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炳鈞|1949.12.南寧·村童的記憶碎片(散文)

雷炳鈞|1949.12.南寧·村童的記憶碎片(散文)

1949.12.南寧·村童的記憶碎片(散文)

作者 | 愚牛(雷炳鈞)


1949.12.04.解放軍進入南寧,那年我剛八歲,是個家在邕江邊津頭村的孩童。我第一次見到解放軍,便是那一夜,被媽媽不無驚慌地拍屁股打醒,從被窩裡拉到天井去,與家中長輩大人以及一堆兄弟姐妹站在一起,睡眼惺忪地看到的。當時懵懵然不知什麼事,只見幾盞捻到最大火的煤油燈照耀下,站著七八個軍人,都穿著米黃色的軍裝,打著綁腿,清一色的拿著短槍,有兩三個軍人晃著電筒進到各個房間看了一下,出來後,一位我爸爸稱他為“長官”的說:男人都去村中集中,女人和孩子各自回房去睡覺。就這樣,我和解放軍的第一次見面,歷時大約只有十分鐘。所以,《1949.12.04·南寧》發生的翻天覆地的大事,我無資格寫正史,但這文章或許正好作為正史的拾遺,補上村童看世界的歷史記憶碎片。


那麼,我這篇文章,便從那晚的“十分鐘”往前、往後推幾天,說說村童之聞吧。


(一)“朱毛的解放軍”來了


還是從那晚的“十分鐘”說起。我家兄弟姐妹多,平時都是兄弟擠一房,姐妹另擠一房,並且每房只設一大床,所以其實是我們五兄弟擠一床。這就給我大哥給我們每晚講故事的便利了。我大哥當時已在西江學院附中讀高中,是個“水滸迷”。平日,他給我們講及時雨宋公明、智多星吳用、花和尚魯智深的故事。在我們的心目中,他便是見多識廣的智多星。那晚前的幾個月,他忽然改了話題,吃了晚飯,便把我們叫到房中,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他白天不是去上課,而是跟著大學生們一起上街去了。大學生們示威遊行,他們中學生負責貼標語,警察一吹哨驅趕,他們又是如何如何散開穿巷跑的。有時還從褲腰上拿出幾張傳單來讀給我們聽,我們也聽不懂,只聽到他說李白黃被打敗了,朱毛就要來了,朱毛的軍隊叫做解放軍。有一晚他忽然拿出一弤紅紙來,只見上面有五棵金黃色的星,告訴我們,這便是“朱毛的國旗”。講到興奮之時,站上床去手舞足蹈,不知他是從哪裡得知的,居然說二野的陳賡是“神行太保”,行得快,所以領兵包抄欽州;四野的林彪是“豹子頭林沖”,“打得惡”,正率領“八十萬禁軍”從湖南打入廣西,好像他便是軍師似的。所以老實說,在那晚的“十分鐘”之前,我們早知道“朱毛的解放軍”要來,那晚與解放軍的十分鐘邂逅,並不突兀,也不覺得怕。


當月中旬,也就是“朱毛的解放軍”入城才十天左右,我大哥入城見到有“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軍政大學桂林分校”的招生布告,校長便是大哥心目中的“八十萬禁軍教頭”林彪。他便回來和我大姐、二哥、二姐四人偷偷商量,瞞著家長去報名。當時大哥、大姐只是高中一年級生,二哥、二姐只是初中生,招生的嫌他們太小,不要。這幾個小鬼頭便去省軍區司令部找三伯父雷經天,謊稱是爺爺叫他們來參軍的,三伯父笑呵呵地兩問三問,便猜出這幫侄兒姪女是自己私下作的。於是叫了輛紅色的轎車,叫警衛員把小鬼頭們塞上車回到津頭村,三伯父向我祖父和爹媽說,這幾個孩子有參軍報國之志是好的,有出息,他支持;同時,他帶頭讓家裡子侄參軍,將對擴軍招兵有較大的影響力,希望我祖父和爹媽也支持。那當然有說服力了,三伯父便帶上這幫子侄去南寧市軍事管制委員會(當時市政府未成立)找莫文驊主任,恰好莫文驊是我表叔,也同意三伯父的見解,先由高級幹部的子女帶頭參軍有積極的社會意義。便用軍管會的名義開了張公函,有了這公函,招生的毫不遲疑地把小鬼們收下了,送到當時的華僑中學(現南寧四中)報到,四個小鬼如了願。這樣,1949年12月20日,四個哥姐們便成了“朱毛解放軍”。這事傳出後果然在社會上反響很大,招生工作很快滿額。一週後,他們到了桂林,正式成了“第四野戰軍軍政大學桂林分校”的大學生。


