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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影》不好看？
是你太年輕。
vol.072
我們觀眾常常有一種誤會——
以為電影是感性的，也以為電影創作者是感性的。
實際上並不是，因為電影的拍攝，涉及到的東西方方面面，你需要通過大量精確的計算、規劃以及設計，才能使得你的作品有一個較為理想的呈現。
張藝謀尤其是這樣一個事無鉅細、勞心勞力的導演。
他不僅是理性的、不夠溫熱的，他而且是政治的、深諳我們的國土和國民性的一位特殊藝術家。
昨天他的新電影《影》上映了。
我看了兩遍，覺得很有嚼勁，今天就來跟大家從我的角度聊聊這個片子，本文主要著重從影片本身進行分析，下一篇會單獨分析演技。
（劇透是一定的，這個在任何影評中都不可避免，希望不要有人傻乎乎地看了影評之後還來問我，你咋劇透呢？孩子，我不劇透聊啥啊，求我的讀者不要問我這種臣妾實在回答不上來的問題。）
故事背景
沛國，權傾朝野的大都督子虞（鄧超 飾）十分渴望收復原屬於自己國土的境州城，進而稱王。
電影的影像風格是山水潑墨風，主打的色調是黑白灰，從畫面上看，寧靜安逸。
但是透視故事，卻發現其內核是從裡到外的血腥和瘋狂 。
大都督子虞是沛國最具謀略與權力的大臣。
一年前，他曾去境州與守城將軍楊蒼交戰，受其刀傷，導致身體迅速衰老，每況愈下。
於是他啟用了自己的替身，也就是影子（鄧超 飾）替自己出面處理各方事物，以及再次迎戰楊蒼。
影子是子虞家族在境州撿來的孩子，從小培養，他心性過人，與子虞十分相似。
左：大都督子虞；右：影子
一年後，連日雨水，子虞認為又到了搶奪境州的最佳時期，雖然影子至今仍不能打贏楊蒼，但是他還是讓他違背沛公之命，與其宣戰單挑。
沛公（鄭愷 飾），沛國之主公也。他一生孤寡，唯一妹妹青萍（關曉彤 飾）與之相伴。他貴為國君，卻聲色犬馬，沉浸在紙醉金迷的日子裡好不快活。
然而，都督突然宣戰，這讓他感覺自己的權力和安全都受到了巨大的挑戰——
子虞根本沒有打贏楊蒼的勝算。
極為不爽，於是對他進行百般刁難，甚至將他降為白身，削去了官職。
這沒有影響子虞的計劃，他仍攜夫人小艾（孫儷 飾）一起，日夜訓練影子，以求破解楊蒼的刀法，為士兵攻破境州爭取時間。
但是這破解之法，他遲遲想不出來。
眼看就要到與楊蒼約定交戰的日子了，這一天小艾提出“楊蒼刀法至陽至剛”，不妨以女人身形入沛傘，以“至陰至柔”克“至陽至剛”。
這法子果然管用，楊蒼刀法破。
但是出乎子虞意料的是，他醉心權謀，妻子小艾與影子卻情愫暗生，在出戰迎楊蒼前一夜有了肌膚之親。
這個故事就這樣一步步走向了子虞的失控。
政治
《影》這個故事的故事鏈條當中，顯而易見的博弈是——
1、君臣之間的博弈：也就是子虞與主公之間的博弈。
從表面上看，子虞是朝廷重臣，黨羽眾多、實力雄厚，主公瘋癲任性，不得民心。
臣強君弱；
2、兩國之間的博弈：也就是子虞與楊蒼之間的博弈。
從表面上看，楊蒼所創的楊家刀法一時間天下無敵，再加上他所駐受的境州有地形獨特，除了能以自己的武力制敵之外，還能依靠天險，實在是難以突破。
敵強我弱，
但是，政治遊戲之所以是政治遊戲，就在於它不是表面的。
這個不表面，有一個關鍵的人物，那就是魯大人（王景春 飾）。
魯大人是沛公的心腹，這話，沛公說了兩次。
第一次，是故事開頭，魯大人前來告訴沛公說前一天大都督子虞已經跟楊蒼宣戰了，沛公對他說：
“昨天就宣戰了，你怎麼今天才來告訴我？
我把你當成心腹，你不能老給我放馬後炮啊。”
魯大人唯唯諾諾稱是。
第二次，是故事結尾，沛國奪回了境州，影子回到朝堂，主公讓大部分的文武百官都在殿門外面候著，但是留下了魯大人，對他說這場仗能夠打贏多虧了心腹大臣魯大人啊。
魯大人說承蒙主公厚愛。
主公臉色一變，呵呵道：“哪有什麼厚愛？”
冷笑著似問非問說：“你到底收了楊蒼多少金子？”不等他回答，就親自拔刀殺了他。
原來，魯大人叛國通敵已久，而沛公早有察覺——
所以，他才當朝罷免了大都督子虞的官職，將其降為白身，以求楊蒼掉以輕心，把原本駐守在境州的三萬精兵調走支援其他地方，只留了八百士兵在城內，否則即使楊蒼戰死，沛國也奪不回境州；
所以，當魯大人稟報沛公說，楊蒼之子楊平提出的議和條件，是納沛公的妹妹青萍為妾時，沛公才會佯裝答應，他疼愛妹妹，但是為了讓楊蒼感受到他求和的急切與對戰爭的恐懼，所以他依然選擇以退為進，麻痺對方。
這就是政治。這就是君王。
觀眾所看到的一切，其實沒有什麼太多宏大的東西，所有打鬥、所有的動作場面，都充滿了那種你來我往的角力。
既然大家都是聰明人，比的那可不就是誰更輕敵嗎？
子虞的父親曾經在朝堂之上遭人暗算，他的家人適才準備了“影子”這一著以保其平安。
影子，是《影》中最重要的“表面”。
他從小被要求不斷地學習和模仿都督子虞，以求以假亂真。這是一個極具難度的目標，但是一旦實現，那麼其實就意味著他的不可控實現。
