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坐枯山水,獨對天地之真吾|雪月花輯

枯山水是一種禪宗庭院,是在日本禪寺發展起來的庭院;之後,向寺院之外普及,現在已然是一種有代表性的東方造園。

在日本城市裡,常能見到枯山水。從高大的建築到傳統民居,從賓館大廳一角到日式風格餐廳、茶室門前,都可以觀賞到。

在浙江烏鎮建成的木心美術館,也有枯山水。這也許是因為,現代建築藝術以簡為美的特點,與枯山水的設計要素相通,或許因為,枯山水特別能表達東方人的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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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美術館外景的枯山水

枯山水一般由細沙碎石鋪地,再加一些石組構成,偶爾也包括苔蘚、草坪或者其他自然元素。它沒有水景,其中的“水”往往由砂石構成,偶爾也用苔蘚表示。

日本著名枯山水景緻更加豐富,一般由幾面矮牆以及木構的長廊,構成長方形或迴廊式的框景。完美庭院的借景也分為借實景和借遠景之分。所借實景一般是牆外的應季活潑的花草樹木。春櫻,夏綠,以及秋冬的枯黃,都為庭院塗抹出各種色彩;而借遠景是所借仰望中的美,借雲雨,借日月,構成瞬息變化無限的即逝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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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福寺枯山水

東福寺為日本五大寺院之一,1390年由岐陽方秀禪師所創,又稱為不二庵,後來藩主細川忠利之子拜此院第七代住持湘雪守沅為師, 由細川家捐石造園,名“九山八海庭”。

枯山水受中國南宋山水畫的影響極大,尤其是俗稱“馬一角”的馬遠和“夏半張”的夏圭。他們通常只畫景物的局部,其餘大片留白。這種大片留白的做法,極大地影響了日本人的審美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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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馬遠《寒江獨釣圖》局部 絹本水墨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這種大片留白的效果,常用“剩山殘水”來形容,最初指國家領土大都淪陷的殘餘部分,後來成為營造意境的技法。南宋辛棄疾的詩句“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就很有這種意境。

那麼,日本枯山水是被什麼“料理”出來的呢?就是南宋傳入日本的禪宗。

十幾年前,我在解釋枯山水的形成時,運用了一個禪宗的理念。日本和尚道元去南宋取經,取回的真經中有這樣的話:只管打坐,脫落身心。

通常說,枯山水是對造園要素的高度洗練,就像禪說的“脫落身心”;而枯山水,不正是道元禪師說的“本來面目”?

中國明代典籍《菜根譚》講:“蔦花茂而山濃谷豔,總是乾坤之幻境;水木落而石瘦崖枯,才見天地之真吾”,這個“天地之真吾”,說出了

枯山水造園的目的, 就是從自我解脫出來的自在狀態。

“枯山水”一詞,雖然最早出現在11世紀的日本造園名著《造庭記》中,但現在能夠找到的對應實物,或者說,我們現在看到的枯山水,大概在16世紀之後。

不妨,就看看言枯山水而必稱的龍安寺石庭。1975年英國伊麗莎白女王訪日,對它盛讚不已,BBC也做過專題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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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安寺庭院

龍安寺建於1450年,是臨濟宗寺院。1467年爆發應仁之亂,主要戰場在京都,並斷斷續續十一年之久,京都大部分建築被毀,當然包括許多寺院。而且,應仁之亂也開啟了一百餘年的日本戰國時代。

所以,談京都建築,不能不考慮應仁之亂,以及戰國時代。換言之,重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對原來建築的完全複製嗎?

龍安寺從應仁之亂開始,數次遭遇火災,據說現在的方丈室是已經進入江戶時代的1606年移建到現在的位置,而著名的石庭就緊鄰方丈室。期間,石庭是否發生了變化呢?

說這些歷史背景,主要是想考慮另一種可能:庭院在重建中,窮則思變地發展出更洗練、更簡素的審美。

禪是清貧的智慧,它總能在有限資源的條件下,創造出無限想象。

其實,脫落身心與資源有限非常匹配,都是減法的結果,關鍵看境界是否提升,怎麼昇華?

