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楚王

討論《三體》，程心絕對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雖然不少人挺想繞過她的。作者塑造程心這個人物，實在是太絕了。她的所作所為，結果都狗血得令人無語。但是縱觀她做每件事的出發點，動機同樣善良得讓人無語。

程心就是人性的代表，分析她的心理，其實就是對人類群體的認識，挺有意義。

1.劇情回顧：程心犯的大錯，以及犯錯之後

題主說要討論劇情，那就先來看看程心都犯過什麼錯吧。這裡只討論那些導致人類失敗的關鍵的錯，公認的有兩次。

第一次：接掌執劍人後放棄了威懾，導致地球在三體人手中淪陷

程心一接任執劍人，三體就進攻地球了。程心不忍心按下可以令地球和三體同歸於盡的引力波發射器，結果讓人類落入三體人手中。之後三體人馬不停蹄地把人類趕往澳大利亞，開始執行對人類的滅絕計劃。

程心也和其他人一起前往澳大利亞，經歷了種種艱難困苦，包括在移民區忍受人們為了物資而爭搶、謾罵、打鬥，並且拿她出氣，因為她是導致地球淪陷的罪魁禍首。雖然這種生活對她來說猶如“地獄般折磨”，但她還是拒絕了

接著，她瞭解到三體人對人類的滅絕計劃，在強烈的刺激下，她的眼睛毫無預兆地失明瞭。智子願意把她接走，但她自願放棄，哪怕留下來被別人吃掉，成為被滅絕的人類。

之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在遙遠太空的“萬有引力號”發射了引力波，三體人放棄了太陽系，匆匆撤離，地球獲得了暫時的復甦，程心的眼睛經過治療也復明了。

第二次：命令維德放棄光速飛船的研究，導致人類在二維化過程中無法逃脫

維德違反聯邦政府禁令研製光速飛船，聯邦政府決定武力圍剿星環城。維德準備了反物質子彈，決心對抗到底。開戰前夕，他按照承諾喚醒冬眠的程心，請她作最後決定。程心為了避免反物質子彈這種強大的武器對人類帶來的傷害，果斷命令維德放棄研究，向聯邦政府繳械投降。

維德被汽化處決，光速飛船的研究就此中斷。

56年後，冬眠中的程心又一次被喚醒，太陽系正在被二維化。在冥王星，程心從羅輯那裡得知，光速飛船是人類存活的唯一希望，但由於自己對維德的阻攔，人類錯過了研製光速飛船的時機，現在已經無法逃脫覆滅的命運了。

程心發現自己第二次把人類送上了絕路，百感交集。一邊恨維德當初要遵守承諾讓她做決定，一邊又知道自己不能推卸責任，一邊覺得生不如死，一邊又覺得生不如死正是對自己最相襯的懲罰。

最後，我們也知道了，原來“星環號”就是一艘秘密製成的光速飛船。羅輯讓程心和艾AA乘坐這艘飛船離開，她們倆成了從二維化太陽系中唯一逃出來的兩個人。

很多讀者認為程心還有第三次致命的錯。就是書中結尾，她在響應迴歸運動的號召歸還小宇宙時，保留了5公斤的物質——小魚缸——沒有歸還。由於書中暗示宇宙的物質數量很精密，所以有讀者推想，很可能宇宙就因為程心私自留存的這5公斤物質，最後無法“歸零”重啟，不可避免地走向開放和滅亡。

這第三次錯誤只是猜測，書中沒有寫後續的事，所以這裡就不展開討論了。

2.為什麼程心代表人性，她所代表的人性包含什麼內容

從上面的劇情回顧可以看出，每次犯錯之後程心都很自責，而且會主動懲罰自己。這種自責和懲罰是真心的，所以她的身體反應很誠實，要不然眼睛就不會失明瞭。

但這種懲罰除了讓她減輕心靈的重負之外，對解決實際問題沒有絲毫作用。書裡看不出程心有沒有反省自己當時為什麼做了那樣的選擇，看不出她有沒有思考如果再來一次會怎樣。可以肯定，程心的自責只是為了獲得心靈的平靜。

這是很典型的一種人性，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但求心安。

一切跟著“心”走，這是人性最文藝的表達。其實程心一開始不是這樣的。一開始她作為維德的屬下，也是努力去理解並執行維德那種“不擇手段地前進”的思想的。所以她主動提出了階梯計劃，甚至主動找到自己的老同學雲天明，說服他去承擔這個常人看來顯然是殘忍的任務。但是當她知道雲天明就是送她星星的人時，她心中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只是為時已晚，雲天明的大腦已經被取出，發射到了茫茫太空。

