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末,按照事先的约定,吕如蓝请鲍圭先到家里和羽升见见面,然后三个人再一起去人民公园。
当初田行道还在这个家里做丈夫做父亲时,每逢周末,一家三口通常都去逛人民公园。人民公园对面有一家老蔡记蒸饺馄饨馆,全家人玩够了逛累了,就开到饭馆里去美餐一顿。自从田行道谋了反,吕如蓝再也没有带儿子去过那儿。一来是提不起劲儿,二来是害怕会被伤心之地勾起什么心思。
这一次的情形则大不相同,有了鲍圭这样的帅男陪伴,人还没去,吕如蓝先就有了一种吐气扬眉的感觉。
一大清早,霞光就晕红了脸。几片云霓犹如蝉翼般通透,昭示着会有一个好晴天。吕如蓝打开衣柜门,一眼就看到那件淡青色的真丝连衣裙悬悬垂垂亭亭玉立着。恍然间,仿佛看到那是她自己站在那儿,如此轻盈,如此袅娜。吕如蓝将它换在身上,对着镜子顾影自盼。渐渐地,她看出一些不足了:胸部略显平塌,小腹那里却有些膨出。
吕如蓝连忙换了支撑式文胸,又束上了腹带。此时再瞧,却又挑剔出裙子的后背处有几道褶皱,犹如青春老去之后留下的无可奈何的皱纹。吕如蓝心里一沉,怏怏地翻出熨斗和熨衣板,欲将这些讨厌的皱纹一除了之。她顺手拔掉插座上的插头,要给电熨斗加热。忽然听到羽升在旁边尖叫:“妈妈,别动我的充电器——!”
吕如蓝拔掉的是羽升的充电器。
听说要去人民公园,羽升立刻想到要给他的“海狼”号快艇充电。“海狼”快艇很可怜,它平时只能在卫生间的浴缸里转一转,还有就是在小区的环型喷水池里晃悠过几回。去人民公园可就大不相同喽,那里有人工湖,宽阔的湖面和家里的浴缸比起来,简直就是大海。
羽升护着他的充电器,吕如蓝便转移到客厅去熨裙子。这样也好,可以一边操弄电熨斗,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连续剧,连续剧仿佛有两套伴音,一套是电视剧自带的,另一套则是从卫生间那边传过来的,“当我们还年轻,在美妙的五月早晨,你曾说你爱我,当我们还年轻……”
这是吕如蓝的母亲梅薇在唱歌。梅薇喜欢一边淋浴一边唱,——是那种经典的美声,舌头仿佛被喉科医生用舌板压迫着。卫生间就是歌剧院,嗡嗡的回声显然让歌者自己很陶醉。
吕如蓝似乎没受什么干扰,依旧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吕如蓝已经习惯了。她习惯了母亲每天这个时候洗淋浴,习惯了母亲在淋浴的时候高声唱歌,也习惯了母亲随后衣着光鲜地到滨河公园去“活动”。
吕如蓝离婚之后,母亲对她说:“你爸先走了,撇下我一个人,实在冷清得很。你带着小外孙住过来,也让我热闹热闹嘛。”
吕如蓝明白,老妈这是在怜惜她。吕如蓝在个人生活上遭遇挫折,能回来傍着老妈,毕竟是个精神慰藉。再说了,和前夫田行道共同生活的那些房间,处处都留着田行道的痕迹,住在那里时时都会感到有田行道的影子,仿佛他还在屋里晃晃悠悠。
……
梅薇在卫生间洗浴之后,换上了一身外出晨练的便服。而此时,吕如蓝也穿上了熨得平平整整的真丝长裙。梅薇上下打量着女儿,不无诧异地说:“哟,天还没热到要穿裙子吧?当心,可别受凉了。”
吕如蓝刚才一直守着热熨斗忙活,此时鼻尖上还有点潮。她夸张地伸出手抹了一把说:“还不热呢?瞧,我都出汗了。”
梅薇还想说什么,吕如蓝的手机响了,是冯敏打来的。
“周末怎么安排呀?‘钟点爸爸’要正式上任了。”
吕如蓝开心地说:“我们这就出发。已经商量好了,大家一起去人民公园。也算是,磨合磨合吧。”
“哦,去人民公园磨合呀。对,磨合期很重要,新车磨合,可不要急着开高速哦。”
冯敏的语调似乎有点怪。
吕如蓝看了看梅薇,“我妈就在旁边呢,她正在给我发懿旨。咱们回头再聊。”
说完这一句,吕如蓝就挂断了电话。
梅薇方才一直尖着耳朵听电话,此时不无担心地问:“你要开新车吗?你什么时候拿的驾照?”
