裝出發。
人生貴在適意，你可以拼搏努力事業崢嶸，你可以壯志得酬快意飛揚，但人生百味，不能少了恬淡安穩的歲月靜好，別讓名利慾望捆綁了自由，別讓生命的弦繃得太緊，給壓力一個能喘息的出口處，給健康一個有保障的緩衝區，給人生一個有停駐的休息區，如是，才能給生命機會，你的人生路，也才能走得更長，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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