但大學生其實也沒當多久,大約一年多點,大哥便入朝鮮當了志願軍。“智多星”當不成了,當了“順風耳”,一天到晚守著電臺,有文化,人精靈,很快便成了電臺技術骨幹;二哥去了六萬山剿匪,當了文化教員,後來土匪捉得多了,軍事法庭人手不夠,借調去軍事法庭當什麼我便不大清楚了,大概是個軍事法庭書記員吧;兩位姐姐去了(武漢)中南軍區,入了文工團。總之,他們也都成了“朱毛”的兵。


四個哥姐沒一個扛過炸藥包炸碉堡,也沒拼過剌刀,算不得英雄。反而是家裡沾了光,當時的規矩是每逢過年,當地政府都在軍屬的門口掛大紅燈籠,有一人當兵便掛一個燈籠,門頭貼“光榮之家”灑金紅紙。我家大門上四隻燈籠排著掛,特別顯眼,所以我家過年是春聯都不用貼了。


那時解放軍過境駐紮,要號民房住,每支部隊的首長駐地都首選紅燈籠最多的我家。所以我從小便聽慣了嘀嘀噠噠的電臺聲,還有那燈一閃一閃的。我有時覺得好玩,跑去給他們搖手搖發電機,老實說,只揺兩三轉便氣喘吁吁,虧得那些兵哥哥整天不停地搖。

雷炳鈞|1949.12.南寧·村童的記憶碎片(散文)

作者在上林大龍湖採風


(二)“話事”的長輩們


我們這些孩子不覺得怕,真正原因是家裡大人們不怕。那段時間,我們雷家的最長的長輩有三人,都是“沛”字輩,雷沛洋、雷沛鴻、雷沛漢,雷家所有大事全由他們“話事”。


其一是我稱為鯤池九太公的沛洋,他是辛亥革命元老,同盟會南寧支部長,親自拿剪刀剪掉清朝廣西都督辮子的人,還曾是孫中山臨時大總統府秘書,料那李白黃也不好動他。而且他大兒子雷榮甲正任南寧高中校長,在教育界有影響力;二兒子雷榮珂又是中國致公黨創始人之一,黨章的起草人,在僑界有很大影響力;三兒子雷經天正擔任解放軍四野第五縱隊的政委,率領著一個軍往廣東廣西打來。九太公正高高興興地等著三伯父回來呢,何怕之有?


其二便是六太公雷沛鴻,可能真正有點怕的是他。但他不是怕解放軍,而是怕蔣介石,因為他是著名的“反蔣宣言”的簽署者之一。他深知蔣介石的手段,他的最小的親弟弟沛濤(中共黨員,國共合作時國民黨監察委員)便是在1927年“四·一二”事變中(在廣西)第一個被砍了頭的。血的教訓擺在面前。但他看到蔣某人這時已是坭馬過河自身難保,不會顧到他這位並無軍政實權的文人了。更何況西江學院那麼多學生他不能撤手不管,所以由不得他怕。同時,西江學院早已成了(地下)中共南寧特支大本營,一幫幫的熱血青年日夜護衛著他們的“雷院長”,國民黨也不敢輕易下得手。所以,他擔心是肯定的,但不至於怕。不過家族的事他便無暇管了。只有一次在吃晚飯時聽我爸告訴我媽:“六伯說,靜觀待變。”我當時也不知道什麼含義,現在想來,這或許是我六伯公給家族的應變指令吧。


家族中話事的,另一位便是我的祖父沛漢公。北伐時他便與周恩來共過事,他還敢在書架上赫然擺著《資本論》和《共產黨宣言》這類書。當然不是怕解放軍,而是怕國民黨拉他走。我記得臨解放時,正巧我阿嫲(奶奶)辭世,來弔唁的人中,有一位便是李白黃的代表黃華表,聽我爸後來說,他要求我祖父馬上撤到香港去。但黃華表的後腳離開我家,接踵而來的便是(暫處於地下的)中共南寧市工作委員會書記阮洪川,他和我祖父關起門來談了很久。談了什麼我不得知,只知道阮洪川走後,祖父對全家族“訓令”:大人小孩一律在家不要出村;請了幾個國民黨軍的逃兵護村打更巡夜;入夜各家大門關好,防土匪和國民黨散兵遊勇搶劫。確實那時兵匪難分,聽大人們說,曾有一群散兵到興寧路中華電影院看戲,電影院要收錢,他們掏出手榴彈揭蓋扣著弦,遞給驗票員,說這便是票,嚇得那電影院停業了好幾天,直到解放軍進城了才恢復營業。