吕如蓝哭笑不得地推了推老妈,指着墙上的电子钟说:“妈,时候不早了。你不是要到滨河公园活动嘛,快走吧。”
这一指,吕如蓝就看到与鲍圭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门铃还真就响了起来。
吕如蓝下意识地抢上一步开了门,果然是鲍圭如期而至。一条牛仔裤,一件套头衫,整个人瞧上去既精干又潇洒。
梅薇疑惑地望望来客,吕如蓝赶忙做介绍,“妈,这是鲍先生——”
梅薇瞧瞧吕如蓝,再瞧瞧鲍圭,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你们聊,你们聊,我走了。”梅薇抬脚就往门外走,吕如蓝紧紧跟了出去。
“妈,他是我请的钟点工,照顾羽升的。”吕如蓝压低声音解释。
“好好好,妈知道,妈知道。”梅薇摆摆手,脸上挂着一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的神情。吕如蓝再要解释,梅薇已经下了楼。
羽升早就待不住了,见鲍圭来到,他连忙抱起“海狼”号,迫不及待地嚷嚷着:“妈,鲍叔叔来了,咱们走吧!”
鲍圭拉开帕拉丁的车门,羽升抢先跳上了副驾驶座。吕如蓝向鲍圭笑着摇摇头,独自坐进了后排。
车一开,轻风就从车窗处扑面而来,让吕如蓝身上的丝裙丝丝缕缕地铺开。于是,她的心就变得像鸟翼一般舒展。抬起头,犹如镜框里的照片一样,她从驾驶座上方的后视镜里看到了鲍圭的脸:石刻般的下巴,笔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蓦然,那眸子似有亮光一闪……
你这样看他时,他也能在镜子里看到你哩,吕如蓝心里想着,连忙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
帕拉丁开到了人民公园,在停车场泊好。羽升 犹如小马识途一般,径直进了公园大门,嘚儿嘚儿地独自往前跑。
“羽升,等等啊,你到哪儿去?”鲍圭不放心地喊。
吕如蓝笑着说:“别管他,随他便。”吕如蓝心里清楚,儿子这是要去划船呢。过去他们一家三口进了公园,儿子就是这样蹦蹦跳跳地往停泊游艇的小码头跑。
羽升跑在前面,吕如蓝和鲍圭就成了并肩漫步。林荫道是蜿蜒在人工湖边的,斑斓的五色石,婆娑的垂柳枝,走着走着就让人走出一些多彩而柔软的情调来。
小游艇仍然是过去的小游艇,圆圆的蘑菇状,看上去犹如卡通画里的小房子。里边是面对面的两排座,可以容纳四个人。往日上了游艇,吕如蓝夫妻俩都是并排坐着的,两人并排踩着踏板,让小船前行。这一回不同了,羽升要和妈妈一起坐,于是鲍圭就坐在了母子俩的对面。
如此一来,吕如蓝与鲍圭就成了四目相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吕如蓝忽然觉得裙子的下摆太高,领口又太低。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膝盖处拉了拉,在脖子前提了提。等到把手放下来,她心里自嘲地笑了:装什么装,这裙子不就是因为他才着意穿的吗?
吕如蓝和鲍圭面对着面,合力踩动踏板,蘑菇船就缓缓离开人工湖岸,然后哗哗啦啦地驶快了。清澈的湖水犹如夹道欢迎似的,沿着小船的两舷来而又去,风也渐渐地有了一种迎面冲撞的感觉。
羽升兴奋地站起来,他像张开的船帆一样,在风中猎猎地抖动。
“全速前进!全速前进!——”
“船长”神气十足地下达着命令。
两个“水手”尽力踩着踏板,让小船加速。往昔的情景仿佛在吕如蓝的眼前重现了,所不同的是另一个水手不再是田行道,而换成了鲍圭。
他好像比田行道更有力气呢,吕如蓝在心里暗想。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扫了一下对方。那一刻,相触的不只是目光,还有两人的膝盖和小腿。欣悦的战栗迅疾地从吕如蓝的全身掠过,让她不禁有些心慌。
仿佛有所期待,吕如蓝的膝盖和小腿仍然待在那儿。而对方的膝盖和小腿却回缩了。
这人,倒挺老实,吕如蓝慢悠悠地想。然而,她的心里也还有些负气,好像比赛失了分,必须设法讨回。于是,吕如蓝故意不再用力蹬踩踏板,只让双脚随着踏板转动。
小船并未减速,而且对方的神情也看不出有何异样。鲍圭应该能察觉到踏板变沉了,他应该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吕如蓝探究地望了望对方。这一探究,吕如蓝就发现对方的眼窝很深,而眼窝的深处是一双更为深沉的眸子。
小船渐渐划向了湖水深处。
阳光变得刺眼了,风也变得和煦。吕如蓝觉得身上的丝裙不再单薄,反而显得十分相宜。此时再看鲍圭,只见他的鼻尖和额头上晶晶莹莹,似乎笼着一层光点。
他出汗了,他累了……于是,吕如蓝让踏板上的双脚用上了力气。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挂在了鲍圭的嘴角。
当然当然,他全都能感觉到,全都能!
