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石:蒋介石为何容不下陈立夫?


杨天石:蒋介石为何容不下陈立夫?


蒋介石与陈立夫、陈果夫兄弟

在中国近代史上,评价悬殊、争议最大的人物恐怕要数蒋介石了。但不同于很多政治人物的是,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蒋介石一直在坚持写日记。而他的这些日记,成了后世学术研究的宝库。

杨天石先生,堪称国内蒋介石日记研究第一人,经三十余年细心访求、抄写和研读,已经出过多本解读蒋介石日记的著作。今天推荐的这篇文章,来自先生最新作品,主要描绘的是蒋介石赴台后的政治布局和复杂的晚年心境。

文章摘自《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蒋介石日记解读4》,理想国授权发布,文章标题系编者所拟。

蒋介石为何执意赶走陈立夫


1950年6月的第一天,蒋介石在《本月大事预定表》的第十九条写道:“整肃党内反动之准备。”第二天,他向蒋经国表示了“改造本党与整肃反动”的决心。这以后,他反复思考,其内心的苦闷、矛盾、交战、决策的过程,充分反映在日记中。

01 蒋介石改造国民党

6月5日,他询问自己,是信神,还是赖人?如果“赖人”,那么,“人世一切希望与道理皆已断绝,四顾茫茫,只见凄惨黑暗,已无我生存立足之余地”。但是,蒋介石觉得自己是基督教徒,“父神”是我保障,是我救星,即使人世间一切罪恶与黑暗包围我,弃绝我,压迫我,使我再无容身之地。这样,他就从基督教,从“父神”那里获取了精神力量,决心“置之不顾,不忧不惧,一惟天父圣灵之命是从,站住今日忧患悲痛之岗位,以圣灵为盾牌,以洪恩为战袍,与此万恶势力斗争到底”。

6月9日,记述改造国民党的理由,认为“民国败亡,人民沉沦,主义不行,共#fei#叛乱”,皆应由国民党“负其重责”,接着,承认国民党的失败,“本人应负全责”,表示当“辞去总裁以谢党国”。接着又批评干部(中央委员)应对总裁与全党负责,应自认其不能再任本党之干部。但是大陆沦陷,各省党部已不能照章选举代表,全国代表大会无法召集。最后说明“救国必先救党,急不容缓,总裁为全代大会之主席,惟有总裁代行全代大会职权,改造中央党部,整肃干部,重建中央,树立党纪”。

6月10日,分析国民党失败的内部原因,指出:甲、派系倾轧,人事纠纷;乙、干部自私自利,不识大体,牺牲主义原则,破坏纪律、违反纪律,只知内部争权夺利。蒋介石认为,上述原因导致国民党“分崩离析”,“以致大陆沦陷,国家危亡,民主政治之萌芽亦被摧折,国会无组织,不民主,形成一盘散沙”。

经过上述分析之后,蒋介石的结论是:“挽救危亡,惟有改造本党;实行民权,贯彻民主,亦惟有改造本党。若欲确保台湾,反攻大陆,改革政治,整肃官方,完成反共驱俄,复兴中国之使命,更非改造本党,重振此国民革命之动力不可。”

6月24日,郑彦棻向蒋介石汇报,部分中央委员担心蒋介石“用革命方式”取消他们的委员职务,便在《本星期预定工作课目》中写下“约见老者”“约见立夫”等内容。当时,国民党的《改造方案》尚未经过中央全会讨论,谷正纲对此提出意见。7月12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监察委员、候补执行委员、候补监察委员等214人,由吴稚晖领衔上书,要请蒋介石对国民党“断然决策,改造本党”,表示“谨当一致服从,率循努力”。同日,蒋介石自记:“自今日起,进行改造实际工作。”

7月13日,蒋介石召集张群、李文范、马超俊、吴铁城、陈诚、郑彦棻、黄少谷、洪兰友、朱家骅、王世杰等60余人,商讨国民党党务改造的方案等文件。

7月14日晚,蒋介石召集于右任、居正、邹鲁、阎锡山、吴忠信、钮永建、何应钦、张群等一批国民党元老,以及陈诚、黄少谷、郑彦棻等,共16人集议,研究国民党改造方案。蒋介石提出《关于实施本党改造之说明》《本党改造纲要》《本党改造之必要措施及其程序》三项文件。

