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的再生

馬克思當年刻畫了一個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即一個徹底由資本主導的社會。在馬克思看來,這簡直是一個無惡不作的社會。馬克思因此不僅呼籲被資本統治和剝削的人們(無產階級)聯合起來推翻資本主義社會,而且其本人還投入了當時歐洲的社會主義運動,風雲一時。

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的再生

鄭永年

鄭永年: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的再生

馬克思當年刻畫了一個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即一個徹底由資本主導的社會。在馬克思看來,這簡直是一個無惡不作的社會。馬克思因此不僅呼籲被資本統治和剝削的人們(無產階級)聯合起來推翻資本主義社會,而且其本人還投入了當時歐洲的社會主義運動,風雲一時。

馬克思之後,由西歐發始的社會主義運動沿著兩條不同的路徑發展,一條是歐洲道路,一條是蘇俄道路。到今天,人們知道盡管這兩條道路都避免了馬克思所說的“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但結局是很不相同的。

在歐洲,社會主義運動促成了資本主義的轉型,即從馬克思所說的原始資本主義開始向福利資本主義轉型,這個轉型當然是長期的,即使到現在還在進行。總體上來說,福利資本主義就是要在資本和社會利益之間達成一個平衡。一方面,國家利用資本發展生產力,創造財富,國家再通過稅等政策為社會提供福利,另一方面,國家節制資本,防止資本作惡,尤其是在社會領域,包括醫療、教育和公共住房。福利社會因此也體現為規制型社會。自然,輔助歐洲資本轉型的還有其他很多要素,包括傳統宗教、公民社會、自稱為“第四權力”的媒體等。

蘇俄道路則完全不一樣。這個模式假定資本的本質就是惡的,因此徹底消滅了私有資本,而實行國家資本。今天所說的“國家資本主義”是蘇俄創造的概念。不過,正如歷史所顯示的,這條道路沒有走得通,它沒有解決如何有效創造財富來滿足人民需求的問題。

但人們沒有預期到的是,馬克思當年所說的“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在很長一段歷史之後會在中國再生。馬克思批評西方政府只是資本的代理,即政府替資本管理國家事務。而在蘇俄模式下,儘管國家直接掌握了資本,但因為徹底消滅了市場,國家資本演變成計劃經濟。資本在今天中國的運作方式既非西方,也非蘇俄,而是在政府和資本之間形成了一種特殊關係,這種特殊關係就造就了今天中國的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形態。

無論是個體還是企業組織,其語言、其行為、其未來的願景,唯一得到張揚的便是金錢,似乎除了金錢,社會一無所有。這可以說是典型的“金錢原教旨主義”。自90年代以來的很長時間裡,似乎除了賺錢是唯一可以值得努力的,做其他所有事情都需要承擔巨大的不確定性。

的確,馬克思還是對的,當金錢成為一個社會粘合劑的時候,這個社會的人們就要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了。從早年珠三角的“血汗工廠”、山西煤老闆的原始積累、層出不窮的奶粉事件,到近來的疫苗事件、滴滴司機姦殺事件等,所有這些事件的發生似乎不可理喻,但又是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的邏輯結果。

  • 中國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形態

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的一個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所有一切包括生命的價值都可以體現和轉化為金錢的數量。正因為這樣,各個社會角色之間的關係、各個社會群體之間的關係、甚至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主要體現為金錢關係,而社會各個層面的治理(企業和社會組織乃至國家)也體現為貨幣方法,是一種可以量化的數字管理。從這個角度來看,並不難追溯到上述頻頻發生的各種事件的根源。

無論是煤老闆、疫苗廠家還是滴滴,他們都是精心計算過的。

他們並不是不知道這樣做會導致生命的損失;相反他們已經理性地計算瞭如果這樣做能夠賺多少錢?如果發生人命案件,會賠多少?不管如何,如果減去賠人命的錢之後其利潤還是極其豐厚,他們就會無所顧忌地去做。在今天的中國,對資本來說,人命只不過是一個能夠輕鬆負擔得起的“事故”而己。

金錢原教旨主義社會的崛起不僅表明資本出了問題,更表明政府的監管出了問題,社會本身的道德體系出了問題。或者說,各方面的因素導致了資本的全面“異化”。這裡首先涉及到政府監管權力的不作為。政府權力失去了其存在的本來目的,演變成為“為了存在而存在”。政府權力理論上說是公權力,就是為了大眾而存在的權力。在最基本面,政府權力的存在就是為了提供法律與秩序。但實際上怎麼樣呢?簡單地說,政府沒有監管能力。本欄上週討論過,在中國,政府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監管者。只要政府是唯一的監管者,那麼監管肯定無效甚至失敗。

這裡更重要的是權力和資本的關聯,或者說政商關係。在中國,政商關係是一對非常奇特的關係。一方面,在權力面前,資本似乎什麼都不是。在企業界的各種事件爆發之後,一旦政府介入,最龐大的資本也得敗下陣來,資本是沒有任何力量來對抗權力的。但另一方面,當權力需要資本的時候,或者權力成為資本的堅強後盾的時候,資本所能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也往往超越人們的想象。一旦權力縱容資本、為資本推波助瀾,就必然會導致資本的為所欲為。這裡,無論是國有資本還是民營資本,邏輯都是一樣的。無論是奶粉事件還是疫苗事件,都體現了權力與資本的關聯邏輯。

不難理解,一旦權力需要資本的時候,資本就對權力構成了制約。企業出了事情,資本就能借助權力,輕易把事情搞掂,好像事情沒有發生似的。在上述所舉的所有案例中,在“危機”最終爆發之前,都早已經出現了各種“小危機”,而資本都能在權力的保護傘下“化解”危機,因此等待著的只是更大的危機。

更值得探討的是資本具有了可以讓受害者“願意”二次受害的能力。每一次發生這樣的危機,資本必然遭最深刻的譴責,而受害者得到最廣泛的同情。這是人之常情,在任何社會都是一樣的。問題在於,在譴責和同情過去之後,其他社會更有可能吸取了教訓,同樣的歷史場景不再重現,但在中國,在譴責和同情過去之後,好像沒有發生過事情一樣,等待著同樣的歷史場景的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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