(三)驚心動魄的一夜


那段時間,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夜,大約是12月2號或是3號的一晚了,日子我記不確。


我家津頭村離凌鐵--亭子渡口很近,這個渡口當時是兩岸通車的唯一車渡,國民黨兵敗潰離南寧時,搶了大小几百艘木船架起了浮橋,幾十萬人馬汽車輜重都在浮橋上過。人都還未過完呢,聽說解放軍馬上要到了,便在浮橋上澆汽油,用手榴彈開炸起火。歷史上記載解放軍進入南寧接管政權非常平靜,只在北門響過一槍(我對此存疑,因為津頭村附近便響過十數槍),那是沒把這場大爆炸算上。


那晚我們都還沒睡,忽然聽到轟轟隆隆震天動地,一條火龍沖天燃起,天都映紅了。很快,便滿江漂流下正在燃燒的破船爛板。還夾雜著一串串的的槍聲,大人們說是那些還未過河的敗兵,看到被丟棄了,一怒之下開槍向對岸射擊。


最慘的是那些疍家人,船便是他們的家,也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唯一工具,全部財產。爆炸聲只響了分把鍾,那條大火龍也只翻滾了個把小時,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呼天搶地的疍家人哭喊聲到第二天還不絕於耳。現在每想起這情境,心中仍很剌痛,難以忘懷。

雷炳鈞|1949.12.南寧·村童的記憶碎片(散文)

(四)我爺爺當了一日“俘虜”


話說四號那晚解放軍衝進我家,叫女人和孩子回房睡覺,男人們都去村頭集中,其他人一會兒都回家了,只有我爺爺未得回來。原因很可笑,但想來也很合理,原來爺爺從青年時代便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讀書,學的是國際法。回國後1906年便追隨孫中山參加了同盟會。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中國是參戰國,但出的不是兵而是勞工,他便跑去歐州專為中國勞工提供法律服務。後來西班牙佛郎哥成為納粹德國的忠實幫兇,實行法西斯主義時,他參加了世界反法西斯同盟軍,與佛郎哥打仗。回國後,任孫中山臨時大總統府外交部蘇俄歐州司司長,負責與來華的共產國際代表和蘇俄顧問等人的聯絡。國共合作北伐戰爭時,短期簡任國民革命軍第五軍政治部主任。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他弟弟沛濤被殺,便憤然離開政壇當了教書匠。但長期的軍政生涯,使他習慣於昂首挺胸,走路時帶出一路風,一身的軍人作派,說他是農民鬼也不會相信。再加上國民黨軍潰退時,幾十萬敗兵只靠凌鐵一條浮橋過河,便把輜重都丟棄了。在津頭村大榕樹腳丟了成山的輜重,村民們紛紛去撿洋財,爺爺撿了一套呢子將軍服,還有頂“牛癟帽”(船型帽),那晚是冬天,解放軍集中村裡男人時因為冷,他便把這套行頭穿在身上。解放軍戰士一看,哇!抓了個將軍俘虜!便把他單獨看押起來,村裡父老去擔保都沒用,後來調查清楚了才派兵護送他回來,聽說首長還請他吃了一餐飯。這一日“俘虜”的小品戲,促使他後來寫信給周恩來總理,周總理覆信讓他去廣州中山大學教書,這一日“俘虜”當得值了。這麼小個事,周總理也親自過問,日理萬機而事無鉅細,他偉大之處,無誰可比。“共產黨不忘老朋友”,由此也見一斑。


(五)我媽媽忽然也穿上了“列寧裝”


前面說了,國民黨軍潰退時,在津頭村大榕樹腳丟了成


山的輜重,不但如此,城裡街道都被大小汽車塞滿,吃的、穿的、用的,撤滿地。聽大人說:從興寧路、中山路一直到凌鐵渡口全都是,市民、村民們紛紛去撿洋財。但沒聽說撿有數量級的大炮、槍枝、彈藥等武器。現在知道,當時市警察局、保安團、護商隊,早已掌握在中共地下黨的手中,他們把所有武器絕大部份收走了。正因為這樣,南寧市的解放,沒有出現政權真空時期,沒發生成規模的武裝搶劫大事,在大體平靜中完成過渡。這實屬難能可貴。地下黨們真的神通廣大,功不可沒。