至於富裕起來之後能否清富,更需要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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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安寺石庭

就龍安寺石庭的構造,尤其是五組每組三塊石頭的意味,因為作者沒有留下說明,便延伸出許多解讀。

其中最普遍的是來自中國的典故“虎子渡”。它講的是老虎帶著虎子渡河的故事,意在說明虎毒不食子,勸君實行仁政的儒家思想。

還有一種解釋說,五組石頭象徵中國三山五嶽的五嶽。

甚至有人拿它與南宋畫僧牧溪的《六柿圖》相類比,儘管畫中不是五個蘋果。這主要指它們意境想通。牧溪對日本影響也是極大,他的傳世之作大多在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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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溪《六柿圖》

當然,更有趣的是從“呂律石組”的角度解釋。呂律是中國古代的音樂術語,律為陽,呂為陰。日本畫巨匠東山魁夷的解說就有音樂感:

“凝視著此園,

每塊山石的形態和配置都震撼著我,

就像抽象的音樂的旋律一樣。……

從這種精心的配置裡產生出了

緊湊、嚴肅、靜謐和空寂的美。”

不過,因為日本古代造園有用中國典故取名的傳統,就像日本天皇的年號,都取自中國典籍,但這是否會引起許多過度解讀呢?

其實,觀龍安寺石庭,與其帶著各種故事,倒不如素眼看,直接面對,自己去感悟其中的禪意。沉浸在其中,也許一覽眾山小,或者感受宇宙的律動和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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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安寺石庭

龍安寺石庭古樸精妙,雄渾典雅。它是最終精神的表達。

當你赤足走在木地板上,穿過木質立柱的長廊,眼前的一切漸次展開,白沙皓石,水光瀲灩;當你低身接近沙石原木那一瞬間,從指尖蔓延出一種柔軟,獨有的氛圍下,自內而外,庭院在與你密切交談,觸發心靈之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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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巨大的安靜面前,唯有心靈隨波紋流淌,在日夜交替中,在風起雲湧時。

凝視沙海,一首和歌浮現:

且疑晴空星,

又似水邊螢,

當是歇宿處,

漁火點點時。

夏夜,偶爾螢火蟲三三兩兩飛來,自由地用熒光繪製螺旋形狀,月光成為舞臺唯一的聚光燈。螢火蟲翅膀凝結著溫柔的力量,似繁星點點又似漁火斑斑。沙石映滿月光,蘊藏著一切,在木廊這寧靜的港灣中,心在迴響。

鈴木大拙回憶他早年的開悟故事,也許多次發生在石庭前,“我從禪堂走向我在寺裡的宿舍時,只見月光和我自己皆澄澈透明”。

今年三月底去京都看枯山水,我是特地去了大德寺瑞峰院的獨坐庭。遊人極少,只有我們同行的三人,正好獨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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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德寺瑞峰院獨坐庭

獨坐庭的名字取自唐代百丈懷海禪師的話:開悟之人,獨坐大雄峰。

此庭的意趣非常明確,就是表現禪修的艱苦歷程。

在狹窄的庭院,造型石高低起伏,錯落有致地排列在由白沙組成的驚濤駭浪之中,白沙被耙成同心圓的形狀,象徵心無旁騖的進取,直奔大雄峰,成為一個與宇宙一體的人。

禪宗對日本的影響,除了祖師爺達摩和六祖慧能等人的思想,我最看重百丈禪師。因為正是他,送給了日本一套“制度建設”的辦法,或者叫禮法。這就是《百丈清規》。

百丈禪師不但挑戰了來自印度佛教的乞食傳統,提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理念,把砍柴、燒水、清掃、做飯、種地、造園等勞動都作為禪修;還建立了一套寺院清規,來提高僧侶的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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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茶道

我們現在看到的許多日本禮法,包括茶道、花道、香道等發源於寺院的藝道,也包括武家禮法,甚至日常禮儀,究其根源,《百丈清規》都是一個源頭。

禪宗送給日本的不單是思想和文物,還教給日本禮法。而禮法,不正是日本社會的一個特點嗎?

不知道從哪裡飄來一片櫻花瓣,落在白砂上。

今年的櫻花開得特別早,三月底在京都就滿開了。

花香隨風穿過庭院,隱約聽到盛夏的蟬鳴。

此刻,唯有當下。

甲和燈禪意生活平臺獨家特約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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