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男權意識為主導的影視創作由來已久，將女性形象標籤化成為一種偷懶做法：溫良敦厚的家庭主婦，順從的女兒，隨時準備犧牲自我的妻子。
近些年，情況正在發生變化，每年一部的“雙女主”電影，發出微弱而有力量的聲音。2016年是《七月與安生》，2017年是《嘉年華》，2018年是《找到你》。它們在每年上映的數百部影片中佔據一席之地：女性在大銀幕上的形象開始變得立體豐滿，反叛傳統。
今年6月，作為入圍上海電影節金爵獎主競賽單元的華語電影，《找到你》掀起了一陣關於當代女性生存困境的討論。故事由一樁綁架案而起，在尋找孩子的過程中，兩位母親的命運交織，真相逐漸浮出水面。
在以“歡樂”為主基調的國慶檔期中，《找到你》底色略顯灰暗，在男性視角霸屏的銀幕上，姚晨和馬伊琍的出現也有些格格不入。四年前，同類型的《親愛的》拿下3.44億元票房，但9月19日，《找到你》發行方華夏電影發佈一則調檔聲明，多少反映了片方對排片的信心不足——公映日期從9月30日延至10月5日，並開放10月1日至4日晚七點到九點的密鑰時間，供全國影院安排點映。
此舉不難理解，在娛樂至上的電影市場，用點映積聚口碑為票房做增量，或許是比較奏效的方法。但在新片廝殺的國慶檔，有多少人願意看兩個大部分時間形容枯槁的女人之間的對手戲？這是《找到你》想要觸探的。
“一本兩拍”，花七個月改編成現實題材
製片人陳潔曾透露，《找到你》的劇本在韓版《迷失：消失的女人》上映前就已經購買了版權，屬於“一本兩拍”。此前，青春愛情片《重返二十歲》、《分手合約》都採用了這種合作模式，但與前兩者相比，《找到你》的改編難度在於，作為一部現實主義題材影片，假如生活細節不夠真實，情感邏輯不通暢，會產生強烈的“水土不服”。
接到改編劇本邀約時，編劇秦海燕有些猶豫，因為改編對編劇而言往往“吃力不討好”。但她仍然被故事所吸引。“我曾有過孩子短暫丟失的揪心時刻。女兒三四歲的時候有一次在超市走丟，儘管只有十分鐘，但那十分鐘對我而言就是天堂與地獄的切換。”只是，她認為需要將劇本邏輯理得更順，“我沒有辦法寫自己不相信的東西，我不能相信一個母親在經歷了這些事之後，唯一的領悟是我要做一個好媽媽。”
主創們進行了七個月的改編，他們不滿足於拍一個陳詞濫調的母愛主題，想通過尋子的故事探討現代女性在困境中社會屬性和動物屬性之間的糾葛。《找到你》的製作團隊主要是女性，女性創作者的不斷湧現，讓“她”命題從社會討論延伸到了電影創作，女性形象因此有了多元書寫的可能。
“你以為自己能夠成為超人，當別人在用人生贏家定義你的時候，只有你自己知道那些狼狽時刻。”秦海燕告訴第一財經，《找到你》是她最接近內心痛點的一次創作：“姚晨、馬伊琍、製片人陳潔，還有我都是職場母親，我們都經歷過一邊是工作一邊是家庭的兩難，經歷過穿著高跟鞋走在鋼絲上步履維艱的窘境，所以想要把自己遇到的困境，以及想要追尋的問題寫出來。”
在過往很多電影中，人們已經感受過震撼的母愛。《找到你》的動人之處在於，演員、編劇、導演在創作中誠實地融入自己的生命經驗，共同塑造了兩個典型的當代女性形象——律師李捷與保姆孫芳，兩個不同階層、不同身份的女性，揹負著性別壓力，艱難生存，最後相互理解。
影片中，馬伊琍一改往日時髦精英幹練的都市女性形象，扮演了樸素至極的保姆孫芳。在路演中，她被問及最多的是：“為何不介意扮醜”。這讓她覺得特別驚訝：“整部影片中無論造型，還是妝容，都呈現出這個角色應有的原貌，一切都遵從生活原始的樣子，以自己的力量養家餬口的保姆，為了給孩子治病被生活壓得狼狽不堪的母親，何醜之有。”