聰明人，都不好控制。
子虞深諳這個道理，因而在交給他任務的時候，子虞也告訴他其母親在自己手中，作為對其忠誠的要挾。
影子聽話，學了小艾悟出來的克敵招數，作為一名棋子前去迎戰了。
但是，與楊蒼一戰，他九死一生。回到自己境州的家中後，影子卻發現自己母親遇害了，一把匕首直插在母親胸口，隨手伏擊在他家中的殺手準備取他性命。
他認為那是子虞的兵，大喊著“都督說不殺我的”，憤而抗爭。
沛公的兵突然出現，救了影子，將他帶回了朝堂。
朝堂上，子虞刺上了沛公，使他無法說話，隨時說殺他母親的，也是沛公的兵，為的是陷害自己。
於是，這裡就留下了一個疑問：到底是誰殺了影子的母親呢？
答案是確定的：是都督殺的。
為什麼呢？
因為都督有充分的殺影子及其母親的動機，兩個。
第一個：都督原本的計劃是，讓影子與楊蒼對戰，堅持三合不敗就成了——三合其實是為了給田戰等人攻破境州爭取時間，換句話說，三合之後，只要田戰等人攻破了境州，影子就可以功成身退，領便當了。
然後都督憑著自己的戰功，直逼主公，成為沛國的王。
換句話說，影子在這種情況下，已經沒有用了，都督已經不再需要一個替身了，所以他有理由殺了她母親與他。
第二個：都督死的時候，被影子扣上了面具，他左眼看到的影子，右眼看到的是影子前一夜與夫人小艾交歡的場景。
原來，影子與夫人交歡，都督都看在眼裡，只不過是為了不壞大事，所以沒有說破。但他心裡，怎麼可能不恨透了影子？他怎麼可能不殺他？
所謂的“沛公殺人嫁禍於己”，不過是都督已經奄奄一息，預測自己體力上無法戰勝影子，於是編了謊言讓他去終結沛公的性命、然後伺機殺他罷了。
這是隱藏在故事內部的第三層博弈：都督與影子的博弈。
無常
試圖麻痺影子的時候，都督說讓影子帶小艾離開——
“只可惜我這一生，沉迷於權謀與征伐，從沒領略過天下之美，你們替我去看看。”
影子拿起刀，殺了他。
隨後影子說——
“都督，沒有真身，也有影子。你早該明白這個道理。”
就在這一瞬間，《影》這個故事，完成了它最重要的諷刺——
影子成為了真身。
原本影子已經回到境州，在那山那水之間尋求寧靜，但是這世道不放過他，都督讓他回來，主公讓他回來。這是在暗示我們所有人，宿命的不可擺脫——
沒有人能離得開權力的裹挾，
沒有人能離得開政治的旋渦。
都督子虞這一生的確如他所說，沉迷於權謀與征伐，可是現在影子又何嘗不是在複製他的人生呢？
魯迅先生曾有一句名言，他說——
面具戴太久，就會長到臉上，再想揭下來，除非傷筋動骨扒皮。
換句話說，面具戴久了，面具也就成了“你”的一部分；替身用久了，替身也就成了“你”。
這就是關於“表面與內裡”的哲學——
我們常常誤以為，這個世界是清晰的、可知的、涇渭分明的，你是你，我是我。
但是，實際上，世界可能從沒有改變過自己從盤古開天闢地初始的那種混沌狀態過。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的思想影響你，你的行為影響我，我們在一個共同的環境裡以呼吸、以決定改變和影響我們所有人，一切從外在看起來並無關聯，但是背後卻是不同的力量在進行著超高強度的計算和失算。
這樣的世界，像八卦圖裡似參透、又參不透的玄機。
一如在故事最初，小艾與青萍卜卦時，對局勢貌似有所把握、卻對自己未來的命運一無所知一樣。
這樣的世界，也像極了下雨的時候人眼看到的天空。
曖昧，模糊，溼潤，莫測。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在龐大的自然面前，人們終於承認自己的渺小，也允許自己不那麼自信了。
這就是如今張藝謀電影的美學根基：水墨畫渲染暈開之後的“灰”，正是這世界亦正亦邪下，最大的真實。
它明確而多義，多義而深遠。
可以說，《影》是我今年在華語電影中看到的，在思想上最具揭發性、在執行上也完成得最具優雅性的作品。
張藝謀這次最大的優點是，他很坦白——
坦白人是慾望的結合體，坦白人最大的天敵便是自己，坦白人是嚴重失控的動物。
而這些事，人在年輕的時候，總不相信。
故事的最後，影子走出殿門，告訴田戰說“主公被刺殺，刺客已被處決”時，他就已經變成子虞了——
那個他內心裡其實極度厭惡、並不喜歡的權術家。
這就是影子的成長。以境州城攻破為號角，以沛公與大都督之血獻祭。
世事流轉，變幻莫測。
人的命運常常身不由己，又懸於一念。你的命運，由無數次不斷選擇構成，最後你成為“你”。
這樣雲譎波詭、卻還帶點俠氣與邪氣的人生與眾生，或許正是張藝謀步入晚年之後，重新認識和建構的三界五行麼？
這個問題留給了所有人。
不論他人的看法如何，我很喜歡這無常，也很歎服這無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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