“咱们靠到桥那边,休息休息吧。”吕如蓝提议。
那是一座弯月形的拱桥,湖水从桥下穿过,幽幽的桥洞和桥畔的垂柳合成了一大片凉荫。把船泊在那里小憩,是个不错的主意。
“目标,石桥。前进——”羽升操着舵,煞有介事地指挥着。
两个“水手”很卖力气,然而操舵的“小船长”却显得勉为其难了。要靠岸了,船打着转儿,泊不到树荫和桥洞里。
“来,妈妈帮你。”吕如蓝的手放在了羽升的手上,两人合力操舵。
这船,并不因为多了一双女人的手而变得听话。
“我来吧。”
鲍圭伸出了他的大手。这双手骨节坚硬,筋腱强韧,犹如盘抓着岩石的树根。小船仿佛被这双手拉拽着,乖乖地泊在了桥洞旁边的树荫下。
吕如蓝从提袋里拿出塑料桌布铺在地上,三个人团团围坐在树荫下。然后,吕如蓝又把带来的饮料、水果、面包一一拿了出来。虽然谈不上丰盛,却也显得颇具规模了。
“你尝尝,这红富士很脆很甜。”出于客气,也出于礼貌,她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苹果先递给了鲍圭。
“谢谢。”鲍圭接在手里。
“羽升,吃苹果吧?”吕如蓝又问儿子。
“不吃!”羽升闷闷不乐地摇摇头。
“喝可乐?”
“不喝!”
“好乖乖,那就吃个面包吧,椰蓉馅的。”
“不吃,我玩‘海狼’哩。”羽升看也不看,只管扭过身子,摆弄他那个电动模型船。
吕如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她猜得出儿子的心思,羽升之所以摆出这副模样,不过是因为妈妈方才没有把苹果先给他,而给了鲍圭。
想到这儿,吕如蓝不由自主地望了望鲍圭。鲍圭似乎会心地笑了笑,他把苹果放下,亲热地贴近羽升说:“哟,这就是‘海狼’啊?这船好漂亮!”
“嗯。”羽升半睬不睬地应付了一声,然后自己俯下身子,把“海狼”放进水里。他扳动遥控器,“海狼”抖擞了一下,旋即昂起脑袋,轻捷地划开水面,飞快地向前驶去。羽升的神情也随之轻快起来,脸上漾着浪花般的笑意。
“棒,好棒!”鲍圭由衷地夸赞。
“棒吧——?”羽升的声音里透着自豪。
羽升把遥控器上的操纵杆向左一扳,“海狼”微微倾斜着,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向左转弯。那姿态就像是弯道上的速滑选手。
“海狼”向左兜出一个大圆圈,英姿勃勃地返回船边。就在它接近船舷的一刹那,羽升忽然把操纵杆向右一扳,“海狼”立刻打着水花向右而去。
来而复往,往而复来,湖面上顿时变得生机勃勃。
吕如蓝怡然地四下眺望。远远的拱桥上,站着一个女人,在探身向小船这边看。女人的脸被手中的遮阳伞遮掩着,然而那副身姿却有几分熟悉。
那是谁呢?吕如蓝心里正在嘀咕,拱桥上忽然传来闹嚷嚷的喊声。“灭了它!”“灭了它!”一群男孩子从拱桥上跑下来。领头的两个孩子,手里各自拿着一艘遥控船,在同伴的簇拥下来到湖边,然后将两艘遥控船放进了水里
。
“哇,‘海鲨’!”羽升发出一声惊叹。
一白一黑,那两个遥控船的船首都夸张地画着鲨鱼的脑袋。脑袋上最醒目的是两排尖利的大牙齿,它们张扬地龇咧着,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啮咬猎物。
两只“海鲨”的块头看上去比“海狼”大得多,它们在湖面上齐头并进,直奔“海狼”而来。羽升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连忙拨动操纵杆,让“海狼”返航。
不好,不好,两只“海鲨”在中途截住了“海狼”!白“海鲨”从左边挤,黑“海鲨”在右边撞,“海狼”歪歪斜斜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倾倒。
羽升把操纵杆向这边扳扳,再往那边晃晃,显得惊慌失措。
“喂,你们是哪儿来的孩子呀?这么坏!”吕如蓝尖着嗓子叫喊。
听到女人的喊声,那群孩子越发得意。他们一边嬉笑,一边学着吕如蓝的尖嗓门,“哪儿来的孩子呀,真坏——”
鲍圭来到羽升身后,轻轻拍着羽升的肩膀说:“别慌,别怕。你只管开你的。记住,一直往前,勇往直前。”
“唉唉唉,往前,往前……”羽升心神不定地应答,仍旧操纵着“海狼”往回缩。
见对手害怕,白“海鲨”与黑“海鲨”就紧逼不舍。它俩左顶右冲,把“海狼”撞得东倒西歪。
“灭它!”“灭它!”
岸上的男孩子们齐声大喊,为黑白双“鲨”助威。
在喊叫声里,羽升越发胆怯。他操纵着“海狼”颠颠簸簸地逃了回来,那情形就像斗败的狗夹着尾巴缩回了窝里。
“哈哈,灭了,灭了——”岸上的孩子们高声欢呼。
羽升丧气地垂下脑袋。
吕如蓝连声安慰:“儿子,咱不理他们,咱不理这帮坏孩子。”
(此长篇小说由《小说月报原创版》2018年六、七期刊载,天津《今晚报》连载。欢迎在京东河南文艺出版社旗舰店购买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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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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