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原创」麦地(上)

[按]今天是第一个丰收节,国家终于为农民设置了专门的节日。忽然想到在渐渐老去的父母,内心怅然,他们早就不能像年轻时那样干繁重的农活了,但是他们伟岸的形象,则永远驻足在子女的心里。丰收寄托了农民所有的希望,麦穗和麦田则是他们眼中最美丽的风景。有时候想到父母,也就不自觉地想到了农民,生为农民的儿子,我感到无限自豪。这是几年前写的一篇小说,文笔可能糙些,希望能有人喜欢。

「小说原创」麦地(上)

正文

夏日的毒焰火一般地炙烤着大地,这一天实在比昨天还要热,天上半片儿云丝也没有。

田野里麦子熟了,麦穗迎着似有若无的一点儿风微微地点着头。有不少人家的麦地已经收割了,麦穗连着麦茎运到场子上,碾压出麦粒来,等起风了再把麦粒扬出来,装袋运回各自家中。强子家照例是比较积极的,因为家里有收割机,先把自家的活干完,再去给别人家帮把手,挣点钱补贴家用。因此一到这个时节,强子的父亲照例是很忙的,强子经常会几天见不上父亲的面。虽然父亲每晚也都睡在家里,但是总是天还极早,东方才刚泛出点儿鱼肚皮的颜色,父亲早已开着拖拉机,消失在残夜中;每晚又夜已很深,强子早已熟睡时,父亲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匆匆用水冲去全身紧裹皮肤的汗水混杂麦芒、泥土的厚厚一层污浊,随口扒点饭便已酣然入睡了。但有时甚至才刚躺下,已有心急的人家叩响了大门,每当此时,父亲只得强打精神起来开始一天的忙碌。这一切都发生在强子睡意正浓时,因此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偶尔才想起来已有好几天没见到父亲了。经常几乎一天三顿饭,父亲都是在麦地里吃的,母亲做好了给他送去,午饭必还会有两瓶冰凉的啤酒。只有这临睡前的“第四顿饭”,父亲是在家里吃的——劳作强度太大,经常晚上不得不加一顿餐。

一向宁静如画的田野只有在这段时间是最忙乱、最脏污的,酷暑的白天,因收获而激起的尘土到处飞舞,只要在田野中走一圈,皮肤的汗液便能吸附上不少尘土,紧紧地糊在皮肤上、衣领上,再兼麦芒混杂其中,让人浑身痒得要命,这种滋味是不言自明的。强子首先就不喜欢往肺里吸入那么多尘土,所以他通常也不怎么往麦地里走动。但是,假期一到,给父亲送饭的活,母亲有时就派送到他的头上,他也就不得不出现在麦地里了。

每到这个时候,村里的小学也放假了。老师们都是民办教师,与其说是教师,不如说是农民,因为他们所赖以维持生计的,是来自土地里的这点产出,而不是来自三尺讲台。靠那点工资维持生计,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们之所以不愿放弃三尺讲台,实在是因为本地乡村无其它的兼职可做,而又不能像别人那样外出打工,当老师一则可以打发终年四季多余的时光,二则好歹也有一份收入补贴家用。所以这时候,学校照例是放假的,强子已经上二年级了,他也难得获得了一段自由的时光。但是,时常他又觉得不自由,因为小伙伴们许多都跟了家长去干活,他则时不时就被母亲打发去给父亲送饭。即便有闲着的时候,也没人能够陪他玩了。

强子仍然有好几天未见父亲了,这一天上午父亲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的高大的身影在太阳底下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将强子整个人都笼罩住。虽然是大热天,他却身着长袖褂子,长筒裤子,并用毛巾将脸裹去半边。这身打扮是为防尘的。尽管如此,强子依然看到父亲脸上污浊的厚度并不比手背上薄多少,走进身前时,强子闻到一股重重的泥土混杂汗水的酸臭味道。强子甚至看到贴满泥污的额头上似乎青筋爆出,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射出两道吓人的目光。强子心头才只来得及哆嗦了一下,身子早被父亲一把大手拽了过去,接着屁股上已重重地挨了几巴掌,强子立即“哇——”地哭叫起来,刺骨的疼痛一阵一阵地往脑壳上冲撞。强子长这么大,还没有挨过这么疼痛的一顿揍。