從此程心就帶上了負罪感，做一切事情都先考慮對人有沒有傷害，一旦發現有這種可能，即使不關她的事，她也覺得自己有義務阻止，“聖母”情結就此形成。

程心有幾樣很突出的“聖母”特質：

母性——程心競選執劍人，直接導火索就是被年輕媽媽塞到她懷裡的嬰兒打動；在三體進攻的那一瞬間，程心腦子裡湧進無數圖像，其中就包括那個她懷裡的嬰兒；在澳大利亞她失明瞭，聽著耳邊的慌亂，她想起的仍然是那個嬰兒。

母愛讓程心的心碎，她怕孩子們餓著。

責任心——程心競選執劍人，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錯過一次（把雲天明的大腦送走），必須站出來保護人類以贖罪。這樣，她犯了第一個致命的錯；三體被摧毀後，她把公司交給維德，卻又附加了一個條件：如果維德的事業可能危害人類生命，必須讓她作最終決定。就這樣，她又犯了第二個致命的錯；書裡的最後，她不顧智子的阻攔，決意交出小宇宙，智子感嘆：

“你還是在為責任活著。”

自我犧牲和奉獻的精神

以上幾點如果說還是正面的特質，以下兩點就是人性潛意識的負面表達了。

第一點：對他人的不信任和對自己的盲目自信

在書中，魔鬼般冷酷的維德和“聖母”程心形成鮮明對比。相信很多人都會對他們的這段對話印象深刻：

維德抬頭看著程心，目光中又露出了那種罕見的無助和乞求，他一字一頓地說:“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
“我選擇人性。”程心說，環視所有人，“我想你們也是。”

在程心心裡，她對維德以及類似維德那樣的“野蠻男人”一直是有牴觸和排斥的。程心本來無意競選執劍人，促使她改變主意的原因之一，恰恰是維德試圖用刺殺的方式阻止她競選，以及其他類似氣質的男性競選者組團勸說她放棄參選。她對AA說的這句話就很能說明問題：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決定全人類和另一個世界的命運，這種感覺，對那時的某些男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們的終身追求，會讓他們著魔。”

程心認為那些男人願意競逐這個執劍人這個地獄般的位置，只是因為他們的權力慾。她擔心他們會因為一己私慾把地球送上毀滅的道路，所以情願自己去佔那個位置，因為她相信自己對地球和人類只有滿滿的愛，不會傷害人類。

從後面的故事我們不難看出，程心這種判斷無疑是一種偏見。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低估了他人的心智。

關鍵是，這種偏見貫穿始終，即使她自知犯錯之後依然未變。要不然，她就不會在把星環公司交給維德時，保留自己的最後決策權。她依然從骨子裡不相信維德，只相信自己。

一直到犯了第二次錯，而且再也沒有人幫她彌補時，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後悔自己的盲目自大，而是開始恨維德為什麼要遵守諾言——相信很多讀者跟我一樣，讀到這裡也是醉了。

第二點：努力想進步，卻無法超越本性的侷限

不可否認，程心是一直在追求進步的。每一次她自覺犯了錯，都想彌補。但是正如上面所分析的，她的彌補只是為了自己心安，所以反省總是不在點子上，後續的彌補行為總是南轅北轍：

因為對雲天明的負疚感，她競選執劍人，嘗試用保護人類的方式來彌補；

結果事與願違，人類被她送到滅絕邊緣。她的彌補方式是放棄獨活的機會，跟人類共生死——她就沒想過依靠地球反抗軍的力量扭轉局勢，儘管維德給過她建議，可她就是不信任維德、羅輯；

“萬有引力號”發射引力波，完成了本該她完成的工作；三體星被摧毀了；雲天明傳來了情報；維德要求接管星環公司——眼看局面在大家的努力下變得好轉起來，程心終於肯往後退了，願意交出公司，卻又留了一個要求擁有最後決策權的尾巴，一個致命的隱患；

最後，太陽系和全人類在她眼皮底下變成二維巨畫，感覺生不如死的程心卻又突然領悟到，最適合自己的懲罰不是跟大家一起去死，而是活下去，因為她是僅存的人類了，她有這個義務。

不難看出，程心不管多麼想彌補錯誤，由於沒有改變骨子裡的自信、驕傲、對他人的不信任，她始終無法突破原有的眼界，始終被當下的情緒所左右，始終沒辦法為了長遠的利益犧牲眼下的利益——雖然這利益不是歸於她本人。

囿於經驗主義，總是犯自以為是的錯。這不僅是程心的問題，也是整個人類的問題。三體是被光粒滅掉的，人類就相當然地以為黑暗森林的打擊必然是光粒，所以不管雲天明的情況傳遞了多麼重要的信息，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建造沒用的掩體。結果，二向箔一來，人類全體傻眼……

程心只是集中地表現出了人類根深蒂固的自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