第一项文件提出:1.六届中执、监委任期届满,已过三年,停止职权。2.指派中央改造委员15人至25人,协助蒋中正进行本党改造。聘请党中有功绩、有德望的同志为中央评议委员,督导改造,监察腐恶。

第二项文件规定改造的基本原则,共11项,32条,其中第一项提出“本党为革命民主政党”。

第三项文件共8条,除提出六届中央执、监委停止职权外,规定中央改造委员会行使中央执行委员会及中央监察委员会职权,其委员由总裁遴选;改造委员会下设各种工作部门或委员会,其人员由总裁遴派。

这三项文件空前而全面地扩大了“总裁”的个人权力,虽定名为“革命民主政党”,但“民主”气息全无,表明蒋介石企图通过“改造”建立由个人专断的独裁体制。不过与会诸人却都表示同意。会议一直开到晚上9时。居正日记云:“前途展望,成败利钝,有非可以意计者,亦视其决心、勇气与弘量如何耳!”

7月17日,蒋介石亲拟国民党中央改造委员人选及各部会主管名单,这份名单中已经没有陈立夫的名字。同日,蒋介石日记载:“与道藩商谈立夫出国问题。” 19日,关于国民党“改造文件”定稿付印。

02 公开点名批评陈立夫

1947年9月9日至13日,国民党在南京召开六届四中全会,决定国民党与1938年成立的三民主义青年团合并,从而组成625人的中央执行委员会和监察委员会,其中仅常委即达74人之多。将这支臃肿、庞大、老迈的队伍,代之以精干、年轻的改造委员会有其必要,但是,停止原执、监委的职权,由蒋介石个人决定改造委员会及其各部门的人选,自然遭到不少国民党人的反对。

7月14日晚,于右任没有表示不满,20日,于右任迟疑数日之后终于提出,改造委员会委员由蒋介石遴选,恐怕遭人议论,建议改为推荐,由中常会通过。蒋介石认为,由中常会选举,恐意见分歧,托吴忠信、黄少谷将此意转告于右任。21日晚,蒋介石约宴未参加讨论的中央常委及起草改造方案40余人,讨论改造方案。李宗黄、王秉钧等人发言,反对停止六届中央委员职权。蒋介石认为,这些人的背后仍然是陈立夫在作祟,愤怒地指责陈立夫“行动之误党与自私”,进而批评国民党中的“常委任立法委员者”,“不能执行党纪,只顾个人而不顾党国”的“背离言行”。

针对改造方案未经中央全会讨论的批评,蒋表示:“今日中委之地位,上无领袖,下无群众,实无召开全会之权能。”蒋对与会者说,现在有三条路:“(1)怕有后果,不动;(2)依我所定办法改造;(3)我脱党,你们跟(陈)立夫走吧!”周宏涛回忆,蒋介石还严厉地说:“党的改造不容再缓,否则我不能以总裁的地位领导这个党。如果同志不信赖,(我)只有退出本党。”甚至说:“赞成者站拢来,反对者请出去。”此外,蒋介石还讲了一些自夸权力、矛头指向“中委”的话,如:“中委之群众,实只总裁一人,除总裁之外,问其复有何人是其群众,而其所以当选为中委者究为何人,岂非总裁之力乎!”一时气氛紧张,与会者慑于蒋介石的威势,相对无言。

李宗黄等人的反抗虽然被蒋介石当场压了下去,但毕竟使他受到触动。第二天早晨,蒋介石和黄少谷、郑彦棻商量,停止所有六届中央委员职权,牵涉人员太多,震动太大,是否只停中央常委职权,比较缓和,同时申明保存原中央委员资格,减少阻力。商量结果,决定维持原议,不做变更。