交待了這背景,現在說我媽媽穿上“列寧裝”的事了。


村民們去撿洋財,都搶撿穿的、吃的、用的,還有一個不知是誰,居然去把一輛美製十輪大卡車開了回來,把它停在我家菜園裡,拿禾草蓋著,第二天我去菜園摘菜著實嚇了一大跳。我媽不和他們搶這些,她挑著籮筐跑了幾個來回,專撿村民不要的,擔回了滿屋子的醫療用品和藥品,什麼手術刀、止血鉗、高壓消毒鍋、軍用急救包、去痛片、盤尼西林、蘇發打仙(SM2、SD、SMD)等等,開始還被嬸姆們笑她發神經,傻。不料馬上便見到我媽並未發神經了。


解放軍進村的第二天,帶來了一大幫女人和孩子,住進了我家空房和廳堂,原來是國軍的隨軍家屬,過渡時被老公留下了。說她們是俘虜?是難民?是,又不是。只得將她們收容起來,門口還貼上佈告,放了崗哨,不准她們外出,也不準無關人員進入。看她們頗為可憐的,個個蓬頭垢面,有的穿著旗袍卻光著腳;有的左腳穿鞋無襪,右腳穿襪無鞋。最可憐的是那些孩子,看守的解放軍叫我和他們玩,他們都不敢,老是躲在她媽媽的身後,怯怯地望著我。


她們吃的容易解決,每餐都是炊事班挑來兩桶粥,每人一個大煎餅卷著一條生大蒜,還有些鹹菜。老實說,那煎大餅都把我饞著了,我家當時只有白粥沒有餅,簡直想去討一個來吃,實在比她們還餓啊。屙的也容易解決,在天井搭個棚,放個屎桶,擦屁股用的是竹篾片,江邊生長著大把竹叢。


最難解決的是,她們有的還帶輕傷,有的還懷著孕,總之女人這些麻煩事,再加上孩子的感冒發燒拉肚子哭鬧,總得解決呀。解放軍看到我媽滿房子的藥便問你是醫生嗎?剛好問對了:我媽是原廣州婦孺醫院(即現在的中山醫科大的婦科前身)畢業的,抗日戰爭前在廣州行醫,抗日戰爭後因孩子多便棄醫回鄉在家作主婦。於是我家這收容所也兼了醫院,我也自然當了“醫助兼護工”,那消洗、打屁股針、執藥、手術前剃毛消毒,都在我媽速成培訓下學會了打下手。那些太太們也樂意讓我幫打屁股針,她們不願衛生兵打,大約因為那衛生兵是男夥子,便說我打針一點都不痛。為此我頗為得意了好一陣。


但很短的時間後這些“她們”都移交地方政府安置了,我家這收容所兼醫院便結束了任務。不過,我媽媽的醫業卻恢復了,當時南寧市的民生民政建設開始上軌,市下設了幾個區,區裡要設醫療機構,便把我媽徵調上第一區衛生事務所去了。那時是供給制,衣食住行政府全包,沒有工資只發津貼。當醫生的一時缺少白大掛,便發給灰色的幹部服:列寧裝。我這“醫助兼護工”就此“失業”,恰好小學復課了,回去讀書。

雷炳鈞|1949.12.南寧·村童的記憶碎片(散文)

(六)那位駕大騾馬車的司務長大叔你還好嗎


號我家房子住的兵總是流水般這批去了那批來的。套用徐志摩的詩句式是“你,輕輕的來了,又,靜靜的走了。像風,像雲,又像雨。”明明昨晚睡覺時,還是滿屋的兵,今天起床卻發現一個都不見了;隔天放學回來,又是滿屋的兵,但換了臉孔,不是原來的那批兵了。但不管換了幾批,永遠一成不變的是:他們走的時候,天井廳堂,門內門外,包括村道,都打掃得乾乾淨淨,枯草落葉都沒一張;他們墊睡的禾杆,全都紮好,堆在田頭架成一座座塔;家裡的水缸總是裝滿了水......我都摸到規律了,放學入村,看到乾乾淨淨的路,肯定,又換批兵了。