母亲才从麦地里回家,正要找口水喝,看到父亲不免诧异了一下,此时也忙不得多想,赶紧上前拦住了父亲。若不是母亲来的及时,强子屁股上肯定少不了再挨上重重的几巴掌。

强子站在原地,已听不到母亲和父亲的对话,满心思里所有的,只有拼命涌向脑壳的巨大的疼痛感,以及撕心裂肺般的哭叫声。哗哗的眼泪顺着两腮往下淌,脏兮兮的小手往双眼上揉时,早已将满脸画成了一个花猫脸,偶尔张开的双眼,眼前只看到金星乱冒。

好不容易把父亲劝走了,母亲才转脸看到了强子的模样,简直哭笑不得。一把把他拉到一盆清水前,把满脸满手的污渍给他洗去,又用毛巾揩干脸上手上的水迹,把毛巾仍然搭在绳子上,说了两句安慰的话,自忙她的去了,仿佛强子的哭泣,与她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强子的哭泣,成了一场没有观众的表演,虽然他现在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憋得通红,泪水还在哗哗地往下流着。

强子的气稍微缓了一下,屁股上虽然还有阵阵的疼痛感往周身扩散,但早已不那么厉害了。可是显然不满意自己被孤立的局面,他心里竟然有些隐隐地发狠,要把这场哭戏继续演下去。

强子一向是不怎么挨打的,虽然有时也确实顽劣了些,但即便犯了什么错,也很少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在父母看来,小孩子也犯不了什么大错,及时教育批评一下也就罢了,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只要不往邪路上走,充分的自由是可以给孩子保障的。村里的野孩子们都是这么养大的,风里来雨里去,无论怎么疯耍,只要干不出无法无天的事情来,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小孩子有他们自己的约束力,这一份力量最初本就源自父母的言传身教,乡村的家长们并不研究这些,可是强子的父母却似乎比别家孩子的父母了解得更多一些,又一向是对强子宠爱有加的。有一年,强子把别家小孩子的帽子撕破了,家长告状到家里来,强子原本还忐忑不安,深恐有一场暴风骤雨降临到自己身上,结果什么也没发生,父母陪笑送走了那家人,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过说来也怪,没有人管,强子反而没闹出过什么大乱子。强子家人丁不旺,除了父母,再没有人照看强子,按说他是应该比别家小孩更加顽劣难改的,但事实是他比任何一个小孩都更收得住心性,多数时候也更为安静。只是除了这次。

今天一起床,强子就预感今天可能要发生点什么。因为昨天,他禁不住一群小伙伴的教唆,找了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理由,将他一向看不上眼的同村的二喜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好像还把对方的嘴角都打出血来了。然后,他在众人的鼓舞簇拥下,满意地英雄般扬长而去。强子的学习成绩不错,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因此自己的“跟班”也颇多,在同学中有相当的号召力。不过严格来说,昨天那场架实在不是强子以大欺小,二喜年龄比强子还要长一岁,个子也要高出一头来。强子起初对能否打赢二喜,心里一点也没底,确切地说,完全是被围观者的呐喊助威声冲昏了头脑,觉得既然自己挑起了事端,如果就这样不了了之,便宜了二喜,自己实在没面子。他不能让这么多人看他的笑话,总要教训一下二喜,来维护自己的威信。二喜虽然生得高大些,实际上只是个子窜得快,营养却远远跟不上,芝麻杆一样干瘦的身子,因为贫血,瘦长的脸比任何一个人的都要白,面无血色。等到真正动起手来,强子才知道自己的冒险是对的了。加之围观的人群一边倒地站在强子这边,先在气势上把二喜压下去了,对手孤立无援,强子自然更加有恃无恐,最终略有些吃力地赢得了这场战斗,不但把二喜打得咧嘴呲牙,自己也显露了一下威风,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等到转身离去时,围观者的欢呼简直声盖四野,让强子很是陶醉。

打人的快感显然让他忽视了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他更没有想到父亲的这一顿揍竟然这么痛。等二喜哭哭啼啼地回家把一切告诉父母时,同样爱子心切的二喜的母亲气坏了,今天一大早也不忙自家的活,带着二喜,径直找到强子的父亲,当着许多人的面把强子的恶劣行径痛斥了一顿,并把二喜肿起来的嘴角指给众人看。结果可想而知,一向将名誉视同身家性命的强子的父亲,不由分说,找到强子就给了他这顿打,直把强子揍得嘴歪眼直,哭声震天。

