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社保變更繳費的通知了，簡直‘驚喜連連’！”8月29日一大早，陳晨（化名）便在微信上迫不及待地和好友分享自己剛接到的通知。
按照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國稅地稅徵管體制改革方案》規定，2019年1月1日起，基本養老保險費、基本醫療保險費、失業保險費、工傷保險費、生育保險費等各項社會保險費交由稅務部門統一徵收。
陳晨在廣東佛山經營一家飲料製造公司，日常負責公司的財務工作。一週前，朋友告訴她社保要變更繳費部門的新聞時，她還開玩笑似的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嘛。公司肯定會有應對辦法，不可能你說上漲我就上漲。”
一週後，通知變更繳費的工作人員真正上門了，原本對此持樂觀態度的陳晨有點笑不出來。“我們是做快消品的，本來利潤就低，再按照政府的條條框框走，這個行業還有誰願意去做？”
老闆花得多了，員工掙得少了
Larry和陳晨有著同樣的焦慮，社保變更繳費部門之後，他算了一筆賬。
Larry目前在蘇州一家上市車企工作。公司主要從事汽車零部件生產，“典型的密集型勞動力企業”。
“如果按全額工資繳納社保，公司每年要多支出4700萬（元）。”Larry表示，但是該公司的這筆錢並未進入自己的口袋，他每月到手的工資反而會因此減少500多元。
雖然固定底薪和加班費暫時不會改變，但獎金則依賴於公司的獲利情況。Larry擔心，“利潤減少了獎金肯定會減少，公司還存在刻意壓低獎金的可能。”
這份壓力很快就在員工身上堆積，每年固定的漲薪將變成降薪。“前兩天和前同事聊天，他們公司找員工談話，要降薪，不同意就接著談，好多人沒辦法都簽了。”
8月22日下午，Larry參與了部門領導層會議。“會議決定第一條：遇缺（崗位）不補（人）。第二條：到2019年1月底，所有部門減少現有人力的20%；2019年6月底，再減10%；2019年年底再（減少）10%。”
在Larry看來，近幾年大量的製造業外遷東南亞，也是為了降低人力成本。“製造型企業都在清退，你找新工作就會變得麻煩，再就業則需要一段較長的時間。但是家庭負擔都還存在，這樣一來，生活壓力就很大了。”
社保繳費基數提升，員工工資中扣除的社保金額將增大。（網絡圖）
據中國社科院財經戰略研究院研究員汪德華測算，假定當前一個製造企業用工成本佔總成本的30%，做到完全依法參保意味著繳費人數和繳費基數的上升，用工成本大約上升30%，總成本大約上升10%。
隨著社保費用增加，用工成本必然增加，所有企業都會受到影響。但相比一般民營企業，上市公司的抗壓能力的確更強。Larry認為，“大公司涉及的行業比較多，有的行業利潤非常高。相對大企業而言，小微企業首先要能活下去。”
“現在我們就給3個人買了社保，都是做了很多年的老員工。”毛志斌在蘇州開了一家加工廠，除了臨時工外，廠裡的正式員工不過十餘人。“本來之前不用買社保的，現在每個月要多花1萬，一年的支出就是12萬。”
毛志斌表示，自己做的不是大公司，一年辛辛苦苦也就掙個幾十萬。雖說12萬不至於影響廠子的死活，但是日子將變得更加難過卻是不爭的事實。“比如說本來每年能掙50萬，但生意越來越難做，明年只能掙40萬了，再減去12萬，這不就是一筆很大的開支了？”
“要不裁員，要不降薪”
“我們有用人成本的預算，當成本超出了預算，要不裁員，要不降薪。”面對無法規避的社保成本，作為老闆的陳晨有著自己的打算。
作為上市公司，每年年中和年末的兩次財報十分重要，必須得體現出利潤的增長，不然股東就很容易撤資。在財報的“鐮刀”之下，“減少人力”成了Larry所在公司的必然選擇。
社保制度改革後，社保繳費基數將上漲。（網絡圖）
用工成本是企業經營成本中的“重頭戲”。據《中國企業社保白皮書2018》顯示，在所有受訪企業中，有53%的企業人力成本佔總成本比重超過30%；其中，有16.27%的受訪企業人力成本佔總成本比重高達50%以上。
按照天津財經大學財政學科首席教授李煒光的研究，除新興行業以及金融等領域外，我國大部分企業的利潤率都不到10%。中國農業大學會計系副教授葛長銀在媒體的採訪中亦表示，中小企業微薄的利潤，決定了大多數的企業難以承擔社保費用。
同樣決定控制企業用工成本的，還有汪偉明。他主要從事出版業務，兼做一些地面零售店。在巔峰時期，公司員工一度達到了兩百多人。
在汪偉明的公司，員工繳納社保的標準只有兩種：正式員工按照實際工資足額繳納社保，試用期的員工按照上海市最低工資標準繳納社保。社保歸由稅務部門徵收之後，試用期員工的社保也將按照實際收入繳納。
“員工在培訓期或者說試用期的時候，公司是純粹付出，他無法給你創造一分錢價值。那現在這塊付出的成本比原來還要多，所以我們決定以後不再招新員工了。”