当日,蒋介石主持中常会临时会议,讲述1914年和1924年孙中山两次改组国民党的前事,说明国民党在大陆为中共所败,完全是“领导革命的本党,组织瓦解,纪纲废弛,精神衰落,藩篱尽撤”的结果。他自我期许说:“如我再不负起政治军事的责任,在三个月之内,台湾一定完结。我出来之后,台湾可望确保。”他并说,今后“唯一可循的途径,就是摆脱派系倾轧的旋涡,人事纠纷的积习,以从新做起的决心,改造本党。”

会上,刘健群等27人发言,会议从上午十时一直开到下午一时,对改造方案做了部分修改后一致通过。对于这种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状况,蒋介石颇感意外,日记云:“并无勉强之色,殊为难得,此为本党历史之新页,大事,竟得和顺完成。”居正是辛亥革命前的老同盟会会员,典型的国民党元老,他是当日中常会的参加者,在日记中写了一句:“此为一大事因缘,值得一记。”当日,中央通讯社、《中央日报》《新生报》记者纷纷访问居正,居正答称:“没话可谈。”记者访问之后,居正又记云:“不晓在报上怎样发表,姑听之。”

7月26日,蒋介石先与黄少谷、郑彦棻,继与陈诚商量,核定中央改造委员16人的最后名单:陈诚、张其昀、张道藩、谷正纲、胡健中、曾虚白、沈昌焕、袁守谦、蒋经国、崔书琴、萧自诚、连震东、谷凤翔、郭澄、郑彦棻、陈雪屏。其中陈诚等8人为原六届中央执行委员,新提名者8人。计50岁以上者4人,年龄最高者55岁,其他则均处于40至49岁这一年龄段,最低者仅38岁。比之六届中央执、监委,属于少壮派。

同时核定的还有中央评议委员25人名单,有吴敬恒、居正、于右任、钮永建、丁惟汾、邹鲁、王宠惠、阎锡山、吴忠信、张群、李文范、吴铁城、何应钦、白崇禧、陈济棠、马超俊、陈果夫、朱家骅、张厉生、刘健群、王世杰、董显光、吴国桢、章嘉、张默君,后来蒋介石又增加了何成濬、钱公来、时子周、萧同兹4人,共29人。这些大体上都属于国民党元老派,属于荣誉、安慰性质。其中27人为六届中央执、监委,吴国桢则为候补中委。

当日下午,蒋介石召集在台中央委员二百余人集会,宣布名单,全体起立通过。会后蒋介石接见合众社记者,特别说明,对孔祥熙、宋子文及陈氏兄弟,信任如前,外界所传压抑云云,是谣诼,非事实。

8月5日,改造委员会宣誓就职,在此后的两年内,成为事实上的国民党中央党部。原来所说“陈家党”成为“蒋家党”。在当月的《反省录》中,蒋介石写道:“此乃革命史中之大事,实亦本党起死回生最后之一脉单方也。此关一过,则今后革命行动,当较易为乎?”

03 陈立夫郁闷离台

改造委员宣誓之前一日,8月4日晨,陈立夫登机,飞赴瑞士。

7月17日,蒋介石日记载:“与道藩商谈立夫出国问题。”这则日记没有写清楚,是蒋介石要赶陈立夫出国,还是陈立夫自请出国。2005年10月,陈立夫的儿子陈泽宠接受凤凰卫视访谈时曾说,蒋介石要陈立夫24小时内出国,连跟朋友道别都来不及。按照这一说法,自然是蒋介石要赶走陈立夫,而陈立夫自己的说法则是,7月21日晚,蒋介石点名批评陈立夫,陈因病没有参加。会后,有人将蒋介石的话传给了陈立夫,陈感到“十分纳闷”:“总裁虽是在盛怒之下,但怎能讲出此话呢,这不是认为我主张民主和他对立吗?”