父亲的威严从来不是建立在巴掌之上的,性格温和的父亲向来也不屑于用巴掌来对付小孩子的顽劣,所以,在强子的脑海中,难怪总是记不住父亲那厚重的巴掌的影子。但父亲的威严又向来牢牢地建立在强子的脑海中,不仅是因为父亲的双手可以毫不费力地举起一袋上百斤重的粮食,还因为他所看到的、听到的许多关于父亲的“不凡”之处。比如说,强子每天都要睡好多个小时,但仍然睡不饱,可是据说父亲为了多挣些钱补贴家用,并供强子读书,有一次竟然两天一夜都没怎么合眼,这原本是情势所逼的,不过在强子眼里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了。何况父亲经常一连个把月地辛劳,睡也顾不上,吃也顾不上,休息就更顾不上了,这样无休无止地劳作,真比曾两天一夜没有合眼更加伟大。再比如,父亲是不怎么讲卫生的。强子也不讲卫生,两只爪子终年四季都洗不干净,脏兮兮的小脸有时好几天洗不了一次。虽然老师们总是在课堂上耳提面命,教育大家要“饭前便后洗手”、“常洗脸洗澡”,可是对这群乡村的野孩子来说,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真不如自己跑到野地里,悄悄生上一把火,把从不知何处偷来的红薯烤熟了垫肚子解馋更有诱惑力。再说洗澡吧,酷热的夏天里,三五成群跑到村头脏兮兮的池塘里扎猛子,等玩够了从水里冒出来,浑身光溜溜的,大概是一年当中孩子们身上最干净的时候了。但父亲的不讲卫生,却不是这样的,收获的季节自然不必说,有一次播种时节,强子奉母命给父亲送饭,找到父亲时他刚好给麦种拌农药,以防止麦子种下后被地下的生物吃掉,不然等来年补种都来不及。但是拌药一定要拌匀了,人们常常是一面向麦种上淋了农药,一面就直接用手搅拌起来。强子把饭菜都摆出来后,父亲因为没有水洗手,就直接抓了把土在手里揉捏下,洒了土,用两根手指尖小心地捏住一个馍馍,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吃到最后,索性把两根手指头捏着的地方也吞进了肚子。这一幕直把强子看傻了眼,他想他这辈子大约也忘不了了。

麦地是父亲的工作场所,就像三尺讲台是属于教师的,课堂是属于学生的,田野是属于野孩子的……野孩子们只在田野里玩耍,在果园里偷摘苹果,在地里偷刨红薯,但耕作的职责却永远属于他们的父母们。这是一片广袤的平原,极目所视不见丁点儿的起伏。强子听人说,他小时候这里根本还没有机械,所有劳动全部依靠人力和畜力,那时尚在襁褓里的强子终日由父亲看护——因为母亲是小学教师,乡村教师非常少,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学生。他家的田地无人护理,以至于地里长满了草,收成自然也不好。强子稍大了些,也有亲戚来帮忙照看下强子了,父亲横下心来贷款买了方圆十几里内第一台拖拉机,后来又有了第一台收割机、第一台播种机……每到忙碌的季节,田野里总有父亲的身影,一直到现在。挣的钱则一面补贴家用,供强子读书,一面还要用于还债。现在的村里,拖拉机早就不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了,可是父亲还是一样地忙。父子俩的情感交流并不多,但父亲的形象早已在强子心里竖起了一座丰碑,父亲的威信也早就牢牢地浇筑在他的心头之上了。可是尽管如此,强子还是丝毫不肯屈服,他要坚持用他逼真的表演来扰乱父母的心绪。他从小的挨打经历实在太少了,憋足劲儿想也想不出几次来,别人家的孩子这方面可早就攒足了经验,譬如父母巴掌一亮,他们撒腿就跑。可是强子怎么也学不会这招,母亲教他,他还是没有跑的意识。他所擅长的是苦肉计,任凭怎么打永远也纹丝不动,只是憋足了劲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令父母不厌其烦并最终让步为止。这一次他决定故伎重演。火辣辣的屁股倒也不断提供给他哭的勇气。强子觉得父亲今天的举动实在有些过分了,伤了他的自尊,纵然他不敢当面撒野,至少也要让母亲代劳传达一下他的不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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