“前期投入巨大，原來招的員工現在基本走的就差不多了。”汪偉明表示，以後再遇到空缺的崗位，要不就直接空著，要不就花高價錢從其他公司挖人。“整個社會現在不都是這樣嗎？都是挖來挖去，沒有正常的培養人的習慣。”
不足三成企業完全合規繳社保
陳晨家的企業規模不大，所有員工加起來也不過百餘人。按照工作年限和職位，員工的社保被嚴格地分成了三類：職位比較重要的員工和管理人員，按照實際工資繳納社保；一般正式員工，按照佛山市最低工資標準繳納社保；勞務派遣的工人、短期工、部分正式員工均不繳納社保。三者的比例大概是3：5：2。
據陳晨介紹，工人的流動性受季節影響比較明顯，許多人夏天一做完就走了，不會長期在一個地方上班，企業自然不會為其購買社保。而另一部分穩定的長期工人，純屬自己不願意購買社保。
“一個生產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才三四千塊錢，還要支撐家裡的各種開支，每個月再讓人家多掏幾百多塊錢，他們是不願意的。”按照佛山市最低工資標準1720元計算，員工需要自行繳納的社保費用在430元左右。
按照我國現行的社會保障體制，社會保險費可以由稅務部門徵收，也可由社會保險經辦機構徵收，具體由省級政府確定。由此形成了社保、稅務兩個徵收部門長期並存的局面。
截至2017年底，僅有廈門、河南兩地，全部地區、全部險種、全部人員的社保費用由稅務部門徵收。其他省市由社保部門徵收社保費用，或者由稅務部門和社保部門分別徵收。
一般情況下，稅務部門通過發票掌握企業的真實經營狀況，而社保部門並不掌握企業的真實經營狀況。由於社保部門和稅務部門各自獨立，之間產生的信息不對稱，成了不少企業“鑽空子”的“絕佳選擇”。
Larry透露，他所在的企業是上市公司，員工的社保都是按照蘇州市最低工資標準繳納的。“蘇州是製造業大市，除了幾個很出名的歐美大廠外，幾乎沒有足額繳社保的企業。”
8月24日，“51社保”發佈《中國企業社保白皮書2018》。數據顯示，2018年，有31.7%的企業按照基數下限繳納社保，社保基數完全合規的企業僅佔27%。
這與中國社會科學院財經戰略研究院財政審計研究室主任、南京大學經濟學博士汪德華的調研結果基本一致：很多勞動密集型的製造業，按規定繳納基本社保的員工比例在20%至30%，有的企業只有5%至10%。
小微企業在社保徵收制度改革後，用工成本增加，自身發展道路難行。（網絡圖）
社保由稅務部門統一徵收之後，稅務部門掌握著銀行的工資發放流水記錄，用人單位將以實際工資為員工申報社會保險繳費基數。
“你不繳社保，（就要）你補繳社保。你不補繳社保，嚴厲打擊到你無處可逃。”黑龍江追繳社保的紅頭文件裡的措辭，一時之間成了無數民營企業的真實寫照。
近期，裁判文書網已經大批量出現全國各地稅務機關申請執行社保費的裁定文書，不少企業涉及金額都達上百萬。8月23日，江蘇常州市一家企業被當地稅務局追徵了十年的社保。
2019年可能出現小微企業倒閉潮
面臨即將實施的社保新政，汪偉明苦笑：“企業過不下去，不是這一個政策造成的，企業開不下去說不定反而解脫了。”
十多年前，汪偉明剛開始經營企業的時候，時常會為政策的變動而憂心，晚上睡不著覺是常事。“以前每天都三四點才能睡著，現在已經麻木了。”
復旦大學經濟學博士李經緯表示，國家對小微企業實施免稅政策，目的是為了保護小微企業生存發展。社保由稅務部門統一徵收以後，企業社保支出變相增加，“社保比增值稅高多了，小微企業就麻煩了。”
據新華社報道，截至2017年，我國民營企業近2500萬家，註冊資本超過150萬億元，對國家的稅收貢獻超過50％，對新增就業貢獻率達到了90%以上，已成為經濟持續健康發展的重要力量。
小微企業成本投入少，運轉靈活，幫助解決社會就業。（網絡圖）
在李經緯看來，一旦由稅務部門直接收繳社保的話，企業害怕承擔法律後果，所以很多企業不得不按實繳納。而如果不按實繳納，一旦按照現在徵稅的態度去追究企業的責任，很多企業可能會關門了事，這樣會直接影響到就業。
著名財稅專家馬靖昊也擔心，當稅務部門負責社保徵收後，企業經營會更困難，2019年可能會出現一個小微企業倒閉潮。
和大部分民營企業家相比，梁康（化名）經歷的“社保危機”到來的時間更早一些。“以前我們可能社保繳納的不太科學，和一些員工打過官司。這種官司一打就輸，到現在陸陸續續賠掉的錢都有幾百萬了。”官司打多了，梁康便按照規定，開始足額給員工繳納社保。
社保變更繳費部門的新政，對梁康而言，已經不會有太大影響。但在他的眼中，整個行業的不穩定因素會因此而增加，企業的隱藏風險也在上升：當大量企業因為承擔不了社保負擔而倒閉的時候，一大批人將面臨失業的難題，現有的員工競爭力自然也就小了。
正所謂，老闆日子不好過了，員工的日子還能好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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