为此,陈立夫“郁结填胸”“久久不能释然”,思来想去,陈立夫觉得应该引咎辞职从速离开党政工作,到美国去。这时,世界道德重整会准备在瑞士开会,函邀陈立夫参加。1948年,陈立夫曾被邀参加该会在美国洛杉矶的会议,这是第二次被邀。陈立夫便报告蒋介石称:“我受总统熏陶二十五年,很惭愧没有什么表现,很感罪戾!我出国了,今后一切政治问题,请勿再找我。我一向对此不感兴趣。”8月3日,陈立夫到蒋介石寓所辞行,蒋介石不见。据传,宋美龄当时赠陈立夫一本精装《圣经》,要他带到美国去念,以便在心灵上取得慰藉。陈立夫指着墙上挂着的蒋介石像,对宋美龄说:“夫人,那活的上帝都不信任我,我还希望得到耶稣的信任吗?”

陈立夫长期想不明白,蒋介石为什么要赶走自己。其实,这并不难明白。第一,国民党长期派系林立,蒋介石对此早有不满,撤退到台湾以后,各派大都萎缩,甚至消亡,但是陈立夫和CC系却一支独大,仍然可以操纵和控制“立法院”,这是蒋介石所不能允许的。其《三十九年工作自反录》云:“党之纷乱,起于党团合并一举。立夫借此为消灭(三青)团之张本,不特不诚意联合,以负合并之原意,迨选举各种名额之分配,争持不决,几至半年之久,而立夫毫不报告其情势,以求得公平处理解决之道,以致选举副总统事一败涂地,党之维新扫地无遗。”

蒋介石的这一页日记涉及国民党史上一段复杂的历史纠葛。三民主义青年团自1938年7月成立后,从中央到地方建立了一套与国民党平行的组织系统,与国民党逐渐发生矛盾。1947年6月,蒋介石召见时任组织部长的党方代表陈立夫和团方代表陈诚,决定将三青团并入国民党。但是,这一合并不仅没有消弭矛盾,反而使之更加尖锐化和复杂化。次年4月的国民大会,选举总统、副总统。在副总统人选上,蒋介石属意孙科,反对桂系李宗仁,不少原三青团系统的代表因对党团合并和陈立夫不满,违抗国民党中央支持孙科的指令,投票选举李宗仁,使李当选。这一结果,大出蒋介石的意外,被认为“政治上遭受致命之打击”,使自己“威信扫地”。从这一页日记可以看出,蒋介石认为,其原因在于陈立夫不能团结原三青团系统的国大代表。

蒋介石又写道:“及至台湾,立夫仍挟以往组织部旧日力量与团部对立,无论其在立法院与中央党部,必欲把持包揽,不使有任何之改革。至本年5月间,余主张重选立法院长,与休会期间授权行政院重要各案,皆不能通过。情势至此,无法因循,不能不下改组之决心,对于立夫所领导之腐化分子、投机分子之中央常委,除道藩、正纲、建中等可以希望其能团结者勉予容纳外,其他一律摒除。”

从这一段日记可知,以刘健群代理“立法院”院长,“立法院”休会期间授权“行政院”,两案均系蒋介石的主张,而两案均遭陈立夫及其所掌控的“立法院”中的CC系力量反对,是往日党与团之间矛盾的再现,因此,蒋介石决定,国民党中央常委中除张道藩、谷正纲、胡健中等少数几人外,必须加以清除。

第二,南京时期,蒋介石派蒋经国到政治大学担任教育长,曾经受阻于CC系。蒋介石这时正在蓄意培植蒋经国接班,所以也有人认为:“非赶走CC的势力,才能铲除经国当权的阻力。”

陈立夫出国以后,国民党迅速加强了对“从政党员”,包括“立法委员”和“监察委员”的管理和控制。9月9日,改造委员会通过《中国国民党直属立法院立法委员党部组织纲要》。12月5日,“立法院”顺利选出刘健群为“立法院”院长。不过,很快就发现刘健群有贪污嫌疑,为此,“立法院”成立院务调查委员会进行调查,蒋介石动怒训斥,10月9日日记云:“刘实贪舞,难辞其咎,不能为其庇护也。”同月16日日记再云:“腐化至此,不能再留。”19日,“立法院”会议接受刘健群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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