唯一的例外是最後一批號房的兵,住了好幾個月,從春天住到夏收。我記得稻熟時,他們還下田幫收割。他們走了以後,就再也沒兵來號房子住。聽大人們說,他們移到凌鐵跑馬場那邊,廣西軍區司令部裡去駐守了,哦,他們應是司令部的警衛部隊。怪不得那電臺日夜都嘀噠地響,從沒停過,電話線也像蛛網般穿房入戶。


給我印象最深,而且現在仍在思念著的,是個別人叫他司務長的老兵,他是個東北人,看樣子三十多歲了,長得很高,絡腮鬍子,幾乎天天都駕著一輛大騍馬車去拉東西回來。使我以為司務長便是專門駕騾馬的官。那騾子高大而又溫順,可慬人性了。我放學回來牠都向我咴咴地叫著打招呼,司務長抱我騎上牠的背,牠便踏叭踏叭地蹶蹄哄我玩,可能是騾如其主吧。那司務長愛孩子之情先別說,他對那騾子那感情便動人得很。他帶牠到河邊洗洗刷刷的,那騾子的身比他主人的衣服還乾淨,半夜還起來點著馬燈給牠加餐。閒下來,便不管我聽不聽得慬,叨叨嘮嘮地數著這騾子的功勞。原來這騾子是拉炮的,參加了什麼什麼戰役啦,他受傷了又是這騾子馱他撤離戰場啦,等等等等。現在騾子老了,拉不動炮了,曾經在河南送給老鄉,結果這騾子第二天便跑了回來,拒絕“退伍”。現在只能拉車運些油鹽糧食之類了,一面數說,還一面輕輕撫摩騾子,聽得我都陪著傷感。


司務長還告訴我,他早該退伍了,只不過他曾發誓要打到鎮南關(現叫友誼關)才退伍,一定要在鎮南關上照張像,好拿回去給他兒子看,他老子曾經從東北直打到鎮南關,讓他兒子也能光榮光榮。


可能是他把對兒子之情假託在我身上了,老是摸我的頭,撿查我的課外作業,發現錯了,便把我橫抱在他膝上假裝打我屁股。老實說,我現在能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他便是啟蒙老師。


1950年春節到了,他嫌掛在我家大門上的四個紅燈籠掛得不整齊,本來每個燈籠上都有“光榮之家”四個字,但掛的人粗心,隨便掛上,從外面看,四個燈籠顯眼的分別是“家榮榮之”。他便搬張凳來站上去重新理了一遍,他把第一個燈籠上的“光”字轉向外,第二個燈籠向外的是個“榮”字,加上第三、四個燈籠都轉對方向,“光榮之家”四個燈籠上的字便排列成行顯示,又找了鐵絲來固定著方向不讓風吹亂轉,除夕晚上,燈籠裡點上臘燭,特別顯眼,他才滿意地笑了。


司務長大叔,你現在哪裡?你應當還活著,最少在我心裡你永遠活著,還笑呵呵地拿鬍子扎孩子們的小臉蛋。不過,一百多歲了吧,你的騾子戰友呢,後來怎麼了?


我想對你說:

你教我唱的“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這支歌,我現在還能全首會唱,不會漏掉一個字,但是,是否跑調呢,那就不敢保證了。


你知道嗎?現在的軍屬家門口,早已沒人拿紅燈籠來掛了。“大紅燈籠高高掛”,但都掛到“小鮮肉”和“超女”那裡去了。與時俱進,你老人家也別生氣,好好保養身體。“鮮肉”過幾天都會臭腐的,“超女”過幾年成了老妖,只有鬼才記得她。而你們,包括你的騾馬戰友,將永志史書。


那晚你們移防,為什麼不叫醒我?讓我起床後,心裡空蕩蕩的,失落感似乎現在都還未能抹去。不過,你偷偷放到我床頭的那個瓷缸我看到了,收起來了。“瓷缸”是你們東北人叫的,我們南寧人叫做“口盅”。白色的搪瓷面上,有一顆紅五星,還有一行紅色的字:“將革命進行到底”。我收起來了,收在心裡了。

2018.07.31.夜

雷炳鈞|1949.12.南寧·村童的記憶碎片(散文)

作者在南寧市圖書館授詩詞課

雷炳鈞,號愚牛,1941年生,廣西南寧市人。中華老年作家協會、中華辭賦社、中華詩詞名家聯誼會、南寧市詩詞學會、柳州市詞詞學會會員。著有個人詩詞專集《泉琴夕唱》、《石鼓朝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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