過去，人們很少在影視作品中看到職業女性光鮮背後的崩潰神情，歷經磨難後仍然堅韌生存的倔強面孔。“女孩的一生不該被愛情和婚姻定義，我希望她能過得比我更自由。”姚晨的這句臺詞，也像一句宣言。她在此前接受採訪時感嘆，這個時代變化太快，很多女性成為白領的中堅力量，同時又要承擔性別帶來的人生任務。
所以，在秦海燕看來，《找到你》中的“你”因此有了重含義。“李捷作為職場媽媽，她找尋自己被保姆拐走的孩子，這個層面的‘你’是指孩子；她在找尋孩子的過程中，實際是在找孫芳，抽絲剝繭式地瞭解這個女人的困境和身世，所以這個‘你’也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瞭解和共情。李捷在找孩子的歷程中，她的內心也獲得了成長，她最終找到了一個更好的自己，所以這個‘你’也是指她自己。”
長期缺失的女性視角
關於女性電影，秦海燕喜歡《末路狂花》、《時時刻刻》以及《三塊廣告牌》。“這些都是男導演拍的，不一定要偏狹地認為，女導演才能拍好女性電影，他首先是一個好導演，同時他有女性意識，這樣的電影我會比較喜歡。”
在秦海燕看來，導演呂樂是一個非常懂得欣賞女性、堅信女性力量的導演：“我們在寫劇本的時候，他充分地尊重我們很多表達，在做劇情選擇題的時候，覺得要站在女性這一邊。”
作為主創中唯一的男性，呂樂察覺到女性在電影界日益重要地位，與多年前很不一樣。“今天從劇作到製片部門很多都是女性，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在電影製片廠時代，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女製片主任。另一方面，對職業女性而言，她們變得越來越重要，來自各方面的壓力也越來越大。這種情況在中國才剛剛開始。”
與此同時他也看到，生活境遇較差的女性長期被忽視，如果不是極端情況出現，她們在大眾視野中長期缺失。“鄉村女性在經濟和文化上面匱乏，當然會相應帶來疾病和貧困，茫然和無所適從。這種現象在男性身上同樣存在，這是鄉村與城市差距所帶來的問題。”
保證真實與可信，是呂樂一直堅持的創作理念。“呂叔”的大名在電影圈如雷貫耳，是《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畫魂》《有話好好說》《集結號》等多部電影的攝影師，拿到的攝影獎不計其數。作為攝影師的呂樂，更願意將自己的個人風格藏於鏡頭背後，服務於人物和故事。有評論認為：沒有呂樂，“第五代”是不完整的，他作為“暗部”的存在，成就了“第五代”的立體。作為導演，他獲得過瑞士洛迦諾電影節最佳影片金豹獎和東京電影節評委會大獎。
雖然是很多商業大片的幕後功臣，呂樂對商業類型片的興趣不濃，拼命“軸”了很多年。“15年過去，在大的商業背景下，自己會多思考一些觀眾，嘗試與觀眾的共情。”他告訴第一財經。2003年，博納老總於冬找到他，希望他可以按《廊橋遺夢》的風格拍一部電影，“當時我就很驕傲地說，為什麼看人家風格，我要拍自己風格的。我曾經挺軸的，不太考慮觀眾的接受程度，與製片方很有經驗的提議不大一樣。到了今天，你經歷多一些，也會嘗試接受一些。”
在花甲之年，呂樂剛剛迎來第一部真正意義上進入商業院線公映的導演作品。他希望《找到你》能被越來越多的人看見，“現實題材離我們很近，對都市女性提出的一些問題也值得思考。”
因為《找到你》，呂樂第一次被更廣泛的觀眾所看見，正如影片中疲於奔命的職業女性和身處困境的弱勢女性那樣，第一次被完整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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